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俠康明

康明打算出門,走到窗邊一望,發現外頭飄起了小雨。

他喟嘆一聲,拿起一把粉傘——這還是年初時,他在超市購買異度空間牌衛生巾滿200元換購的。

他站在門口,端詳了小小粉傘五分鐘,對自己的審美感到挺滿意,同時也為堆在門口的一堆粉紅粉藍粉紫衛生巾感到苦惱。

康明糾結了一小下,拎起了那個他鐘愛的劃得來超市手提袋,檢查了裏頭的內容物——一雙細線棉紗手套、一把長柄榔頭、一張貼滿《熊來了》卡通貼紙的交通卡。

康明在心裏沖自己點點頭,打開屋門,撐開小傘,走到朦朦胧胧的雨幕中去了。

燕子樓一役後,康明沒參加高考,家裏蹲一陣子後,當年九月入伍,二零一五年退役。又因入伍時體檢造假隐瞞病情,他退役後的轉業安排遭到各部門推拒,于是在海門一直處于待業狀态,最為潦倒之時,甚至走上街頭搶劫小學生(最值得稱道的戰利品為交通卡一張),直到被老友沈國荃聯系上,邀請他到其身邊做事。

當年沈國荃則憑借幾臺PS機掘得第一桶金,來到海門先是開網吧,後又陸續投資了酒吧、餐廳、五星級酒店等一系列産業,經熟人介紹與尚未成氣候的海門一虎結識,二人從此勾兌起來。胡為中利用職權便利,斡旋賄賂,沈國荃則是中間托家,上為胡為中受賄賂,下為商戶牽線搭橋,近年成為地下錢莊的幕後籌建人,此錢莊非法吸存放貸,促使資産外逃,專為海門一虎服務。

康明把座位讓給一個孕婦,站起來拉着扶手。他把手提袋帶子纏在手掌上,拿手指蹭蹭鼻子,覺得有些無聊。

公交移動電視裏,一個男聲凜然道,海門第一男子醫院,海門第一男子醫院,位于海門市中心繁華地帶;我們的醫療團隊認真負責,我們的醫療設備先進完善,我們的醫療技術領先世界,我們的愛心,為海門男人注入活力,海門男人來了,海門男人笑了,海門男人站起來了……廣告詞完了之後,名曲《知心愛人》應聲而起,讓我的愛伴着你直到永遠,你有沒有感覺到我為你擔心,在相對的視線裏你才發現什麽是緣,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個知心愛人……

“知心愛人”脫口而出的同時,被讓座的孕婦擡頭對康明微笑,說:“帥哥你真是人美心更美。”

康明眉目周正,軀體強健,淨身高達到了一米九,不過在軍隊的時候,會診軍醫認為那是某種染色體疾病導致的發育異常化,想到這裏,越發苦惱,他搖搖頭,不願再想了。

康明一手拎袋一手拿傘,哼着《知心愛人》下了車,他把沈國荃說的話又咀嚼了一遍。

沈國荃倒在床裏,伸手拍拍旁邊,示意康明坐到旁邊。

沈國荃說,知道為什麽我非要在家裏,而不是在公司跟你說這個嗎?

康明說,不知道。

沈國荃支起身子說,我希望,你以朋友、以兄弟的身份幫我去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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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明說,國荃,你不要這麽嚴肅,我有點慌。

沈國荃說,她們想害我,我只能相信你。

康明說,誰們,哦,你說,做什麽事。

沈國荃說,幫我把她們解決一下。

“把你的情,記在心裏,直到永遠安安安——”

康明進了一個老式小區,大院裏支起了紅色塑料雨棚,棚裏正大擺筵席。

“漫漫長路,擁有着,我不變的心因因因——”

康明拐進一棟樓,爬了幾樓找到某戶,對照門牌號沒錯後,他把袋子靠到牆邊,掏出棉紗手套戴上,然後敲了敲門。

女人站在門內,透過貓眼一窺,捋捋新修的栗色短發,爽快開了門。

她倚門說:“帥哥,找誰呀?”

康明說:“袁筱菲嗎?”

迎新娘的隊伍嘻嘻哈哈敲敲打打走進樓道,康明沒來得及拿出榔頭,他一把将袁筱菲推進屋子,另一手帶上了門。

袁筱菲叫了短促的一聲,就被康明掐住脖子,按在沙發靠背上。

她踢蹬着地,踢掉了她新買的兔毛拖鞋,其中幾腳踢中康明,不過無傷大雅。

她動作劇烈,崩斷了吊帶睡裙的一邊帶子,康明覺得不大好,于是閉上了眼。

康明走的時候,把袁筱菲放到沙發上平躺着。她尚帶餘溫,下身失禁,一片濕漬染深裙子,而其豔光四射的二十多年光陰,此刻盡皆消散。

康明拎着袋子拿着傘下得樓來,準備乘公車回家,結果到了樓下的流水席間,聞到農村味濃重的飯菜香氣,有點走不動路。

這場盛事的男主角的嫂子正在一口大鍋前下面條,在水汽蒸騰裏瞥到康明,興奮道:“新娘子那邊的親戚?”

于是康明被硬按着坐下,手裏塞了雙筷子,面前放上了碗冒尖的面,面尖上澆了一大勺鹵子。

紅色雨棚砰砰作響,空中垂滿灰色長線,康明望着這場雨和來往祝賀人群,滿心快樂地吃起了面。

與此同時,沈國荃在辦公椅裏轉來轉去,他想,一旦康明落網,就給他請個律師,以精神障礙或者智力缺陷的理由把他保住,這比找個手下人做事、承擔牽出葫蘆帶出瓢的風險要理想多了。更何況,鑒于十來年的朝夕相處,他對康明挺有信心——這人跟他有情誼,先天道德淪喪,殺傷力大,并且在服役後,大腦越發簡單,簡直是買兇殺人的絕佳選手。

沈國荃環顧四周,看見了高中時不敢肖想的一切:辦公室五十平米見方,裝修走的是庸俗貪官風,更飾有書法作品“和氣生財”一挂、銜錢金蟾一尊、精裝關二爺一位、以及對聯一副,一邊寫了一本萬利,另一邊寫了出入平安。

沈國荃的視線轉到牆上挂的大合照,合照背景是他名下別墅區的人工湖,在湖畔,他跟老胡一人執一魚竿,勾肩搭背沖鏡頭笑,很有點父慈子孝的意思。

照片上沈國荃不胖不瘦,穿了件垂順襯衫,天光之下,他的小團臉很白很可愛,相面大師說他面帶沙彌相,是個福将。

沈國荃挪挪屁股,少年和小人一同得志的快活湧上心頭。腳在地上一頂,反作用力讓他乘着轉椅旋轉起來,同時他翻起手機消息,手指滑來滑去,在他看來,沈國莉發來那些威脅他要巨款封口的消息簡直可笑。要是沒有點撒手锏,他怎麽敢以色作餌,把這三個棘手美人送給老胡做玩物呢?令他吃驚的是,胞妹何時長成這麽一個烈性的娘們兒,他還以為拿些寶馬香車錦衣華服就能麻痹她們,他想,‘雖然不見人頭落’?純屬放屁。沈國莉這麽一鬧,人頭還真落了不少。

此時電視裏一個英朗男聲響起:海門第一男子醫院,海門第一男子醫院,……我們的愛心,為海門男人注入活力,海門男人來了,海門男人笑了,海門男人站起來了……畫面則配有着名多栖天王張學軍作誠懇微笑邀請狀的照片,和另一張高級醫院的圖片以幻燈片形式交替出現,《知心愛人》更是應運而起,聽得沈國荃火冒三丈——大概他對男女之事開竅過早,又或是被康明那個烏鴉嘴說中,總之他少年時看了不少不健康影視産品,眼下他年方三十,竟然已落到了雄風難振的地步。這個廣告不幸踩中痛腳,沈國荃義憤填膺,抄起手機往電視方向一砸,屏幕瞬間熄滅,玻璃迸碎,濺了一地。

接着他從轉椅裏跳起,踩在真皮沙發上,夠着把照片從大玻璃相框裏扯出來,拿出火機點燃,眼見火舌舔上人臉,燒了個一幹二淨。

這晚一直黑雨連綿,城裏的人各懷鬼胎,來來去去,黑月亮藏在雲裏,不懷好意地窺探人間。

次日康明叫沈國荃罵了個狗血淋頭,原因是他不僅拖泥帶水,殺完以後居然還不把門關上。康明積極吸取教訓,在酒吧後巷尾随孟笛時,使用随身攜帶的長柄榔頭,兩擊斃命,準備用垃圾袋裝屍運走時,突然餓火攻心,于是走到主幹道上去買燒烤吃,等到他吃完返回,酒吧後巷已經被警察和群衆包圍了。

暗巷盡頭,群衆圍成個半圓,半圓的一端站着康明,半圓的另一端,站着的正是沈國莉。

沈國莉眼見孟笛死于非命,想到總不回消息的袁筱菲,想來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恐怕也已慘遭毒手。她一時失措,不管她再厲害,女人終歸是弱勢群體,平時性子獨,關鍵時刻也找不到求助對象,慌亂間,沈國莉決定回家找許歸寧。

她車穿過紅綠街景,在酒吧街逆流而行。她家離安全地帶不遠,但打開門時,她才想起許歸寧說的,他今晚做假賬去了,不在家。

她轉身鎖上門,拖過椅子頂在門前,這些做完後,她倉皇四顧着坐進沙發,真皮是冷冰冰的,發出“啾”的一聲。

門鈴響時,沈國莉驚得猛然站起,她湊近貓眼,回想半晌,想起門外是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康明。

康明駝着背,以便門內人能從貓眼看到他,幸好門很快開了,沈國莉把他迎了進去。

她松了口氣,道:“你怎麽來了?我也剛回來,你坐,你坐。”

康明拎着袋子,微微彎腰以和她對視:“我前段時間退役了,來海門找工作,聽說你跟許歸寧都在海門,來看看你們,呵呵。”

沈國莉說:“我去倒水,你現在在哪兒上班啊?”

康明坐進皮沙發,把袋子靠沙發扶手放好,雙手捧過杯子:“謝謝謝謝,你們房子好大啊——我現在在工地給人敲牆,呵呵。”

沈國莉給他笑得渾身不自在,靠着鞋櫃,一面想打發他走,一面又覺得有壯丁相伴,人身也有了些保障,于是覺得把康明一直留着,等到許歸寧回家再打發走也不錯。

她正欲佯作殷勤,叫康明留宿,那靠在沙發扶手上的購物袋因重心不穩,向一旁歪倒,掉出一副髒兮兮的棉紗手套來。

康明失色,急忙道:“我是敲牆的嘛,随身攜帶手套是很合理的。”同時彎腰想把手套撿起來。

誰料他動作太大,導致袋子向外傾倒,又掉出一把榔頭來,榔頭黑黃斑駁,仔細端詳,或許還能瞅見少許暗紅的污漬。

康明直接站了起來:“我是敲牆的嘛,随身攜帶榔頭也是很合理的,呵呵。”

沈國莉現在覺得那個笑簡直是毛骨悚然了:“我老公還沒回來,兩個人在家挺不方便的……咱們出去吃個飯吧。”她不動聲色往茶幾前挪了兩步,她的手機在那裏。

康明在心裏嘆口氣,他真是不擅長說話周旋,看來以後還是背後下手好些。

沈國莉抓起手機的同時,康明撿起榔頭,向她頭頂錘了下去。

只有可以數清的血滴朝四周濺飛,大部分血從傷口汩汩湧出,在地板上漫開,大概有兩塊地磚那麽多,她的手機則掉了出去,滾到沙發底下去了。

康明用垃圾袋把沈國莉裝起來,拿起她的車鑰匙,扛起垃圾袋,下樓把沈國莉放進了後備箱。同時他謹記沈國荃的囑咐,做事一定要幹幹淨淨,又便回到她家,拿起抹布拖把清洗那一大片血跡。清洗的同時他想,早知道帶上那些異度空間牌衛生巾了。

康明驅車在國道上,他向碼頭駛去,想将屍體砍作幾段,同水泥一起灌進汽油桶沉進入海口,海水湧動,直接帶進太平洋,驚天大案就此辦成。他有點得意的同時,打起方向盤轉了個彎,就在這時,他拿餘光瞥見車後蓋打開,心裏一個寒顫,扶方向盤的手用了十成力,地上又濕滑,導致車子直接甩尾,擊向一旁轎車,轎車又打橫彈開,一連碰撞四五輛車,車輛間擠壓翻轉,造成了當年年底最嚴重的高速路連環車禍。

康明的車翻了個個兒,他被壓在車和地面中間,不知什麽管子紮穿了他的大腿,血流不止。他打死也想象不出,沈國莉這個強悍的女人,現在已撕爛裙子包紮住了頭,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一路在公路邊上的草叢裏摸爬滾打,一點要昏迷的征兆也無,她暈乎乎的,但無傷大雅,她打算回到城區去找個赤腳大夫止止血,然後賣掉耳環項鏈,去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她的命還長着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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