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進宮
向園一直以為自己前途無量。
他母親來自一個南方小城,明清時期那裏以盛産師爺聞名,他母親家族那邊的男人,和他一樣都會玩弄文筆,風格也都很冷漠——每日每夜,升堂退堂,官爺審案時師爺陪伴左右,官爺懶得理會時則由他們全權代理。朝堂之上,下跪者血淚滿面,上位者不勝其擾,唯有師爺冷眼旁觀,筆圈墨點,把冤情告狀都看得清楚明白了——因此心理圍牆格外高,對置身事外有着很深的迷信。向園偶爾回他南方的家裏探親,幾個舅舅就在客廳裏抽煙,都是衣裝得體的中年男人,幾個坐沙發,幾個倚牆靠窗,就一些法律方面的問題進行讨論,他們不久談,天色暗下後,就收拾文書結束話題開始晚飯。
他母親給他取單名“園”,合了梅詩裏的“占盡風情向小園”,也是期待他成為梅樹般的人,梅樹寂寞高潔,正如家族精神的具象化一般無二。
向園本以為離那個目标已經不遠,孤軍奮戰,冷眼旁觀,視蠢人為草芥,他都學得有模有樣;他唯一的缺點是年輕,需要時間來錘煉,但現在看來,他和蠢人一樣,都在被什麽東西玩弄着,他已經完全昏頭了。
區別在哪兒?向園想着,抱膝靠牆而坐,把蜷着酣睡的許歸寧隔斷在牆角,降低被找碴的幾率。
他想,很可能是沒有學夠份兒。
在兩個血案的聯系被其他人發現時,他也挺高興,因為早日破案在他心裏比單槍匹馬嶄露頭角重要;宣傳處那種婆婆媽媽的生活也讓他覺得無聊和溫暖;跟聞傑文武互補的關系也很奇妙……這些是舅舅們絕不可能的作為。
那些深文周內的男人,他們不理俗人,只是互為幕僚,彼此輔佐而給予真心,蓋因有足夠強大的冷淡基因互相聯系。
那就很可能是缺了對自己真心相待,并且能力不遜的人,他不奢求一個幕僚團隊來拱衛自己,因為人但凡一多,就會像胖子他們一樣老出岔子。哪怕只有一個人和他并肩,也能把他從——從哪兒呢,向園想,僅僅是拘留所嗎,還是說,從一種冥冥的厄運裏拯救出來。這段日子的機緣讓他覺得很恐怖,絕不是單靠個人的智慧能扛過來的。
他低頭看熟睡的許歸寧,他只覺得後者是初戀情人,剝去這個光環,許歸寧只是個溫柔的糊塗蟲,要他來幫忙,可能性渺茫。
許歸寧睡到深處,輕呼口氣,把一只腳蹬出去,向園捏起他的腳踝拖回來,此時他們占地面積越小,被欺壓的可能性就越小。
當夜他們被“成功搜獲”,翌日天不亮就被轉去了海門看守所。
押車上,在一雙荷槍實彈肅嚴武警的守護下,向園感到久違的安全,靠着車廂壁睡了過去。
他夢見了過去——因為過去太久,回憶已經很走樣了,那個年代只保存在潛意識裏,偶爾做夢,就像走馬燈一樣播放起來。
西紅柿色的晚霞,鐵道被曬得發燙。沈國荃單肩背包走在前頭,康明吃着棒冰踢石子,沈國莉走在鐵軌上。許歸寧和向園走在最後,他們倆在別人不知道的時候去水庫游泳,所以兩人顴面上都有一條橙紅的曬傷帶。
他們迎着落日走在鐵道上,傍晚依舊很曬,但沒有一個人停止東張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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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來撿錢的。
很多坐火車的人把錢包放在褲兜裏,上完廁所提褲時,錢包就容易掉出來,順着廁所洞落到鐵軌上。如果運氣好,就能撿到錢,這個生財之道是沈國荃發現的,雖然他警告說錢上可能有屎,但旋即表示,有屎也要撿,錢的價值不會因為上面有什麽,或者是什麽惡心途徑來的而貶低。
沈國荃撿了錢就去買光碟,康明撿了錢就去游戲機房,沈國莉撿了錢就去換發型,唯有向園和許歸寧,他倆撿了錢也不知道做啥,難道買一堆棒棒冰嗎。向園想,可能只是享受浪費的感覺,至于到底在浪費什麽,沒人知道。
沈國莉走累了,攏着裙子坐在鐵軌上。
許歸寧說:“火車上那些人大便小便,都是順着鐵道排放,全部灑在鐵軌上的。”
沈國莉刷地站起來,賞了許歸寧一腳飛踢,繼而拍拍屁股,罵罵咧咧走開了。
許歸寧抱着向園胳膊,委屈似的拿腦袋蹭蹭。
向園醒轉,押車轉了個彎,許歸寧的頭偏過來,在他的肩上蹭來蹭去。
向園笑了一笑,那滋味兒,挺苦。
他們被鎖在一起,走過看守所的院子時,向園擡頭看見一方灰藍的天空,此時深冬降臨,天上連鳥都沒有一只,而許歸寧低頭望着菜畦,裏面只有零落三兩顆白菜。
穿過院子就是監舍,甬道黑窄,腸子似的通往深處,兩旁的鐵門間或傳來一兩句叫罵,向園和許歸寧在管教一號身後亦步亦趨,而守候在盡頭的管教二號終于打開一扇門,把他們請了進去。
許歸寧偷偷擡眼打量,監舍和少管所相似,三米來寬六七米長,是個放大的棺材形狀。廁所是個坑,隐藏在右邊角落裏;通鋪靠左邊牆搭着,其實就是水泥臺子鋪了張破布,上面正橫卧一個人,如同妓女抽大煙一樣圈着腿,另有一人在熱火朝天地為此人提供捏腳服務。
而其餘十來個人,一一跪坐在通鋪前,姿态虔誠,仿佛一畦向日葵只向着太陽開放,一張張歪瓜裂棗的臉龐笑得争奇鬥豔,見有新人進門,一衆腦袋齊齊甩向門口。
向園心中一抖,覺得床上那人十分面熟,但近日見人遇事紛繁複雜,竟然一時想不起是誰。
橫卧那人端詳一陣,笑着開了口:“怎麽着,您也來啦?”
憑這口音,向園憶起前些日往檔案裏錄入對方身份資料的情形,這人還誇獎他“和其他雷子不一樣”。各縣派出所多份調查提及,此犯為一流竄劫匪,特點是首都口音,常年于首都、海門二地郊區流竄作案,作惡良久,終于于一六年年底于海門市區落網。
向園同時認出捏腳小弟正是犯了破壞軍婚罪那位,這人被捕時就有點溜須拍馬的氣質,這會子漢奸天賦算是完全顯現了,簡直可以說是暖暖的,很貼心。
跪着的有人道:“貴哥,認識?”
貴哥由橫卧姿态坐起,順帶送了破壞軍婚那位一個窩心腳,後者一個跟頭翻下通鋪,找穩平衡後,立馬小媳婦般一屁股坐在小腿上,樂呵呵地笑着。
貴哥說:“認識,認識管屁用——別他媽美啦,規矩都給吃了?”
破壞軍婚忙道:“沒有沒有,哪兒敢呀,趕緊趕緊練起來!”
話音未落,破壞軍婚又挨上一腳,貴哥懶洋洋地收回腿,說:“別着急練吶,那個誰,和小眼鏡兒,都過來跪着。”
許歸寧進過少管,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性,當下勾住向園胳膊,點頭哈腰鑽進人群裏跪下了。
破壞軍婚挨了兩腳,不抑反揚,得意兮兮道:“繼續吧,剛到誰了?”
人堆裏有人道:“該胡子了!”
一個絡腮大胡子脫穎而出,連忙應聲:“哎,哎,該我啦,我說一個笑話,啊,呃,這個笑話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個作家,我從小就愛看書,金庸先生的書起碼看過上百部了——”
許歸寧首當其沖,埋頭笑得發抖,向園拿手背遮臉也笑,除了他們倆,只有貴哥在笑,貴哥笑聲低沉,是個呵呵的冷笑,他笑時露出的牙齒森冷,牙間還牢牢地咬着根煙。
向園就着用手擋臉的姿勢悄悄埋頭,他猛然覺得,貴哥就是個陰恻恻的暴君,而他們這班弄臣,今後的日子恐怕很難過了。
許歸寧則想,胡子肯定是個很好的幽默作家,他的措辭好似要講一個故事,其實在第一句話就抛出了包袱,打得聽衆一個措手不及——
其他人則表示無感,破壞軍婚甚至說:“這也算笑話?哪兒好笑了?”
胡子忙辯解:“你們自己沒文化聽不懂,怎麽能怪笑話不好笑呢?”
有人耳聞“沒文化”三字,頗為惱火,正欲站起報以老拳,貴哥擺擺手:“別慌啊,胡子講的時候有三個人笑,我看這新來的兩個,估計還不如他呢,胡子還有翻盤的機會啊。”
衆人嗤笑,催促向園二人趕緊出一個笑話。
許歸寧想起過去,那段同沈國莉說俏皮話卻總被辱罵的夫妻生活,對自己的幽默感産生了懷疑,脊梁瞬間被抽掉似的,他垂頭喪氣:“我、我不會。”
衆人一陣歡呼,幾只大手在許歸寧後腦上狠狠撫摸幾下,矛頭又轉向了向園。
向園微微駝背,雙手撐在膝蓋上,他緊盯光禿禿的水泥地,搜刮着肚裏存貨,微信裏一堆老公孩子熱炕頭的女性笑話根本派不上用場,這些人只聽得懂沒文化的、猥瑣的、刺激性的笑話。
思維在腦溝回裏穿梭來去,向園擡頭,他想起了一個笑話。
“我有個哥們兒是當兵的,他吧,有三個蛋——”
大夥兒就着跪着的姿勢,好一陣東倒西歪狂轟濫笑。
“他特別苦惱,某天就給他上鋪偷偷說,我倆加起來有五個蛋。”
貴哥忍俊不禁,煙被咬斷,燃燒的一端掉在地上,破壞軍婚眼疾手快一把抄了起來。
“他上鋪十分驚訝,說,你只有一個?!”
幾十秒後,監舍笑聲如爆炸時,向園才知道,原來這個笑話是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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