17 別逼我取标題了

許歸寧回到醫務室,走到藥架邊開始記錄,董醫生還是那句老話:“你把藥品和清單對一對,數字不對的跟我說就行,不過應該都對的……”最後一句挺沒底氣。

許歸寧在清單上寫個數:“放心,肯定不對。”

董醫生失色:“你啥意思?”

許歸寧指指清單:“這種年久失修的庫存單子,要對上才奇怪了,要想對上,只能開點單據做平。”

董醫生說:“呃,具體啥意思。”

許歸寧撓撓額頭:“這麽說吧,原來監管不力,有一小撮人,在這裏我就不點名了,他們把藥直接偷走;而現在,你可以多開一些單子,但實際上沒用藥,我就可以用那些單據來把實際數量少于清單數量的藥品做平,然後拿給所裏看。”

令董醫生驚訝的非是手法,是對方的直白。而許歸寧站在藥架邊,一臉見怪不怪。

他們當即做了試驗,董醫生一口氣給漢奸開了十多只促進皮膚複原因子,于是乎補上了他自己之前挖的小坑。他跟伏案的許歸寧相視一笑,想必是想到大坑填補在即,心裏愉快的緣故。

這晚八點左右,監舍緊急送醫,人是幾個管教拿桌子擡來的,許歸寧正在藥架上翻翻找找,只好踮起腳尖緊貼藥架,把人和桌讓過去。

管教們囑咐幾句,匆匆離去,許歸寧認出,負責他那個號的管教手裏上下掂動黑膠棍,嘴皮翻飛,叨着無聲的髒話。

許歸寧走到病人邊上去,發現是胡子,後者口唇發绀,奄奄一息,董醫生一看直搖頭,拉上簾子示意許歸寧回避:“心肌梗塞啦,搶救搶救。”

搶救于三小時後結束,又花了不少功夫轉移病號,轉眼入夜,胡子輾轉躺上病床,雪白床單蓋上下巴,再觀他那張血色盡失的臉,讓人懷疑那床單會很快把他的臉也蓋住。

董醫生焦頭爛額,沖許歸寧一指:“快削個蘋果,吃了補充能量。”

許歸寧跑出病房,在醫生桌上拿個蘋果,回到胡子床邊削了起來。

胡子于麻藥中蘇醒,擡起眼皮,要死不活:“我才做完手術诶……能吃嗎?”

許歸寧疑道:“我也納悶——咱們還是遵醫囑吧。你這是怎麽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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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氣若游絲:“挺久沒好好吃上飯了……你想想,吟詩多消耗熱量啊,還得邊吟邊跑,我就是鐵打的也受不了啊。”

許歸寧說:“那詩是哪個詩人寫的?挺好。”

胡子面露得意,稍縱即逝:“我!沒想到吧,他們一直逼我吟詩,還不讓重複,我會的詩也不多,沒辦法,只好自己寫了。”

許歸寧削斷蘋果皮,挺長一條,可惜了了——順便送去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

胡子急了:“你別不信吶,你回去到廁坑邊找找,垃圾桶後面的牆上,有我拿鉛筆頭寫的全首七言律詩。”

許歸寧繼續削皮:“不務正業,該寫學習報告不好好寫,我看都是你自找的。”

胡子辯解:“我擅長古詩,不擅長現代詩,那、那寫得不好也在意料之中啊。”

許歸寧削掉蘋果蒂:“那你還寫?”

胡子胸膛起伏,嘟囔道:“寫東西這回事,你不試試,咳咳,怎麽知道寫得好不好?我寫了,發現沒寫好,也不覺得可恥。”

許歸寧托起手裏無皮蘋果,正欲喂給胡子,卻被董醫生劈手奪去,咔咔啃起來。

許歸寧問:“你不是說叫我削個蘋果吃了補充能量嗎?”

董醫生說:“對啊,補充補充我的能量。你當搶救不費力啊?你看看這破條件,連個護士都沒——”

此時一陣幽微的噼啪聲傳來,窗外遠處,大概是市區的地方,燃起了一蓬又一蓬明采奪目的煙花。

胡子掙着望向窗外:“幾個意思?”

許歸寧答:“今晚跨年呢。”

董醫生走到窗外仰頭遠眺,嘴裏不忘啃得咔嚓咔嚓:“2016年這就過去啦?我挺想念它。”

許歸寧回監舍時,雖已時近半夜,他那號兒仍是燈火通明,甫一靠近鐵門,就看見管教暴跳如雷:“什麽事都是你們號兒鬧出來的,牛逼啊!還想過年吃餃子,吃個雞巴吃!”

管教毫不客氣給在場諸人開着菜單,順便舉起棍子,在一只耳背上噗噗幾棍,悶聲作響。

一只耳如耕牛伏地,怒目圓睜,臉漲得黑紅,硬是沒嚎一聲,而以貴哥為首的面壁者隊伍回頭偷看,仿佛棒子打在自己身上,嘶嘶直倒吸冷氣,許歸寧站在鐵門外,望見向園像個鬼似的窩在通鋪角落,眼神堪稱平淡,微微低頭做忏悔狀。

管教火力繼而轉向貴哥:“劉貴四!讓你當安全員真是擡舉你啦!這麽幾個逼人都管不住,誰知道你是狗屎糊不上牆,你跟我說說,你這狗屎為什麽糊不上牆?”

不知誰說一句,因為狗屎太稀了呗。

貴哥避無可避,嘴角一咧正欲大笑,活活讓管教的大棒子憋了回去。

管教氣得七竅冒煙,要是年關上死了人,這就不是扣錢的問題了——“從今天起,劉貴四就不是這個號兒的安全員了,向園!你是……讀過大學,受過高等教育的,今後你就是安全員,我倒要看看,要換幾茬領導人你們才服?!”

向園一直在琢磨家裏為何還不請律師的事,這下一驚,差點直接站起來:“管教,這——”

管教橫他一眼:“怎麽?不樂意?你也狗屎糊不上牆?”

向園學着貴哥油滑的語氣:“樂意樂意,就是沒想到,這麽好的事,落在我身上了。”

管教不買賬,只說:“別好的不學,盡學些嘴上跑火車,安全員是讓你受罪的,不是讓你當官兒的!”

管教走後,衆人望着烏紗被摘的貴哥,貌似心不在焉,其實是不知如何反應,大家都等着有人出頭為貴哥‘打抱不平’,但又怕馬屁拍歪,惹來災禍,于是各自蹲踞,各有心事。

而貴哥倒是一臉輕松,一屁股坐上通鋪盤起腿來,仿佛是為自己打消尴尬:“哎,真是無官一身輕吶!向園兒,今後這號兒就交給你啦!”

向園摸不清水深,他認為貴哥極其熱愛中央集權,從其他人的抱怨裏,他知道了并不只有安全員能吃盒飯,只要一天多交幾十塊錢,誰都能吃盒飯,而貴哥為了昭示自己的政治地位,封殺了其餘諸人吃上好飯的可能性;以及貴哥豢養漢奸、放任家奴橫行無忌,将通鋪視為皇位,非熄燈時間閑雜人等不準上炕……如是種種,無一不刻畫他懶政暴君的形象——這樣一個人,怎可能把安全員頭銜拱手讓人呢?

向園憶起貴哥看信時快樂的笑容,心想,信上所寫,很可能是外面關節打通,他即将被釋放,因此毫不介意監舍裏地位高低,貴哥一顆心早已飛往人間。

想到這裏,向園心裏踏實了,如此一來,壓根不算争鋒,頂多就是禪讓,只要做好面子讓貴哥下得來臺,捧他如捧退居二線的老領導,再給些退休福利,其樂融融的生活指日可待。

這些日子,向園總結了:在監舍裏要想混得好,錢包、形象和罪名缺一不可,而他們監舍裏沒有富裕人兒,除一只耳外沒有十分強壯的,除貴哥外沒有兩搶以上的重罪,這樣一來,在他向安全員的位置一路向上時,并無難啃的骨頭攔道(這時他已完全忘了漢奸)。

極少數人瞥着向園,眼神裏不服摻雜滑稽,仿佛在說你一鳥人何德何能管咱們一號人?各自都有盤算,願投誠向園者有之,意圖扶貴哥東山再起者有之,更有一二,妄想把皇儲拉下馬,順便拿自己頂上。

向園倒是不躁,心裏想,體制改革不能急于一時。

正值此時,許歸寧走了進來,鐵栅欄複又合上,哐當一聲。

許歸寧目睹一切,暗自覺得,他得把向園扶上去坐穩,倒不是他有政治野心,實在是因為不上就得下,得到提拔而不中用的人,不僅受到衆人碾壓,就連管教也會唾棄。

他坐到通鋪上,說是坐,其實只挂了少量屁股上去,一怕貴哥不悅,二怕衆人暴動,必須得保證行動力,向園已經殘了,要是他也受傷,那就不是雙雙趴下了,是雙雙挂起呀。

向園暫失雙腿,只好揮舞雙手以吸引衆人目光:“原來我們號兒的管理比較松散,這主要是因為——負責人力分配的漢奸受傷了,是職位空缺和人手不足導致的。現在我當了安全員,我們先從吃飯睡覺的基本管理開始,從明天起,吃飯的時候,由管理人員負責隊伍管理,絕不允許搶道插隊、幫占位子、推人打人的現象發生。”

他接着說:“這個管理人員就由一只耳來當,大家也看到了,他雖然比較魯莽,但是人是很老實的,不會偏袒,也不會故意為難誰。”

說完這裏,向園試探性問貴哥:“您覺得怎麽樣?”權力更替不能一氣呵成,他明白,得适當讓貴哥參與政策推行。

貴哥沒反駁:“行啊!我看行,是得好好管管!”

貴哥既然發話,無論同意的不同意的,大家集體失憶,忘記了一只耳毆打插隊者胡子的壯行,紛紛點起頭來。尤其是一只耳的小團夥,都說物以類聚,他們大都是一時失足的勞動人民,既然一人得道,那雞犬升天也在意料之中。

一只耳猛然拔地而起,好似一堆蘑菇裏長出的大蔥,他對向園印象很好,替這個文化人做事他心甘情願,為表忠心,此時他拍着胸口道:“我一定好好管理!”

燈嘭地滅了,黑暗裏大家發出或諷刺或低迷的聲音,一個接一個爬上了通鋪。

許歸寧聽見向園說:“你的信。”接着一個東西塞進他手裏。

向園接着說:“其他的管理方法明天再說,都睡吧。”

又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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