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谶
打飯隊伍本就擁擠不堪,不少人搶道占位插隊,互相推搡十分起勁,胡子風風火火闖了進去,還沒來得及招呼許歸寧他們,就被一個大個兒扯了出來。
大個兒右邊耳朵缺了一大塊,一臉悍相,但胡子不畏強暴,揮起飯盆和他理論起來:“插什麽隊!後頭排隊去!”
話音未落,大個兒把手裏飯盆一飛,捏起拳頭就沖胡子臉上直出一拳,部分人見狀,倒吸口涼氣,紛紛牙酸似的摸摸腮幫,個別人興奮得嗷嗷叫,一個個高舉飯盆,拿勺子敲得铛铛響,在一旁作圍着篝火跳舞助興狀。胡子吃了個腮梨,迅速倒地,勉強招架飛來橫拳的同時,在地上努力匍匐挪向牆角,那裏狹小,沒有對方大展拳腳的餘地。
大漢還想出腳狠踹,不料從另一人由斜裏刺出,抄起短棍狠抽了他一記。
是貴哥回來了。
貴哥是個瘦削的大個子,肩膀奇寬,這下直立在監舍正中,頭上黃光籠罩,給他打造了個神兵天降的形象——其實細看,貴哥手上并不是短棍,而是把書卷作一卷,握在手裏當成武器。
貴哥低聲罵:“要你媽瘋?”接着伸手把胡子從地上提了起來,後者受寵若驚,雖然哎呦聲不絕,但周身疼痛都輕微不少了。
胡子方才站穩,管教就打門外進來了。
餘下諸人十分上道,迅速放下飯盆,以貴哥為隊首,面向牆靠成井然的一溜,許歸寧和向園眼見此狀,也連忙丢開毛線,加入了面壁隊伍。
只聽到管教在背後喊,“向園,向園是哪個,出來。”,向園轉身走向管教,管教正捧着姓名表,又叫:“文秀平,文秀平出來。”
只見漢奸兩手往褲裆裏一夾,踮着腳尖就小跑出來了,他笑容可掬,露出兩顆虎牙——那樣天真無邪的笑容,不由得讓人正視他的罪名,之所以能破壞軍婚,那是因為文秀平年輕可愛,真有讨人喜愛的本錢啊。
管教啪一聲合上記錄表:“你們兩個吃完中飯以後,下午去院子裏幹活,你們的毛線分攤給其他人。”
向園不知道這樣的安排是好呢,還是更加糟糕,只是透過許歸寧那副度數不淺的小眼鏡,他把漢奸變味的微笑看得更清楚。向園想,漢奸的不滿倒是很好揣摩,畢竟在監舍裏,他和貴哥的活兒都是攤在其他人頭上的。
管教離開前,又對着面壁者隊伍道:“劉貴四,作為安全員,要注意你們監舍的安全管理,要過年了,不要搞出亂七八糟的事來。”
貴哥轉身,連連答應,他嘴角噙笑,看着又溫和又老實,但管教明顯沒忘記他的罪行,冷哼一下,走出鐵門。
哎喲喲是人犯們的呻吟,他們扭腰松肩,撈起飯盆又搶起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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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一聲是電力啓動的聲音,兩道鐵門又次第關上了。
管教一走,貴哥猛虎歸山似的坐上通鋪,把一條腿壓在屁股下的那種坐法,他接過漢奸遞來的勺子,剛吃了一口安全員的小竈,想起什麽似的,伸手招招:“胡子過來。”
胡子沒有之前的硬氣了,他把剛搶來的饅頭捧在胸前,滴溜溜跑向貴哥。
貴哥把那本當作武器的書丢在通鋪上,說:“管教說,找個人寫年終總結,我想着,咱們監舍這不有現成的大作家嗎?這個年終學習報告,你拿去學習一下,把年終總結寫了。”
貴哥吃口飯菜,拿勺子指着其他人:“年終總結寫得好,監舍形象上去了,管教高興了,過年大家都好過,這東西就指着胡子呢,你們別招惹他,不然老子不客氣。”
胡子趕緊拿起學習報告,這東西現在在他心裏和聖旨的高度相當,不僅可以大顯身手,說不定還能提高他在監舍食物鏈的地位,于是虔誠地接過了這個任務。
貴哥舀起一片肥肉,丢進漢奸的飯盆裏,漢奸面有得色,趕緊就着肥肉片啃了兩口饅頭,以昭其一人之下的政治地位。
向園靠牆而坐,嘬着饅頭,把這些狀況收入眼底,心想,在這監舍裏,一個人要不是漢奸,就是走在成為漢奸的路上,想到此處,他嘆口氣。許歸寧坐在他右邊,正試圖在飯盆裏翻出肉星來,聽見向園嘆氣,他問:“你說什麽來着?我沒戴眼鏡,聽不清。”
向園在心裏喟嘆一聲,把眼鏡摘下塞進許歸寧手裏:“下午去院子裏幹活,外面光線好,我基本就能看清了,眼鏡還是你戴着吧——下次吃飯不要選在廁所邊了,你不覺得臭嗎?”
許歸寧擡頭,無奈道:“沒戴眼鏡,聞不出味兒來。”
下午一點,向園和漢奸走出了監舍,這時院子裏冬霧散去,陽光很燦爛,在牆頭的玻璃茬子上閃耀。
前些日子,負責在院子裏種菜的犯人想要越牆逃跑,試圖從電網和玻璃茬子間穿過,不幸被割開肚皮,腸子流了一牆。為避免更多慘案發生,看守所決定撤除這種原始的防翻越措施,這個任務就落到了向園和漢奸的頭上。
任務分為三個步驟,首先敲掉玻璃茬子,再用木棍磨平玻璃殘骸,最後糊一層水泥就算完事。
漢奸仰脖兒望向牆頭,呵着白氣說:“得,你先上去敲吧,明天磨玻璃的時候我上,水泥咱倆一人糊一半,誰也不虧吧?”
向園根本沒考慮過吃虧與否的問題,他覺得在看守所裏幹活還斤斤計較,好比一個人已經被截掉了下肢,卻還想保住腳趾頭一樣沒有意義。
向園很快爬上人字梯,他幹淨的光頭在院牆上招搖,和玻璃碴子一起反射着陽光。他很謹慎,拿着工具在玻璃茬子和電網間小心地穿梭,保證敲斷玻璃的同時,肢體不會接觸到電網,并且使玻璃渣子都掉進院子裏,方便後續清掃工作。
向園幹活細致且快,暮色四合時,牆早敲完了,但他還高高立在牆頭,揮舞手臂假裝工作,其實他的眼神正穿過電網、再越過七米多的外圈圍牆看向公路,順着南郊一直望回海門市區。放眼望去,世界灰暗,道路兩旁雜草叢生,天地間遙遠立着塊面目不清的廣告牌,大概寫着“海門歡迎您”之類的話。
向園回頭看下面,漢奸坐在水泥桶和木棍間,兩手抄袖,沖天張着嘴睡着了。
他們就這樣,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所以沒人發現人字梯中間起拉接作用的保險繩岌岌可危,并且在下一個瞬間斷掉了。
向園以叉開雙腿站立的方式狠狠降落,好在保護生殖器官的潛意識及時蘇醒,讓他堅持以小腿胫骨着地,避免了雞飛蛋打的慘事發生。漢奸則被骨裂聲驚醒,吓得哎呦直叫:“管教!管教救命啦!”
管教聞聲而來,把向園送進了醫務室,醫生診斷是胫骨遠端爆裂骨折。
向園被擔架擡回監舍是五個小時後,這時貴哥剛拿起胡子完成的《2016年海門南郊看守所年終報告》。
貴哥一只腳踩在通鋪上,手肘支在膝蓋上,把報告舉在眼前,他剛看了個題目,就看見向園被直挺挺擡進屋,冷笑一聲,揶揄道:“哼,小眼鏡兒,你們可是真不給我省心吶。”
許歸寧織毛衣織得眼睛酸澀,擡起眼鏡拭淚時正看見向園,連忙和胡子一起把擔架接進來。
向園被擡上通鋪,他能聽見周圍一片嘻嘻哈哈,又沒法使力,始終只能看見頭頂一片水泥,視野裏偶爾闖進許歸寧焦急的臉來,也算聊表安慰。
貴哥提高聲音,吟詩一般:“二零一六過去了,我——夏卧聽雨,冬坐觀風……心裏有一個聲音,冥冥中,朦朦的,說……只有我所才是……我的救贖——”
貴哥拿一手托着下巴,撚起胡須,頗有點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的意思,他沉默半晌,突然暴喝一聲,把報告摔在胡子身上:“操你的媽呀!忙活一下午就寫個這個?!高考都不讓寫詩歌你丫知道嘛!”
漢奸一下來了精神,揪住胡子的大胡子把他扯到地上,飛起腳就是一頓扁踹,貴哥也不制止,只把胡子心血熬成的報告捏成一團,往下一擲,瞧着好戲,似笑非笑。
監舍裏的人就是手紙,貴哥要擦屁股手紙就是寶,用完了,手紙就跟屎混作一堆了——許歸寧覺出味兒來了。
貴哥掃視一番監舍,看見向園時,他想起什麽似的:“小眼鏡兒,我記得——”
向園心裏一緊,他摸不清貴哥底細,對方一直沒暴露他的警察身份,不知道是不是準備某天來個一劍封喉。
貴哥又說:“我記得你還能寫倆字兒的吧,你們同事不都讓你寫嗎?”他拿出那本書來,“正好你也瘸了,也不能去院子裏幹活了,就跟這兒寫吧,好好寫啊,咱們監舍形象就靠你了。”
許歸寧幫向園翻了個身,又幫着接過學習報告,向園趴着翻開一看,心想這不就是公安應用文那一套嘛,于是欣然答應:“好。”
與此同時,胡子被漢奸抄着拖鞋抽打追逐,一直到了廁所邊上,被剛小便完的缺耳朵大個兒一腳踹了回去。大家見貴哥神情頗覺有趣,于是漢奸麾下的幾個骨幹也加入了追打隊伍,胡子一張包子臉已經紅腫變形,一邊瘋跑一邊讨好求饒,這情景,看着跟《貓和老鼠》似的。
在堪比歡度今宵的笑聲中,破滅的幻想,弱強的對撞,困囿的現狀,上位者的忽悠,就這樣避無可避地糾結在區區幾平方監舍裏。
許歸寧靠坐在向園腳邊,抱着一堆毛線球試圖再織幾針,向園則忍住劇痛翻看學習報告,偶爾努力望向自己動彈不得的雙腿,他想,不應該把進看守所比喻成截掉下肢的,真是一語成谶。他看着屋子裏仿佛話劇一樣的追逐戲,突然感到悲哀,主要為了自己,還有一點為了許歸寧。
在情緒翻覆裏,向園撫平信紙,寫上幾個字,2016年海門市南郊看守所年終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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