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身手

貴哥繼續揮灑着:“其實有一回,雷子都抓着二逮子了,那是他在首都動物園兒門口跟人鬥毆,有人報警,他就被逮住了,但那時候還沒普及現在的身份證——”他朝向園擡擡下巴,問:“現在身份證裏是有什麽高科技吧,能用機器嘀出來那個?”

向園答:“啊,是,二代身份證裏的芯片有數字防僞措施——”

不少人圍了過來,仰着一張張粗制濫造的臉龐,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就愛這個,不然怎麽說小偷進了宮就變大盜呢,那都是在監舍裏交流學習的成果。

向園見周匝諸人神情迷茫,想來他們是不明白何為“數字防僞措施”,于是道:“就是把身份證號,照片和基本信息都存在芯片裏,用機器掃一下就能知道真假,以前僞造身份證的人多,現在基本不能僞造了。”

貴哥接話:“哎對,那時候二逮子拿了一張假身份證,上頭說他是山城人,正巧那民警也是山城人,就拿山城話問他‘哥子,山城人邁?’,他拿東北話回個,‘可不咋的!’,我估計吧,當時那警察就覺得不大對勁,但身份證沒啥問題,賠了點錢也就放了,這麽大個案子愣沒查出來。”

一只耳說:“換現在就不行了,身份證一查就有問題吧?”

或許太久沒人聽他講那過去的故事,貴哥歡得有點上頭,細心教導道:“現在也不是不行啊,你搞個真身份證,那上頭人和你長得有點像就行,證兒是真的,人是假的,那也ok啊!”

周圍大家都嗷嗷笑,為聽到如此富有知識的語言而快樂。

向園把二逮子的光輝歷史一一記錄在冊,在信頭署上了他和許歸寧的姓名,再将紙筆遞給貴哥,示意對方簽上名字,如此一來,這些被深挖的犯罪活動,就算是他們仨采用“大家擺”的方法總結撰成的。

貴哥接過信紙,大筆一揮,在紙上留下了一橫,他立馬覺得不對,又在橫上點了一點,橫下畫了一個叉,旁邊補上一個立刀旁,成了個怪裏怪氣的“劉”。

那一橫力道剛勁,好似一刀劃開了想象的囊袋,在通鋪黑魆魆的角落裏,向園直直趴着,手裏慢慢撚卷信紙一角。他還記得,當時進行嫌疑犯檔案錄入時,資料顯示劉貴四有着首都戶口,然而貴哥故意為之的口音,仿佛昭示着他在刻意扮演一個土生土長的首都盲流,而他下筆寫錯的那一橫——向園把卷起的信紙複又撚平,是否說明他并不熟悉劉貴四這個名字?

向園把信紙夾于指腹間再次搓卷,腦子裏冒出貴哥口中的“xiáo習”,明顯的方言詞彙,不知是浸淫人群信口學來的發音,抑或東北口本來就是他的母語,由本能指使,脫口而出;正如二逮子僞裝山城人未果,冒出的那句“那可不咋的”。而那個“證是真的,人是假的”的手法,是不是正被貴哥使用着?他只是冒名頂替了劉貴四,那劉貴四是誰?到哪裏去了?眼前的“貴哥”又是誰?是一個名字以一橫開始的人嗎?

思路紛雜,在無數岔路裏沖撞,等向園結束了想象,手裏信紙幾近撚爛,許歸寧過來給他翻了個身,然後在原來漢奸的床位躺下了。

許歸寧問:“閉上眼睛,累了吧?”

向園很聽話,他閉上眼:“可不咋的。”

許歸寧笑得眼前發花,方言讓他們一起回到故鄉,暫時忘記了累得夠嗆的現實,在監舍缥缈的黃光裏默默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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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歷又翻過三兩篇。

漢奸雖已暫時謝幕,沒了他的欺壓,胡子的地位倒是越發“上升”了。衆人知道胡子沒能寫出年終報告,這種抹黑本號形象的人一般都會成為弄臣,于是胡子必須負起為大家帶來歡樂的責任,否則——

此時胡子正被迫模仿京劇老生走臺,其流程是:下巴貼幾張廁紙替代長須,痰嗽一聲,把腮幫子活絡活絡,“哇呀呀”聲一出,撩起“下擺”,大腿一邁,在監舍裏滴溜溜跑上好幾圈……

圍觀諸人正是一票觀衆,嘻嘻哈哈拍手叫好,而貴哥一旦換上感興趣的神态,大家就會要求“角兒”“返場”。

胡子一天得這麽折騰十多趟,俨然成了本號吉祥物,只是夥食總被克扣,他一天天消瘦,從現代李逵眼見快成了拉登二代,大家看膩表演時,他就歪在廁坑邊,像個即将沒電的發條玩具。

管教進門時,胡子正表演一個“縱酒吟詩”,一句詩剛到嘴邊,胡子立即沒電,跑到牆邊立正,其他人正樂在頭上,正欲咒罵胡子,被站在門口的管教橫了幾眼。

面壁者隊伍再次集合,除了卧榻休養的向園,無人可以破例。

管教先照例訓了幾句話,然後掏出了足夠讓人犯們快樂上好幾天的東西,信件。

一旦進了看守所,除了刑期不足三年的留所服刑犯可以會見家屬,其餘人犯都和外界徹底隔離,在無聲無響裏等待審判,因此信件就是帶來人間消息的寶貝,每封信都要被傳遞讀上數十遍,直到将其中信息榨得一幹二淨,才能重回收信人手中。

管教把信遞給安全員貴哥,示意他待會發放。許歸寧正巧站在貴哥右邊,他低頭一望,第一封就是寄給他的,頓時有點安心,心想大概是沈國荃給他請了律師,特地寫信告知。他倆關系遠比假夫妻或者貌合神離的兄妹要好,那是在力争上游時彼此掩護而生的戰友情,許歸寧信這個。

他們身後,管教繼而說:“許歸寧是哪個,跟我出來。”

許歸寧沒慌神,他知道,和一般人之間的信任危機不同,管教從不相信任何一個犯人,所以沒有漢奸告密的危險,只有他自己能不能摘幹淨自己的能力考驗。

他跟着管教走出監舍,走過甬道,走進問詢室。管教示意他坐在桌子對面,又拿起檔案,裝模作樣看了下說:“你是海門財院畢業的?大學高材生啊。”

許歸寧一愣:“您過獎了,我當時考的時候還不是本科呢,後來才好幾個學校合并成本科的。”

管教笑裏有些籠絡:“嗨,那不都是一個學校嘛,沒區別!——是這樣的,所裏看到你的學歷,覺得很有必要利用起來,我們準備讓你去醫務室工作,給醫務室記錄一下藥品針劑的流通數量。你要是為本所做了貢獻,那審判的時候,完全是一個很好的減刑理由嘛,說不定直接就能在所裏服刑了,我們對你也能有照顧,是吧?”

許歸寧心想,他殺妻這個冤案,往大了判就是死緩,往小了判也是七八年,難不成給你們做做假帳就能減刑了?然而也不必違旨,便說:“好,那我什麽時候開始工作?”

管教收起檔案,滿意地說:“就現在吧。”

醫務室大門正對窗戶,窗戶外面就是院子。許歸寧進門時直接望見糊了大半的院牆,以及玻璃木棍水泥一地狼藉。

全所唯一的醫生正坐在窗邊,手肘撐在桌上,頭一點一點打着瞌睡。

許歸寧敲敲門,醫生不耐煩,打個哈欠:“怎麽着!又摔一個?”

許歸寧說:“不是不是,管教叫我來幫醫務室做賬。”

醫生擡起眼皮,這時是上午十一點,陽光透過霧霭、越過院牆、穿過窗戶,剛巧照到許歸寧臉上,他一身灰衣灰褲,形容更顯清癯,仿佛能馬上在陽光裏飄浮起來,他長得是一張可愛的尖臉,又跟漢奸的投機倒把式可愛截然不同,許歸寧的可愛來源于他的脆弱、溫柔和正直的氣息。

醫生心裏對許歸寧有點好感,然而想到這人來的目的,心裏又有點不大舒坦——他趁着最近受傷人犯多,不停在藥品針劑數量上做手腳,周末回家時便把藥品帶走賣掉,以此賺點零用錢,想來是所裏覺得針藥消耗不對勁,于是派個特派員來清查一二。

于是醫生拉長一張臉,說:“先進來吧。”

貴哥坐上通鋪,一封一封檢閱信件,第一封是許歸寧的,他拿眼乜了一下,問:“呦,許歸寧,許歸寧是誰?”

向園正趴着織毛衣,忙偏過頭說:“哎,這兒。”

貴哥問:“你叫許歸寧啊?”

向園答:“不是,許歸寧是——那個,小眼鏡兒。”

貴哥唔嗯一聲,手腕平甩,把信封打橫飛到向園身邊。

接下來的信歸屬于一只耳等人,拿到信的人歡天喜地,跟小團夥縮在角落裏讀信,搶來搶去,不亦樂乎;沒拿到信的人,要麽不屑要麽平靜,其實都有點失落難掩,沒精打采地卧在自個兒的地盤。

突然有人冒一句:“我媳婦兒說我進過局子,以後沒法過了,要跟我吹!”接着哀嚎一聲,他的小團夥沒滋沒味地安慰兩句;無信之人則暗自怪笑,沒準心想,剛不是樂嗎,看你還樂不。

下一封是貴哥的,他呵呵一樂,把信往屁股底下一塞,誰也甭想看。

向園終于等來了最後一封,這封信真是他的。

向園學貴哥把許歸寧的信塞到斷腿底下,繼而看起自己的信。

信封上書:海門南郊派出所 轉向園收,那是知名筆杆子劉姐的筆跡。

向園環顧四周,悄悄把信舉過頭頂,看到信上有個不明顯的油點子,想起他們過去在宣傳處,經常一邊吃飯一邊寫寫畫畫,紙上便濺滿油點子。這個油點非常巧,在監舍黃燈的照射下,隐約透出一個“愛”字。

信大致說,向園的親屬們托人來報,他們‘因職位敏感,不适合卷入本案’,但楊姐到處拉關系,林姐天天跑法院,她們仨已經在請求各方通融,取保候審指日可待,讓向園在看守所裏一定好好保重。

最後另起一行,“我們都愛你。”

附加一個油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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