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和許歸寧不熟的人誇他,說他是他們見過最溫柔的人,最老實的人,最真誠的人。他的熟人則知道,他一直過的是唾面自幹,随遇而安的日子。

此時的許歸寧坐在桌旁翻閱手機,那一行行聯系人裏有勞動局的、土地局的、稅務局的,就是沒有一個公安局的。況且因為日前高官落馬,那一堆各種局的人物,确有不少真的進了局子。

這下他的信息源算斷了個一幹二淨,然而仿佛有個鬼蹦跶着,催促他趕緊聯系向園,他自己明知道是想破鏡重圓,但那個小鬼就跪在耳邊,雙手攏成筒狀,細聲細氣地說,不是不是,咱們就是為了提供線索……

糾結半晌,許歸寧苦于無人可托問向園的聯系方式,他想了一陣,幹脆地撥打了110。

“得,本來我是幫你瞞住的,他們還不知道這兩案子有關系,結果嫌疑人自己沒兜住,給抖落出來了。”

“破了案就行——我自己一個人總破不了這麽快吧。”

向園和聞傑在窗前站到快八點,煙頭掉落一地。冬天亮得晚,天還是灰蒙蒙的,幾只困鳥飛過。

二大隊的隊長走過來說:“你們倒挺潇灑,有個男的報警,說他老婆失蹤了,而且指名道姓說和你們隊的那倆案子有關,要不你們隊出個人,跟我們走一趟看看?”

聞傑說:“你去吧,我留守。”他估摸着向園破案的機率不小,又出于有點老男人的自尊作祟,認為年輕人需要肯定,做這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隊長說:“行,跟我走吧——老聞你小心點啊。”

聞傑疑問:“怎麽了呢?”

隊長答:“今天是全市掃黃日。”

聞傑笑罵:“我這辦着案呢!當誰都跟你們隊似的,你們隊一缺人那肯定就是做按摩去了。”

向園同二大隊去到許歸寧家,許歸寧這回穿得像日本上班族,平淡不失體面,蓋是為了挽回重逢時搞丢的面子。

許歸寧把警隊迎進門來,道:“我本來以為她就是出門玩兩天,但一直聯系不上,而且我發現她手機掉在沙發底下,沒有帶走。”

二隊長道:“嚯,奇了,最近案子挺多的,別是又鬧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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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歸寧添油加醋,倒是看不出什麽着急:“就怕是這樣!我老婆跟之前兩個死者是姐們兒,關系特別好,就怕是——”

二隊長略有焦躁,揮手說:“這樣吧,我們刑偵隊先搜查一下,現在證據不足,你老婆又是個成年人,失蹤時間也确定不了,肯定是沒法定案的。”

許歸寧被請出了屋,向園以收集口供的理由脫離出來,跟許歸寧在小區外車道上散步。

許歸寧看向園,後者仿佛一夜間成熟許多,完全是個瘦削冷淡的讀書人模樣。許歸寧在自慚形穢的同時,還是向對方靠了靠,因為他覺得向園穿的那件地攤貨太薄了,減小距離可以保存熱量。

打破僵局似的,向園說:“上次你說,和沈國莉沒有……沒有感情,是真的?”

許歸寧打個寒顫:“真的真的——就是相互照應,沈國荃都可以作證啊,可能有點匪夷所思吧——”

向園說:“那就是我先出軌的。”

許歸寧簡直覺得這場對話有點無從下口了:“什麽、什麽意思?”

“我們倆還沒分手吧,那我之後和別人上床,不就是我先出軌嗎。”向園指頭沒夾穩,煙頭掉到地上。

寥寥數語太過精彩,許歸寧懵頭轉向了半晌,才喜不自勝道:“那我們還算在一起?”

向園正欲把煙頭踢到旁邊車底去,又頓覺這種舉止是跟新大隊的人學的,很無公德,于是蹲下撿起煙頭,起身說:“當然是——如果你不想繼續了,也沒關系。”

許歸寧支吾:“當然——我,不,那個,為什麽不想繼續呢?”語畢低頭,仿佛說了很丢臉的話。

向園拿拇指食指捏着煙頭,低頭看着許歸寧,口吻真誠地說:“過去這麽久了,我可能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

許歸寧想說其實我也沒那麽好,又怕此話損害自身形象,只好話鋒急轉:“我也,呃,我還好——”

向園把煙頭彈到垃圾桶裏,笑道:“是,你還好——”

向園一只手在彈煙頭,另一只手插在衛衣口袋裏,許歸寧只好伸進口袋裏去牽那只手。

兩人的手均很冰涼,在兜裏互相交叉時,能摸出筋骨的凹凸起伏。

向園靠着車門,許歸寧伸進兜裏撥弄他的手,撥着撥着他說:“去你家?”

向園看着他說:“總不能去你家吧?”

兩人都笑,向園繼而說:“我家特遠,開房吧。”

許歸寧牽着他跑進“安全地帶”的大門,正撞見掃出一地易拉罐錫箔紙避孕套的清潔工。兩人大步踏過垃圾堆,惹來掃地阿姨的高聲叫罵。

許歸寧輕車熟路帶向園進了包間,兩人坐着親了一陣,昏頭昏腦地剝了外套褲子,在沙發上滾成一團,撫慰對方私`處。

兩人正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門發出一聲巨響,訇然中開,七八個人蜂擁而至,謾罵聲一浪高過一浪,細細聽來,基本全是“不準動”和“趴下”。向園一個激靈,猛地支起上身,把許歸寧貼身穿的衣服一下捋上去套住他的頭,而他自己被死死按住頭摁在沙發上,一條腿搭在許歸寧肩上,另一條腿被幾個人搶着抱住——幸好他的腿還比較長吧,能容那幾個人都搶上功勞。

許歸寧被套住頭後,倒是不必擔心會拍下露臉照,只是向後一頭栽倒,摔到地板上去了,被負責拍照的警員圍住拍了個精光。

向園欲抓過外套把警官證掏出來,被罵了一大聲“你他媽想幹什麽!”兩耳光左右開弓扇到臉上,他暈乎乎地暗唾:“這就是小姜的那招‘雙`峰貫耳’啊。”

向園清醒過來時,已經被帶到了派出所,因為他違抗執法受了輕傷,警察把他帶回審訊,以免出現上訴事件。

這場對話顯得那麽的熟悉。

警察說:“你可以簽一個合同……用你的犯法行為抵消他們的違規行為……你賺了,你說是不是……”

向園說:“是是。”

他的心理在冷笑和自嘲中來回切換,然而他速速簽字,繼而雙手合十,做了個連連道謝的姿勢。

但和前任倒黴蛋不同的是,在全城掃黃日這天,向園被老城區派出所以嫖娼名義抓獲,除了三千元現金罰款、簽署免責合同以外,還處以十日刑偵拘留的處罰。

此時在許歸寧家,技術部門的一個新來的技術人員——就是曾經被向園哄着代簽的那個女孩,她是個很稱職的勘查者,此時蹲在沙發旁,她發現沙發底部的黑色皮質上有類似血點的痕跡,于是招手喚來同事。

使用魯米諾試劑後,諸人拉上窗簾營造較暗環境,只見沙發腳下約兩平米的地板,泛着一汪藍紫熒光,另有些熒光點四濺飛出,印在四周的牆壁家具上。

二隊長愕然:“怎麽回事兒?”

女孩說:“這麽多血跡,大案吧,除非他家有誰愛随地大小便*。”

向園站在攝像頭前,按照輔警的指示拍完正面拍側面。他很想問問被判定同性賣淫的許歸寧情況如何了,可是無人理會。向園沒有硬撐說兩人是情侶關系,因為他覺得同性賣淫嫖娼已經是個不錯的罪名,一旦反駁,說不定還會被安個聚衆淫亂罪,要知道聚衆淫亂可是入刑的。雖然兩個人聚衆淫亂,人是少了點,但他們已經被捕,此刻一切都是警察說了算的。

其實操作電腦的、負責抓捕的、抽煙打屁的,有不少熟臉,向園判斷,是上一次各個派出所嚴重飽和時,将許多有關人員押到公安局入檔時記住的臉。這些臉四處散落,來來去去,都對他棄之不理,因為他們沒一個人記住向園。

不僅他們記不住,對于新大隊的同志來說,向園就像一個人形記事本——他總默默地做些文書工作,很少參與大家的話題,沒人知道他的心思,沒人知道他的過去,當然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未來了。

和他說過幾句話的只有聞傑——聞傑虛度一天,這時又回到窗前踱來踱去,冬天黑得早,天已經沉成郁藍,遠天處星光慘淡,而燈火次第點亮,車流又像奇妙天象一樣流轉起來。

聞傑看着,不禁把現實生活和發着光的宇宙萬物聯系起來,譬如每個人都是顆星星啥的——

他努力聯想,想到向園時,覺得他并不是星星,而是個黑洞——黑洞從不和世界分享什麽東西,誰也不知道黑洞在想個啥,但一旦為黑洞所納入,就能看到他那些挺生動有趣的光彩……這好像還是聞傑在部隊閱覽室的哪本《科普大王》上看到的,“如能進入黑洞而不死亡,躺在黑洞的大地上,就能看見天空中無與倫比的流光溢彩”雲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嘿!誰能知道呢,聞傑其實是個頗愛上進的人,當兵時出了名的愛看書,曾經還跑去公大聽過心理學公開課,只是在部隊、在警局都沒有用武之地,反而是繼續當一個粗野漢子要吃得開些,因此就好像忘了自己不那麽低俗的一面,直到和向園混了幾天,才感受到了一點斯文的回歸。向園那家夥,就是一養在象牙塔裏的男學生,他努力表現得很成熟、很理智、很有懷疑精神了,但那點懷疑精神跟警局這大染缸比起來,顯得太過清純,清純的人誰不愛?

身後門開,小姜面紅耳赤的從裏走出,嫌熱似的扯着毛衣領子,甚至把外套脫了下來。

聞傑轉頭笑他:“你這是燒得慌啊?”

小姜說:“我累得不行了,喝口水去,估計那小子也快開口了。”

聞傑問:“你外套不穿啦?不穿給我穿穿,凍死爹了。”

小姜把外套丢給他,說道:“大龍給你買這衣服挺坑啊,這麽薄。”

聞傑套上外套,抱臂誇張地抖抖:“可不是,這還是我,換向園已經凍趴下了,整個一黑心棉呀。”

小姜往休息室跑,邊跑邊朝他笑:“咱明天就去把那狗日的賣衣服的取締了!”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十四日夜,海門兩宗殺人案合并一案,成功告破,距公安部48小時破案的要求僅餘一小時。罪犯作案手法兇殘,被捕後堅稱無罪,經X大隊日夜審問後,終于低下了罪惡的頭顱。

劉識禮被架出審訊室時,他一只眼睛被揍得腫似核桃,另一只視網膜有些脫落,視野裏影影綽綽,他看見那個喂他“喝水”的警察正站在窗邊抽煙。

劉識禮死命掙開左右兩個警察,努力跑了兩步,在胫骨徹底斷裂的同時,把那個警察撲下了窗。

與此同時。

許歸寧縮在牆角,湊近向園耳邊,小孩說悄悄話一樣拿手遮着嘴,因為很怕其他人聽到,一來怕引人注意繼而暴露向園的警察身份,二來降低音量有助降低存在感,招禍機率也便下降。

“咱們能很快出去的,就十天,反正。”

語畢,許歸寧自覺後悔,因為語氣酷似老油條二進宮,大大損害了他的形象。

翌日慘聞傳遍海門公檢法部門,罪犯罪加一等,重傷警察緊急送醫,仍未脫離生命危險,而刑警二大隊于許歸寧家檢測出大量血跡,經化驗及與家屬對比,血液屬于失蹤人員沈國莉,于是全城通緝其夫,12小時後于老城派出所拘留室搜獲。經查,該案某辦案人員對許某有包庇行為,而該人員執法曾多有違規之處,如哄騙受害人簽署免責合同、對嫌疑人進行嚴刑逼供等,涉嫌玩忽職守罪、濫用職權罪。

二人今已依法轉向海門市看守所。

作者有話要說:

*:魯米諾與排洩物反應,發出的光與和血反應發出的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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