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胡子與毛衣

貴哥伸指彈飛煙屁股,笑道:“胡子,你看你長得挺飒,講笑話還不如人家一知識分子,還不趕緊學習學習!”他把“學習”念做“xiáo習”。

監舍外傳來一聲“熄燈”,半空裏燈泡驟然熄滅,跪地諸人掃興地“耶”了幾聲,悉悉索索起身,紛紛爬到通鋪上去,向園正欲拉着許歸寧也睡下,黑暗裏傳來破壞軍婚的公鴨嗓:“小眼鏡兒跟胡子沒講笑話,不準睡,今晚守夜!”

向園這才發現通鋪容量并不太大,也難怪犯人們想法子來篩選睡不上鋪的倒黴蛋。

許歸寧推他一把,示意他趕緊上鋪搶位置,自己倒是和胡子縮進暗處,在廁所坑邊駐紮下了。

向園常年伏案,夜裏視力差,又被剝奪了隐形眼鏡,只好兩眼一抹黑沿着通鋪亂摸,在和無數糙硬手腳親密接觸後,終于探到了空位,他欣喜地爬上去,準備和衣而眠。

阖眼沒兩秒,向園感到有種被注視的悚然,睜眼一看,破壞軍婚正把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直勾勾盯着他,嘴唇嚅嚅道:“你……你……”

與此同時,向園聞到自背後傳來一股煙味,是貴哥開口了:“睡不睡了都,靜音!”

破壞軍婚确實沒了聲,但也沒調到靜音模式,他開了震動似的,氣得渾身發抖。

黑暗裏,遙遙傳來一句,“漢奸,你抖什麽雞|巴抖?上發條啦?”

大家笑。

管教路過,警棍在監舍門上梆梆敲兩下:“還不睡,笑笑笑,開你媽的聯歡晚會呢!”

向園這才知道,為表敬畏,衆人在鋪上不和貴哥太過靠近,破壞軍婚——現在他知道這人叫“漢奸”了,是個貼近形象的好名字。漢奸甚至克扣群衆睡眠面積,為的是給貴哥讓出一塊富餘的床位,這無疑是對其政治地位的昭示。然向園初來就霸占此位,讓漢奸一片孝心打了水漂,更費解的是,貴哥竟然表示對肇事者的包容,想到此處,向園憂心忡忡,擔心自己無意成為了漢奸仕途上的絆腳石。此刻,他在漢奸和貴哥中間僵硬躺平,體味到了何為夾縫中求生。

胡子盤個蓮花座,看着通鋪上排成骨牌似的一排人,他拿膀子搗搗許歸寧道:“哎,你怎麽進來的?”

許歸寧裹裹囚衣,試探着說:“我沒犯法。”

胡子一拍大腿道:“巧了!我也沒犯法——”又猛然降低音量,“罪名是啥?”

許歸寧學他也盤了個腿,湊攏低聲道:“警察非說我殺了我老婆,我人證物證都有,都能證明那時候我在上班,不在現場,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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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和他的腦袋湊到一起:“結果人都不出來作證,監控正巧都壞了,是不?”

許歸寧不語,兩人對視良久,都重重地“唉”了一聲。

半夜漸寒,氣溫跌下冰點,許歸寧又困又凍,還不忘盤着腿保存熱量,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問:“你是什麽罪名?”

胡子搓着兩條大圓膀子,呵氣成冰:“我是個作家——這個說過了,我寫的東西被一個劇組剽竊,拿去做新媒體劇本了,我就抓着他們副導死纏爛打,就算不給錢,不給道歉,給我署個名也行吧,嘶——結果他們裝成請我去吃飯,在我兜裏放了包什麽粉,報警說我藏毒,警察同志就給我弄這兒來了。”

許歸寧迷迷瞪瞪:“那可真夠倒黴的。”

胡子來了精神:“這還不是最可氣的,最可氣的是什麽呢,最可氣的是,我被警察抓的時候,那個警察一臉特明白的表情,說,你們搞文藝的就愛這口兒,我們抓了好多,現在都在監獄裏搞文藝聯演呢!”

鋪上傳來一個忿忿的聲音:“最可氣的是你們兩個狗|逼不好好守夜,聊起生活來了!”

胡子和許歸寧沒膽反駁,各自低頭,為了溫暖默默低下頭去,背靠背擁抱起來。

後半夜寂寂無聲。

次日淩晨向園被凍醒,他四肢冰冷,即便蜷作蝦米狀,仍無法緩解體溫下降,甚至凍得喉嚨發癢,還想咳嗽,他轉向左邊,是貴哥,轉向右邊,是漢奸,向園左顧右盼,考慮再三,最終捂緊嘴從通鋪上爬了下來。

向園一下床,在半明半暗間,恍惚看見胡子跟許歸寧相對盤腿而坐,仿佛正在練玉女心經。他伏低身子摸了過去,剛走到許歸寧身邊,後者就醒了過來。

許歸寧說:“獄警還沒叫起床,你怎麽過來了?”

向園說:“太冷了,我想咳嗽,不敢在床上咳。”

胡子說:“廁所這兒有水,溫度更低,有床不睡真浪費!”

向園和許歸寧吓了兩跳,沒注意到胡子幾時醒的。胡子加入話題後的第一個動作是破壞了他和許歸寧的雙修姿勢,打開一個缺口讓向園也盤腿加入,現在他們成了個三體問題,要知道,三角是自然界最穩定的形狀。

胡子問:“你這哥們兒,什麽罪名進來的?”

向園說:“包庇。”

許歸寧接:“包庇我,要是我能翻案,他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

胡子錘着小腿低聲道:“翻案哪兒那麽容易,這一屋子的人都等着接判呢,你們倆的案子得排到年後去了。”他又做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說:“不過包庇罪,就算真判了,基本不會過一年,服刑肯定就在看守所裏服了,這個你們放心。”

許歸寧本來有點放心,現在徹底放心不下了,他想,要盡快和大舅子沈國荃聯系上,讓他請個律師才行。

這天早上,有三個人被叫出監舍,分別是貴哥、向園和許歸寧。

向園和許歸寧被管教帶去,各自領了一個飯盆,一人剃了一個光頭——監舍裏寥寥幾顆光頭都是新犯,大多數人是馬瘦毛長型,可見入所剃頭只是走形式,這之後就再也不剃了。況且其他犯人剃了頭,陡然增了份社會人的氣質,向許兩人剃了頭,酷似一對剛出家的林黛玉,對于他們的處境,真是毫無益處。

回到監舍,諸人已開始忙碌,國家也不是白提供食宿,總得付出勞動吧。

向園許歸寧找到胡子,後者剛領了三團毛線一捆棒針,抱了滿滿一懷。胡子把他們拉到廁所坑邊坐下,一人發了一團毛線五根針。

向園說:“這我們也不會,胡子你幫問問,能不能換個活兒幹?”

胡子說:“想得美,所有人都得織毛衣,冬天織毛衣算是好的,夏天篩豆子糊盒子,累不死你,不會跟着學,別瞎嚷嚷——”

這時漢奸大步流星走了過來,往許歸寧腦袋上狠糊一掌,罵道:“小眼鏡兒挺牛逼呀,吃飽了閑着了?趕緊動起來!”

許歸寧捂頭,眼神打胳膊間隙溜溜望出去,他眼看漢奸離去,同時感到委屈,一來他一大早起來什麽都沒吃,二來說話的壓根兒不是他呀!

胡子嘆道:“我說什麽來着,趕緊學着吧啊。”語畢,他迅速打個活結套在針上,同時道:“短線頭朝外,長線頭朝自己,另外拿根針,插到活結裏邊去。”他弓起右食指,将長線從針下繞到針上,“然後把用針頭把線挑出來,這一針就起好了。你們先練起針。”

向園學得快,嘗試四五次後起了一針,只是介于眼神不好,偶爾動作出錯也在意料之中。許歸寧生了兩分鐘悶氣,這會雙手翻飛,很快起了個領子出來,胡子頗驚訝,說:“小許,沒看出來,有一手啊。”許歸寧兩手小指蜷起,中食指把針,邊織邊笑:“少管裏學的,小時候學會的撿起來快。”未及話音落,他頓覺失言,望向向園,向園沒注意聽,只是眯細眼睛,埋頭在研究織法。在漠漠黃光裏,他穿的灰衣灰褲很像僧袍,而那張酷似古代書生的臉和光頭搭配起來,容易讓人想起年輕的和尚。

許歸寧問:“你多少度?”

向園擡頭:“啊?三四百吧。”

許歸寧摘下眼鏡遞給他:“我五百和六百 ,你将就看吧。”

向園不接:“那你怎麽辦?”

許歸寧把眼鏡放在他大腿上,說:“織毛衣只要學會了,就不用眼睛看,數就行,起96針。”

胡子起着針笑:“老手了啊。”

小小監舍裏,只有漢奸自诩為監工,閑庭信步,得意洋洋,至于其他人,都是三個一堆五個一夥各為其政,只見一群奇形怪狀的大老爺們佝偻着背,迷瞪着眼,埋頭苦織手上或紅或綠的毛線。一周後,毛線就會脫胎為毛衣,打包郵去就近工廠,貼上标簽後,再流入廣大農貿市場。

邊織邊悄聲聊,向園知道了,人犯把一個監舍稱為一個‘號兒’,某些號兒專門拘留罪名輕、身體弱的人犯,這些人不織毛衣,而是為所裏做雜活,也稱他們為雜役犯。

苦幹一上午,終于到了放飯時間,由雜役犯端進一澡盆饅頭,一臉盆菜,一桶清湯,在鐵門上铛铛敲兩下,示意大家可以來搶豬食吃了。

向園戴着不合适的眼鏡,恍惚看見那盆菜裏有兩片指甲蓋大的肥肉片,除那以外,基本是一片綠,那桶湯也不過就是刷鍋水,飄着兩點凄慘的小蔥。

許歸寧也望見了飯菜,正欲跟胡子抱怨,誰料胡子已經抄起飯盆,以動畫片的速度離開了他們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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