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話鋒一轉
許歸寧遞出漱口杯,打飯的工作人員擰開湯桶龍頭,流出了清澈的牛奶。
他還怪慶幸,他學習了胡子一開飯就搶占先機的精神,倒也沒有人揍他,因為他戴副小眼鏡兒,相貌又過于文弱,別人恐怕兩拳就把他搡死了。對于他們這個急需搞好形象的監舍來說,天天有人挨揍受傷倒是無所謂,但要是人手短缺導致毛衣進度完不成,那絕對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許歸寧又掏出另一個杯子,這杯是幫向園接的,他把牛奶帶回通鋪上,放在向園手邊,然後倚着通鋪坐下,一邊啜飲牛奶,一邊開始新一天的針織任務。
此時管教來了,他站在門外,拿橡皮棍梆梆敲兩下鐵欄杆,所有人聞聲而動,紛紛奔向牆邊,又組成了面壁者隊伍。
管教說:“文秀平,文秀平出來。”
漢奸笑容可掬,站了出去。
管教斥道:“還你媽好意思笑!叫你們敲個玻璃,居然把腳摔斷了——”他又罵罵咧咧兩句,聽着仿佛是家鄉話,那種大馬金刀的東北口音,許歸寧猛然覺得很懷念,好像十八歲以前都是一場怪夢。
管教又叫:“許歸寧,許歸寧是哪個,出來!”
許歸寧連忙收起一顆鄉心,轉身走到漢奸身邊,垂手而立。
管教說:“昨天院子裏的活兒沒幹完,你們兩個吃完早飯接着幹。”
向園趴在床上一動不動,等到管教走後,他琢磨一陣,對許歸寧說:“在院子裏眼睛擦亮點兒。”
許歸寧到了院裏,看到院裏的一片狼藉,不禁在腦海裏描繪了向園受傷的過程——那過程,只能用有血有肉來形容。他走到梯子邊,看到人字梯中間的拉繩已被替換成一截木頭,木頭被釘在兩旁腳踏上,釘子也不大稱職,從腳踏上冒出半截,他用手去摸,竟然可以在洞裏搖晃,三角形不穩固,因此整架梯子搖搖欲墜。
漢奸縮着脖子說:“哎冷得不行了——我說,昨天玻璃就是我敲的,那個小眼鏡兒上去磨玻璃殘渣的時候摔下來的,這麽吧,你把玻璃繼續磨完,糊水泥咱倆一人一半,怎麽樣,誰也不吃虧吧?”
許歸寧想了想說:“那好。”
漢奸又坐回水泥桶和木棍之間,這時許歸寧爬上了梯子,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昨天他上梯子的時候,你也坐在底下嗎?”他想确認一下,這場意外是設備不健全和工作态度不積極共同導致的。
漢奸一邊把兩手插進褲裆裏取暖,一邊矢口否認:“沒有!我就在底下扶着呢,今天我看用釘子釘上了,應該不用扶了吧,我昨兒幹得挺累,今天正好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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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歸寧心想,試問如果有人在底下扶着,怎麽會看不出拉繩即将斷掉呢?漢奸這人滿口謊話,這種人許歸寧在少管裏沒少見,他們之于監舍就是不定時炸彈,胡子被他揍得滿地求饒,向園被他害得摔斷了腿,長此以往,不知還會發生何事,或許,在少管裏曾發生的,種種如同“喝水死”的慘案也會再次上演。
許歸寧腦子裏在跑馬,同時一手撐住牆頭避免搖晃,一手攥住木棍,在牆頭玻璃殘渣上來來回回,如此可以磨鈍尖角,方便後續的糊水泥工作。
太陽很快從東邊跑到了頭頂,然而霧霭如一個灰罩子罩住了海門上空,他們啥也看不到,只能憑借管教叫他們回監舍吃午飯的命令來判斷,一上午已經過去了。
他們回到監舍時,飯菜已被分食殆盡,徒留一盆刷鍋水模樣的湯留待後人飲。
許歸寧拿漱口杯接了兩杯湯,端到通鋪上和向園分享,向園這時寫了已有三千字,許歸寧随意一瞥,發現信紙上爬滿蠅頭小楷,總計大标題五個小标題十八個,向園還特地畫了張年終總結知識體系圖,提綱挈領,一目了然。
許歸寧頗有紅袖添香的自覺,在向園呵氣溫暖雙手的間隙,遞上一杯貼心的刷鍋水,向園面有難色,但還是接了過來,抿了一口後,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那邊廂,漢奸沒能吃上午飯,憤慨不已,把怒火燃到了胡子身上,胡子被剝奪了喝刷鍋水的權利,漢奸團夥要求他在監舍中心紮着馬步,手裏捧着并不存在的書,大聲朗讀優美詩詞。
胡子一開始還挺豪邁:“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念了沒五分鐘,他就吃不消了,胖臉漲紅,腿抖如篩糠,聲線也起了波動:“床昂昂——起、起前明月光昂……”與此同時,半躺在通鋪上消食的貴哥發話了:“屁股屁股提上去,這還叫馬步吶,那個腳兒,腳兒收回去——”
漢奸一聽,最高領導發了指示,也便笑呵呵地繼續大力壓迫胡子,還說:“一只耳你給我看好他,馬步必須得标準!不标準了你跟他一起蹲!”
一只耳就是那位缺耳朵大個兒,他本來窩在角落打掃廁所,可見地位也并不太高,監舍裏的地位本來就很難以人犯的罪行、體力和智力來鑒定,強奸犯未必受盡淩辱,殺人犯也未必地位就高,只能說,在監舍裏吃得開的人,已經具備政治家的基本素質了。
一只耳被威脅和胡子一起吟詩,心裏不敢放松,只好走到胡子身後,時不時給他屁股來上一個扁踹。
向園扭反身子看了沒幾分鐘,擰着眉頭又趴了回去,左手捂上耳朵,右手筆耕不辍。
許歸寧舉起漱口杯喝湯,誰也沒關注到他的表情。
午飯結束,許歸寧和漢奸又回到了院子,許歸寧沒急着上牆,而是撿起笤帚,把碎玻璃掃到一邊,漢奸樂道:“哎,對對,掃到邊上去,小眼鏡兒挺會辦事兒!”
清掃完了,許歸寧拎起水泥桶爬上牆頭,這回的工作他完全是磨洋工,因為他要辦的事,非得等到黃昏時刻不可。
轉眼太陽又打頭頂落到了西邊,眼見世界越發深灰,目所能及之處,只有電網、雜草和灰雲時,許歸寧慢悠悠爬下梯子,說:“我糊完一半了,你快來吧。”
漢奸正閉目養神,睜眼一看,牆已糊了大半,他挺開心:“那就來吧!”
漢奸爬到人字梯頂端時,許歸寧做一個扶梯的假動作,趁着灰黑天色掩護,拔出了那根頗為松動的釘子,繼而連忙向後一步,以免遭災。
梯子瞬間向中塌陷,漢奸朝一旁墜下,他降落在了那一堆碎玻璃上,水泥桶降落在了他身上。
許歸寧退後兩步,沉了口氣,扯開嗓子喊道:“管教!管教快來啊!漢——文秀平摔啦!”
這晚只有許歸寧回了監舍,因為從漢奸身上取出玻璃碎片的手術還會持續很久。
他邁進鐵門時,貴哥正翻閱向園的作品。
“在即将過去的2016年裏,安全管理是我所的關鍵,規章制度是我所的法寶,責任意識是我所的基礎,耐心細致是我所的靈魂——”
貴哥沉吟半晌,突然兀自鼓起了掌,餘下諸人不明就裏,也開始鼓掌。
貴哥在掌聲裏笑:“文筆這麽好,看得我佩服呀!”
向園心裏清楚,報告無非就是往模板裏填內容,究其核心,實在一般,只是那一二十個排比句看着唬人,而貴哥恐怕也只是如當初捧胡子一樣捧他,一席胡誇并無真心。
許歸寧剛靠着通鋪坐下,盤腿坐在向園腳邊,他心想,你能不樂嗎,任務完成了,管教開心了,安全員第一個得利,年也過得舒坦,這幫人一看就是還差八年多就能完成義務教育的,要不是向園,誰能行?
根據學習手冊指導,向園于年終報告裏寫道:“臨近年關,我所采取了以‘領導提、大家擺、自己找’為主要思想的自檢檢他活動,采取親情規勸、政策攻心、獎勵機制等多種方式開展深挖犯罪專項活動……”
所謂自檢檢他,自檢就是爆自己的料,說說自己還犯過什麽沒有被發現的案子,弱智都不會這麽幹;檢他就是爆別人的料,又到哪兒去找那麽多沒有被偵破的案件來爆料呢?
不少人連十五歲那年在中學門口偷自行車的驚天大案都寫了出來,依然湊不滿此活動要求的案件數量。
向園在通鋪上調轉方向,這下跟許歸寧頭頂着頭,一起為自檢檢他苦惱着。
貴哥瞥見他倆神情,奚落道:“小眼鏡兒不行了吧,一看你倆就是讀書讀得好,紙上談兵行,要來真的,立馬就軟啦。”
貴哥語氣诙諧,然而其他人皆在悉悉索索鬼畫桃符,沒了漢奸的帶領,他們很難把清貴哥的脈,沒有笑聲附和,貴哥也自覺沒趣,他捋捋頭發,啐了一口,道:“我說你倆寫吧,寫了好交差。”
“今年夏天快秋天的時候,海門出了好幾起面包車綁架案,一直沒破,其實都是一外號叫二逮子*的人幹的,小崽子操一口東北話,懷裏揣個扳手,專幹人腦袋,要不怎麽給起這麽個外號呢。那家夥零幾年就在首都跟海門混啦,一直混得挺屁,後來找了幾人,沒事兒就跟賭場晃悠,見着有錢的就綁上車,只要綁了,不管家屬給不給錢,都給敲死。這中間一直開車腳不落地,面包車晃悠晃悠,直接拖到海門碼頭邊上給沉了,無本兒生意啊!”
向園木了,想起了自己辦的第一個外勤案子。
一只耳終于不再沉默,或許在他看來,這是個上位的好機會:“可真操|蛋。”
貴哥一愣,樂了:“那可不是!挺操|蛋一人兒。”
向園把貴哥所述案情一一落于筆下,大多是二逮子手裏的血案,也有些他人零碎的敲詐、花案等,他寫着寫着,擡頭問句:“這麽寫,他們不會報複嗎?”
貴哥嘿嘿一笑:“小崽子傻呀,自古諜報為人不齒,我能說活人的事兒嗎?”
向園心裏一跳。
對着貴哥,許歸寧想起原來家門口的一票首都老流氓來,沒事就蹲在巷口,整天遛鳥逗狗操爹罵娘的,他和沈國莉不是本地人,一聽見那些髒話,沈國莉就問,他們罵那些髒話什麽意思?什麽叫“褲鏈沒拉好把你露出來了”?
許歸寧說,那是罵對方是雞|巴。
沈國莉又問,為什麽說人是雞|巴就是貶低?你們男的不都覺得雞|巴可寶貴了嘛。
許歸寧咋舌,我不知道啊。
沈國莉學句首都腔揶揄道,你丫不是男的吧。語畢往前快步走去。
許歸寧也不反駁,無奈笑笑,加快步伐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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