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從惡如崩
貴哥拆信即閱,邊閱邊樂,看完後,他把信塞到枕頭下,臉上笑容回味無窮。
一只耳樂不起來,他的信上說,他的煎餅攤子被沒收了,他老婆挺着八個月的肚子天天跑派出所,後來發現跑派出所沒用,又天天去跑公安局。
一只耳眼圈通紅,蜷在牆邊,好比一只悲傷的大狗熊,他的小團夥為其解釋,一只耳本來是個賣煎餅果子的,某天早晨,大家正在他的攤子前排隊買煎餅,其中兩個人互相插隊導致推搡,一只耳制止反被打,這場架最終演變為三人互毆,等到警察把三人拉開,那兩人傷勢頗重,而一只耳丢了一只耳,從驗傷角度來看,一只耳傷情最輕,群衆口供也衆說紛纭,因此警方只好将一只耳逮捕候審。
說到此處,一只耳插嘴道:“所以我現在最恨那些插隊的人,誰插隊我就揍他丫的。”
貴哥一聽,咂巴下嘴,說:“說話別老丫丫的,點兒背不能賴社會呀。就說我,要不是我老婆要踹我,我至于喝多了躺路邊睡過去嗎,等醒過來一看,身邊圍了一圈警察跟那兒逗悶子呢!”
一只耳抹抹眼淚兒,甕聲甕氣地問:“您也有老婆啊?”
貴哥反問:“怎麽着?我看着沒人稀罕?”
一只耳忙擺手:“不是不是,您不是搶劫進來的嗎,那會兒,您一進號兒門,剛打一照面,我覺得就跟電影裏的孤膽豪俠似的,您想啊,孤膽豪俠哪兒興找老婆的,人根本不稀罕這個。”
貴哥神情是得意中帶點欣慰——一只耳面相憨厚,他說的漂亮話,可比漢奸說的中聽多了。
笑畢,貴哥說:“那是,一般人我也不稀罕,但我老婆不一樣,我吃飯她給遞筷子,我殺人她給遞刀子,她在道上可不是一般人,吐口唾沫都是個釘吶!”
一只耳小團夥裏有人問:“聽您這麽一說,兩口子感情這麽好,怎麽又吹了呢?”
貴哥陷入回憶,眼神帶點哀怨,伸手往臉上一拍:“還不都怪這張破嘴!我一喝醉就胡吹,有回跟她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生仨孩子,而且必須得是兩男一女,然後開個東北菜館兒。老婆掌勺,姑娘當服務員,我坐門口迎客,誰進門就吆喝一聲‘歡迎光臨’!”
有人聽得來勁,問:“那倆兒子呢?”
貴哥接道:“沒說完呢,人家外頭賣十塊錢的菜,我賣一百塊錢,誰要是不給,嘿嘿,倆兒子就派上用場了。”
向園幻想着兩個年輕了二十歲的貴哥威脅顧客的場面,終于找着點趣味,他努力在鋪上掉了個個,笑眯眯地環顧周匝,看到一張張因無知而可愛的老臉,竟然感到了強烈的自由——這方世界,只有管教不可忤逆,管教一走,則一切不在任何人掌控中。鑒于空間的濃縮,在監舍這個小社會裏,人性赤裸而富于變化,人的角色随機切換,人人關系瞬息萬變。向園的野心有點膨脹,他過去跟住在氣缸裏一樣,默默加熱壓縮,如今他這缸高溫氣體,總算有了被火花點燃而爆出的可能。他拷問內心,其實說不好自己盼望什麽,也許他的欲望正是久違的欲望本身。在這裏活着,遠比與世無争的文員生活帶勁,即便他雙腿重傷,前路渺茫。
貴哥話鋒一轉:“誰知道,我媳婦兒一聽,臉色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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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團夥不禁發問:“怎麽着?”
貴哥一拍大腿:“她既不會做菜,又生不了孩子,你說我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有人惋惜地噢了兩下,一個個滿腹心事,縮在原地,沒準兒是想起了自己狠心的老婆,咿呦喂呀嘆了幾口氣。向園拿手撐着臉蛋,鳳眼一眯,悄悄垂憐着,心想,也無怪乎他們熱愛用肢體語言傳情達意,這世上除了暴力,他們着實沒啥能控制的了。
許歸寧走到藥架邊,看見一整排的四個字、五個字和六個字的藥品。
醫生愛答不理:“你就把這架子上的藥數一數,跟庫存單子對一對,數字對不上跟我說就行。”
許歸寧拿指頭蹭下藥盒,蹭掉厚灰一層:“奇了怪了,你說看守所怎麽連個正規庫管都沒有,日清月結很重要啊。”
醫生端起茶杯呷一口,冷笑道:“你知道咱們國家多少看守所沒有注冊醫務室嗎?別說醫務室了,連所醫都不是注冊的,直接從鄉裏找個赤腳大夫,個個手上不少于五條人命,還庫管?管你媽的逼呀,能有我這麽個公立醫院派來的醫生,這就算頂尖兒了!”
許歸寧問:“還不知道您是哪家醫院派來的?”
醫生挺得意:“有名,海門第一男子醫院!”
許歸寧特意捧他:“這醫院好!我發小的病就在那兒治的。”
醫生态度有些軟化,來了興趣:“什麽病啊?”
許歸寧嘆口氣:“我發小呢,他就是一心撲在工作上,為了賺錢把身體都虧了,一到晚上,唔,這個,男人的問題嘛……”
醫生心領神會:“噢——”
許歸寧漸入佳境:“總之,他就是不行啦。一聽第一男子醫院好,馬上就去挂了專家門診號,那專家恰好是你們院長,院長一看,大筆一揮,讓他吃了幾副中藥,來了幾套西藥,還有什麽針灸艾灸呀,換血療法呀,內外兼治啦,多管齊下——咔咔往上怼呀。”
醫生頻頻點頭:“對對,這都是我們醫院的拳頭療法!然後呢,效果如何了?”
許歸寧心想,我又不跟沈國荃睡,哪裏知道他效果如何了,嘴裏還跑着火車:“效果,一個字,牛逼!”
醫生挺快樂,他承認自己是個不那麽稱職的醫生,但很多不稱職的人聚在一起,難免認為他們能頂個諸葛亮,同時發展起一定高度的團隊精神,當團隊受到了肯定,又怎麽會不受用呢?
他們的友誼發展得挺快,許歸寧很快知道了,醫生姓董,醫院派他來的主要原因是他醫療經驗豐富,僅大學本科就讀了七年;他跟這兒上班工資挺少,常年抱怨;他不高興就給人犯狠狠打針,受害者不少,比如病房中卧床不起亦口不能言的漢奸……
午飯時間轉眼就到,許歸寧暫別董醫生回到監舍,他走進鐵門時,向園正頭沖通鋪外趴着,已經吃上了飯盆裏的熱乎炒菜。
炒菜像是貴哥從安全員盒飯裏撥出來的,許歸寧看見那菜,心裏警鈴大作,覺得這是貴哥的籠絡行為,他捧胡子寫年終報告時,不也很慷慨友好?一想到貴哥狼子野心高深莫測,許歸寧心裏就疲勞得很,仿佛自己前腳剛補好豬圈,老婆後腳又把鍋砸破了,本以為解決了漢奸,就可以安心等審判,孰料事情一樁又一樁,真是個沒完沒了。
向園沒看見許歸寧,因為他正跟一只耳攀談。向園聲稱他有個熟人大姐在海門分局搞後勤,他寫封信寄去,可以幫一只耳走走關系,最起碼讓案子早點審判,犯不着在看守所裏浪費光陰。
一只耳一臉感動,事情雖尚未辦成,豆大的淚珠子拿粗手一抹,話裏全是咱們如何如何:“等咱一出去,煎餅果子管夠!咱孩子認您當幹爹!咱媳婦兒——”
貴哥險些噴飯:“媳婦兒可不能‘咱咱’的啊!”
一只耳嘿嘿笑:“是是,不能,這不是太開心了嘛。”
向園于心不忍,因為那席話純屬利益行為,但又想到,人不為己,那啥那啥,他想上位,首先得提高在衆人心中的地位,而貴哥的偏心照顧,一只耳的不谙世事,這些都得利用起來。
此時胡子正捧着來之不易的饅頭啃着,貴哥嚼着肉片,隔着十數人頭乜了胡子一眼,一副渾不吝的樣兒:“我突然想起個事啊,咱們這回過年,除了有自檢檢他以外,還有一個活動,活動主題就是,打擊涉毒份子,人人有責!”
向園和許歸寧都看過學習報告,根本沒有這麽一出,許歸寧捏着饅頭,坐到向園邊上,他倆都想,估計是貴哥又想找樂了。
不遠處,胡子作為唯一的‘涉毒分子’被提溜起來,一只耳為了表忠心,親自提審,模仿法官說幾句磕磕巴巴的場面話,無非是珍愛生命,遠離毒品雲雲,大家哄笑。
許歸寧漠視着這場好戲,饅頭捏在嘴邊,頭也不轉:“你可別理。”
向園扒口菜:“沒打算管——菜怎麽有點鹹呢。”
許歸寧作勢夾菜:“鹹就給我,我不嫌棄。”
向園笑起來:“想得美呀。”
許歸寧食畢離開時,胡子又開始了綜合性表演:吊戲腔縱酒吟詩。
甬道裏回響胡子的幽幽長音:“大筆如椽一夢深……”
那語氣,很有點悲怆在裏面,“囚底無計問前程——”
許歸寧走在甬道裏,産生了空間和時間的錯覺:甬道延伸到無限長,上下左右扭曲變形,兩旁監舍人頭湧動,一切合力幻作了萬花筒,萬花筒盡頭正是胡子的眼睛,眼皮浮腫,無力搭着,那眼神說不好是凄涼,還是唇亡齒寒的悲傷。
許歸寧走到拐角停下了,他想聽聽最後兩句,怕走遠了聽不見。
一把沙啞嗓音飛來。
“今日把持不平事……紅玉白水兩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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