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老魚跳波瘦蛟舞 (1)
大會于下午兩點許召開完畢,涉毒分子由管教解開鐵鏈,引回車上。
人犯悉悉索索聚攏複散開,突然二樓傳來一聲:“失火了!”,衆人往聲源處望,那裏果然冒着熊熊火光,一警察從二樓轉角邊逃邊喊,催促大家趕緊跑。
廳中人鐵鏈剛解,于是哄然炸開,十來個管教攔也攔不住,二樓領導則跌撞朝安全出口奔跑,臺上小警察主持人慌神之餘抄起話筒道:“不要慌不要慌!不要推擠!讓領導先走!”
主持人話筒很快被竄上臺的人犯奪走,人犯舉起話筒砸碎臺上的成果展櫃,裏面擺放了高純度海洛因等各種毒品,他抓起一包撕開,繼而慘嚎一聲:“媽的是面粉——”
貴哥趁兵荒馬亂向出口逃竄,還沖臺上壞笑道:“你他媽還當真呢!”
向園在原地愣了兩秒鐘,被許歸寧抓住手往牆邊帶,繼火光後,滾滾濃煙開始蔓延,大部分領導已從二樓出口直接疏散,人犯們則分頭逃向不同通道。
他們二人逃進某條走道,向園模糊瞧見一身影,俯身跑近一看,是貴哥。他和一個管教對峙着,對方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拿着手铐試圖将貴哥拷上。管教見又跑來兩犯,自覺不是對手,正欲抽出電棒,這時從濃煙裏跑來另一個警察。管教呼喚一聲,示意此處急需幫助,貴哥卻沒頭沒腦叫一聲:“媳婦兒!”。管教正回頭納悶,就被那警察抽冷子一腿撂倒在地,管教靠牆緊緊抱頭,又挨了警察淩厲幾腳,嗆了濃煙,直接暈了過去。
警察摘下帽子,煙霧裏顯出兵馬俑似的刀削斧劈一張臉,他三四十歲,蓄着短須,眼神挺銳利,但額頭上極短一排劉海很容易讓人失笑。
向園猜,這“警察”就是給貴哥寫信的人,正是貴哥那個不能生育的老婆,同時也是貴哥毫不擔心判決的理由。
警察開口不客氣:“命挺硬啊,還沒死?”
貴哥嬉皮笑臉迎上去,對方比他矮點,被他一擡手壓在肩上,警察也不推拒,兩人一齊小跑向煙霧淺處。
許向二人跟了出去,到了外頭一看,整個禮堂火勢熊熊,大部分管教警察忙于救火,領導們眼看灰衣逃犯滿地亂跑,大氣也不敢出。
警察跨上一輛警用摩托,貴哥緊随其後也坐上去,此時“嗖——啪——啊——”一聲,不遠處二樓窗戶掉下一個全裸的人來,警察皮笑肉不笑:“這衣服我剛從他身上扒下來。”
貴哥笑,有點陽光燦爛的意思。
警察發動起摩托,眼見他們要離開,向園喊住貴哥:“哎!你、你跑了我們怎麽辦?”
向園言下之意,回了看守所沒法交代;貴哥理解則是,你們這麽跑了,我們該怎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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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哥揚手一指:“那邊就是貨運火車停靠站,看你們倆造化啦!”
語罷,車輪激起一道飛塵,那兩人驅車而去。
向園跟了上去,邊跑邊喊:“我知道你不是劉貴四!你到底是誰!”
貴哥早知道他有此疑問,頭也不回,揮手告別:“免貴姓桂!不是吹,哥們兒犯的案可比劉貴四重多了!”
二人一騎絕塵而去,向園停下腳步,知道追不上了,雖然此生尚未過完,但他清楚,這輩子再也碰不上這人了——向園回想一下,貴哥在他背上寫的字很複雜,絕對不是“死”,但至于到底是“逃”,還是“跑”?真不知道。
向園想着,免貴姓貴?十有八九還是在糊弄他。不過貴哥誇耀自己案大,不由讓他想起當初胖子的教誨,大意是在徹查人犯底細時,可能會從小案中牽扯出大案來,眼下劉貴四就是小案,真正大案深藏水底,而貴哥則帶笑游回黑水深處。有了這回經驗,警鐘長鳴,估計他再也不會蠢到當街醉酒被捕——當然這也得仰仗他“老婆”不要再傷他的心,不要教他酩酊不知歸處了。
禮堂成了大火場,警察們救火救得滿面塵灰,管教們則十指黑黑到處抓人,可惜人犯逃的逃跑的跑,抓住的都是老弱病殘。有個管教瞅見向園如一笨雞呆立在空地中央,剛抓上手铐蹑手蹑腳走到他身邊,就被許歸寧拿滅火器噴倒了。
許歸寧汗流不停,雙眼大睜,他現在敏感如同某種靈長類小動物。他微微弓腰拎着滅火器,不停轉身朝四周張望,以防管教從任何一個方向撲上來。
管教沒撲上去,許歸寧卻在緊張裏瞬間決定要跑——他回去看守所,最好的下場是無期;他要是跑,最歹的下場才是無期,他覺着自己命雖爛,但絕不該被別人如此糟蹋。
許歸寧前半輩子随遇而安,好不容易自主一把,居然逆天而行,人的選擇真的很費解。
他拿滅火器屁股頂向園一下,在野火紛飛裏扯嗓喊道:“走!”
向園迷茫:“去哪兒?”
許歸寧又噴倒一個管教:“回家!”
向園微愠:“不可能,你以為你跑得掉?!”
許歸寧也怒:“你以為我活得了?!”
向園提高嗓門:“我可以找同事幫你重新取證!這案子能翻!”
許歸寧抄起滅火器給了管教一下:“你就是自作聰明,從來不跟別人交流,這案子他媽的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現在要走,還能活,回去就死定了!”
在這個雙方心中互罵傻叉的時刻,滅火器用盡,許歸寧将其往地上一掼,咬牙閉眼放了狠話:“你愛走不走吧,我看你跟那些強奸的搶劫的混得挺開心的。”
他轉身慢慢走了幾步。
向園原地轉了幾轉,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一路跑到貨運火車停靠點,發現那裏正巧停着一串運煤火車,車廂上漆着“晉城煤電”四字。這趟火車由晉城來,穿過冀中,來到海門,又将途經首都,一路送煤,一直向北,回到他們的家鄉。
兩人上了一節儲物車廂,向園躲進一堆雜物,許歸寧先靠着車廂門坐下,繼而懷疑火車一個不穩,自己就會掉下車,于是改坐到角落去,兩人一時無言。
火車走了一夜,翌日清晨,許歸寧摸下車,在某小站小賣部順手牽羊了幾罐粥,請向園共進早餐後,二人關系有所緩和,于是一起坐到了雜物堆裏,倚靠着睡過了一天。
幾覺過去,昏天黑地,亦不知身處何地,許歸寧挂着車廂門往外望,想知道這到底是哪一站,卻望見前一個裝煤車廂上有人在走,他吓得馬上縮回頭,生怕被列車人員發現。許歸寧回身藏好後,又覺得那個身影,龐大之餘,眼熟之極。
康明這幾個月來過得不順,他事沒辦成,駕車抛屍途中出了車禍,造成大動脈大出血,三天三夜才搶救過來。醒來一看,倒是沒有後備箱藏女屍的驚天大案,可是另有連環車禍五死二十傷要他負責。前幾月他一直僞裝大腦受損神志不清,直到六月二十六這天,他終于下定決心逃跑。
他扯掉輸液管,跳出窗外,離開市區,一路向東,到了貨運火車停靠點,爬上一節運煤車,想要借此機會北上回家。
囑咐好向園,許歸寧爬上裝煤車廂,看見一具巨大身體席煤而眠。該人手腳臉在煤裏滾得漆黑,正是越院而逃的康明。許歸寧腦子裏浮起碎片,如進少管、争上游、假結婚、被“殺妻”等駭人情節,他穿針引線,連猜帶蒙,很快把碎片拼成了完整故事。
康明醒來時,看見旁邊坐了個靜默黑影,他不慌不忙坐起來,一是身體龐大,難以作出敏捷反應,二是他缺少恐懼的情緒,蓋因覺得世上無人能傷害自己。
康明坐起來,慢慢端詳,很久後道:“咋回事兒?”
許歸寧坐在車廂沿,雙手搭在膝蓋上:“得了,咱們都知道——就是知道得不全。”
康明擡頭,逆光看見記憶裏一張膽小好學生的臉,在大腦模糊間,他艱難地總結了下故事梗概,過會兒,他伸出右手,在空中徒勞舞了幾下,最後“唉”了一聲,把大手蓋到自己頭上,說:“我頭都被攪昏了。”
恰逢此時,他想起沈國荃說的“做事一定要幹幹淨淨”,而自己之前辦下的糊塗案在腦海間交錯漂移着,康明心裏一下生出自個兒敗事有餘的愧疚來。
良久,他說:“不行,我還是不能留你。”
許歸寧吓了一跳,誰能想到在短暫幾秒裏,康明已用他發育不全的大腦定下他人生死。
康明雙手拍拍膝蓋,在煤上一撐,站了起來,許歸寧正欲逃離,發現對方拾起一只緊車廂螺絲的扳手,正好代替那柄于車禍中丢失的榔頭。
火車穿行,刮起大風,康明逆風而立,夕陽從車畔路過,把他照成一尊巨靈神。
康明試探着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半晌,許歸寧說:“哎!你就不覺得我挺無辜的嗎?”
康明遲疑道:“……就這個?”語罷他掂掂扳手。
許歸寧被風吹得搖擺,他頭發飛卷,勉強站立,雙手擋在面前,大聲道:“啊別別,你先聽我說一句話!”
“高中有一回,有人告你狀,說你去游戲機房,你記得嗎?”
“……記得!那回我可被政教處整慘了。”
“告狀那人不是向園,是我……那時候政教處已經知道有人去了,但不知道是誰,要是再查不出來,就得帶人去封機房了,向園那麽愛去,我肯定不能看着機房被封啊,只好把你和沈國荃賣了——”
康明站在煤間瞪大眼睛,追憶鋪天蓋地,對他來說是個難題——如果不是他以為向園告狀,就不會在搶籃板時故意弄傷對方;如果不是他惡意傷人被記過,那以他為隊長的男子排球隊必能建立,那年運動會不會只有女子排球隊;如果女子排球隊不是如此令人關注,沈國莉或許不會為吸引眼球去燙頭發,那之後的破事,可能也就都沒有了……
轉過了彎,速度陡然加快,火車在大風裏向前穿行。許歸寧覺得臉皮近乎要被風撕掉,他承不住風力,越發矮下身體,幾乎蹲在煤上,康明甩甩頭,掃開理不清的思路,一擡手,将扳手高高揮起。
所以他倆都沒看見,火車即将駛入隧道。
“轟隆”一聲巨響,許歸寧被淋了一臉血肉,他再睜眼,黑暗一片。
他迷惑了,難不成死這麽簡單?
數分鐘後,光明替代了黑暗,火車走出隧洞,他面前的煤上碎肉點點。
許歸寧回到人間,費了大勁擦去臉上血跡,裝作無事回到車廂,他不打算把康明撞到隧洞壁上碎成渣的慘案通報向園。從起因到結果,不足為外人道也,這個故事會爛在他肚子裏,就跟他經歷的一切其他故事一樣。
向園在貨物夾縫間撿到一個五毛硬幣,擦掉煤灰,金光閃閃,他樂了一下。
他放下硬幣,看見車廂外風景飛速劃過,已是自己熟悉的地盤。
列車一路挺進東北,又一站到了,許歸寧爬下煤車,又回到貨廂,他說:“快到了,還有六七個小站。”
小站鐵軌旁停了輛小吃推車,旁邊小馬紮上坐着一白背心老頭,老頭把手機遠遠拿着,一字一頓念道:“震驚!禁毒大會發生慘烈事故,數名嫌犯不幸身亡,原來是因為——”
向園心裏清楚,自己就屬于那“不幸身亡”的其中一位,突發事故造成人員死亡,總比好幾個嫌犯脫逃在外來得好聽,兩害相權取其輕,為了扭轉事實,市局政治處大概費了不少勁。
許歸寧看見他手裏的硬幣,問:“撿的?”
向園默認。
許歸寧說:“好,咱們可以拿來買棒棒冰。”
向園沒想到這茬,一經提點,心情好了不少,又在心裏呵斥自己:窮開心吶真是。
語罷無言,向園把硬幣夾在指間傳遞,一會望向車廂外,一會閉目養神,還是當年窮極無聊的學生相,無非是癡長幾歲。經歷這麽一場,許歸寧終于意識到,每個人都有美化所愛者的能力,自己嘴上說愛的是這人的清高純潔,不幸的是,清高來自他的無聊,純潔來自他的無知。
火車緩緩進站,兩人溜下車,先蹑手蹑腳走兩步,繼而狂奔起來。火車站外是個大坡,他們往下跑着,沒法停下,耳畔呼呼生風,風灌滿灰色囚衣,遠遠看去,非常年輕快樂。
他們一直往下跑,抽空從路牙子往外望,下面是個大水庫——就是他們在高中時偷偷戲水的去處。然水庫一改舊日冷清,太陽毒辣,水裏喧鬧非凡,許多當初他們那個年紀的少年在嬉戲,也有少女穿了和沈國莉一樣的紅色泳衣,抱着蔚藍色的泳圈,徘徊在岸邊玩水。
向園眼神複雜,許歸寧會意:“沒有泳褲,裸泳?”
向園說:“又不是沒幹過?”
他們找了人少的背陽處,偷偷下水,把身上的煤灰搓成泥條,背陽處的水挺冷,激在身上,又涼又興奮,許歸寧打個哆嗦,腦子裏跑過“洗盡罪惡”“重新做人”等口號。
向園凫在水裏,看到許歸寧一張小臉青紅變幻,他想,為了保護你在牢裏過得順,我打破頭鑽營,可真辛苦啊;許歸寧拿餘光看他,也想,就憑你那點小心機,在所裏也沒挨批鬥,還不全賴我默默的努力嗎?此時此刻,兩人終于在長期的貌合神離之後,達到了片刻的精神高度統一。
從河裏起身,兩人穿上囚衣——幸而和本地煤電廠工作服很相似,一路未引起他人注意。他們走着,很快到了母校高中旁,向園說:“四中旁邊那個小賣部還在嗎?我想買棒棒冰。”
許歸寧說:“我十二年沒回來了,哪能知道,走吧,去看看。”
這時正值家鄉的盛夏,毒日熾烈,大道兩旁是兩排法國梧桐。
他們攥着那五毛錢走到小賣部,向園說:“你好,一只棒棒冰 。”
小賣部裏只有一個女人,該女蓬頭垢面,背心撩到胸口,乳房露出半個,正在奶孩子。女人轉頭,看到向園手上那五毛錢,抱怨說,什麽年代了,棒棒冰早漲價了,現在一塊一根。
她臉上有刀疤一道,由嘴角延到耳際,向園看着,喃喃道,馮明明,馮明明。
女人愛答不理,問,還要不要?要就自己去旁邊冰櫃拿。
向園盯着她,嘴上說,棒棒冰不要了,我、我打個電話。
一個小孩從裏屋跑出,繞來繞去,女人煩不勝煩,沖他擺手示意随便,向園拿起電話撥了一串數字,那是聞傑的手機號碼,向園知道,那厮是個能幫得上忙的好爺們兒。
電話響了五聲後接通,那邊傳來一個和廣告配音一般标準的英朗男聲,你好,海門第一男子醫院,請問需要什麽幫助嗎?
向園愣了,低頭看看電話筒,不知作何回答,等他再把電話放回耳邊,裏面傳來的是一串忙音。
許歸寧語塞,挂着不自然的笑容,半晌說,這種……串線了……也要收錢嗎?
女人飛個白眼,手伸到許歸寧鼻子底下要錢。
這時候他們的頭發終于長到之前的長度了,風穿過陽光和樹蔭,如梳子一般梳着頭發。
三人相對無言,蟬不停叫,蜻蜓低飛,陽光在葉子上閃耀,天上的不遠處,雨嘩地下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就此完結,小7w字,花了大半年,對我這種炫技之徒來說,挺不容易。
我為文中的一些機關而自傲,也希望能有重複仔細看這篇文的讀者,發現其中機巧,并且和我聊聊這篇文。
還會有兩個番外,番外可以看做全新的故事,但跟本文息息相關,會解釋一些懸疑之處,不會留BUG。
番外一 學醫無用論
老師不老,老師姓師。
他一切條件都等閑,唯有聲音非一般——老師是個配音演員。
大學畢業後十年的職業生涯中,老師已經為俏佳人美體內衣、好日子美國鉀肥、杠上花進口服飾等一系列優秀電視廣告獻過聲,其中最為耀眼的業績,當是海門第一男子醫院廣告片。
當老師那把英朗男聲響起,“海門男人來了,海門男人笑了,海門男人站起來了”,每個海門男人都不由得對自己的功能産生了懷疑,可見此片深入人心的程度。
目前老師剛剛結束海門第一男子醫院贊助的自行車拉力賽解說員的工作。值得一提的是,老師不僅是該場拉力賽的解說員,更是當之無愧的折桂手。
然而老師并不是運動健将,甚至正相反,常年的伏案耍嘴皮子讓他缺乏鍛煉、腰膝酸軟、尿頻尿急、中年發福(不嚴重)。可由于第一男子醫院缺少一架做直播的直升飛機,于是老師只好也騎上山地自行車,遠遠吊在自行車隊伍尾端進行直播解說。
冬風插入腦袋上每一個洞,然後在身體的空腔子裏來回拉鋸。老師時咳時氣喘,由于嘴需要用來直播,他恨不得兩個眼睛都可以用來出氣。
比賽的前三分之一,老師還勉強用體力在堅持解說,比賽的中間三分之一,他就開始用想象力開始解說——蓋因他已經被運動健兒們甩到肉眼無法追蹤的大後方去了。
最後三分之一路程開始時,第一名小何騎着騎着就迷失了方向,因為醫院力求省錢而制作的迷你路标已經消失在殘霧薄雪中。
此時,小何瞥見山路拐彎上停了輛出租車,于是他湊上去,司機是個年輕男人,熱心給小何指了路。
于是在小何的帶領下,整支隊伍就此轉錯彎,被帶進了山路滑坡的包圍圈。
那邊廂,老師閑庭蹬步,已經講到“看那健将小何沖過了飄揚的紅色終點線,圍觀群衆發出了轟然的一聲叫好——”
結果他遠遠地就瞧見了飄揚的紅色終點線,圍觀的登山老人們反應激烈,紛紛揮手跳腳喊道:“加油!加油!快!”
老師感動,沒料到群衆對于後勤人員也如此照顧,于是發力蹬了兩腳,悠揚滑過了紅色終點線。
老師就這麽拿了第一名,他接過獎金時,負責頒獎的劉院長臉色不太好——因為原本內定的冠軍小何是他的外甥,老師算個什麽東西?他想。
參賽選手全被送去本院骨科,想到此處,劉院長神情略有緩和。
在熱心群衆的搜尋下,瞎指路的年輕男子被扭送歸案,劉院長和老師作為僅存的院方代表随行,這是老師第一次見到那男子。
派出所:你為什麽要瞎指路?
男子:我不是故意的,我瞎了啊。
派出所:瞎了你還開出租車?
男子:以前開車沒問題,前段時間長了腦瘤,壓迫視神經,剛瞎的。
派出所:瞎了你跑山上去幹嘛?
男子:我只會開出租車,現在還瞎了,那我活不了了,我當時是要去跳崖的。
話到此處,再懲戒男子只會得到迫害殘疾人的惡名,劉院長揮揮手,讓這事過去了。
老師第二次見到盲男,是在海門第一男子醫院。劉院長把受傷選手的傷情看在眼裏,特新開放盲人推拿科,面向社會招聘盲人推拿師,同時開辦盲人推拿班,為殘障人士提供再就業機會,一時風頭無兩。
老師到財務部結了勞務費,甫一出門,在對面盲人推拿科門口遇到了盲男。
推拿科門口擺了兩條長椅,椅上坐了一排盲人。先天失明人士不大可能和健全人一樣好看,他們大多有眼神歪斜、神情有異和面部失調的特點,而盲男失明不久,面貌還如從前一般清爽老實,只是神色茫然,眼皮耷着,朝着某個方向,不說話。
財務科小鄭路過:“老師,來結勞務費呀?”
老師說:“是啊,下回見又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長椅上一排盲人眼神如被火種點亮,都望向老師的方向,他們神情驚喜,尤以其中幾個年輕女孩為甚。
老師後來才知道,盲人把聲音作為衡量美醜的第一把标尺,嗓音磁性如他,在盲人圈,一定算是大衆情人。
大衆情人不是他自己封的,是盲男小李說的,小李誇他是大衆情人時,正在努力學習盲文,另外幾個學習班裏的盲人,抱着隔壁中醫針灸科借來的模型,在學習肌肉骨骼和穴位。
他們認識兩個月後,小李的容貌開始變化,神情有了失調的征兆,他的視力也基本消失,只剩些微光感,但還能判斷今天是否是個大晴天。
小李不像自己口中的只會開出租車,他學習盲文和按摩、适應失明生活都很快,他對老師說,到醫院學習後,知道了有比他更不如意的其他病人,很後悔自己過去輕生的行為,但今後想要融入主流社會,對他來說還是很難。
而老師一直找不到配音散活,只好仗着和院裏熟絡,跑去給人當臨時護工,順便擔負起聯絡推拿學習班感情的任務。盲人就是這樣,感知是靠聽覺、嗅覺和觸覺,但又不可能遇到誰都上去聞上一聞,摸上一摸,因此對美的感知很大一部分倚仗于聲音,老師說話字正腔圓,抑揚頓挫,自帶藝術性,可供适齡失明人士代入任何夢中情人的形象,可以說,老師這樣就是美,美就是老師這樣。
老師因嗓音很受歡迎,不少盲女和他打情罵俏,小李則很吃虧,他嗓音有點尖細,在圈子裏比較上不得臺面,并且當其他男男女女互相觸摸時——這是盲人的社交,盲人一旦躲避了另一個盲人的觸摸,就是心裏有鬼——小李會害羞,像個老母雞一樣縮起脖子,聲音發抖,上上下下到處悠悠飄蕩——那是他在房間裏為了躲避而亂跑,尤其在女孩摸他時,于是學員們都笑,同時躲着亂撞的小李。盲人的笑,格外狂放而憂傷。
時間過去,逐漸有年輕盲女孩知道小李的帥了,但小李還是回避,只和老師親近,他們上班同進同出,下班後,老師先把小李護送過七個紅綠燈回家,再繞道超市,買些六點半大甩賣的蔫菜,慢騰騰走回家。對健全人來說,不好判斷他倆是何種關系,絕非僅是兄弟之情,但也不像同性戀愛。而盲人圈裏有這樣一種關系,同進同退,依賴共生,盲人似乎都會自發地找一個“搭子”,搭子少則一人,多則三四人,能讓生活變得豐富而簡單。不少學員羨慕小李,因為他的搭子是個帥翻了的健全人,這很罕見。
推拿學習班接近尾聲時,學生們開始排班為病人服務。小李分到了一個因公受傷的警察,警察聲音乍一聽很兇,搞得小李戰戰兢兢,推拿也不敢使力,要麽就太使力了,警察害怕他太使力,肌肉繃得很緊,小李找不準穴位,一按下去嗷嗷叫——總之大家都很緊張。
後來小李才發現,警察其實人很文明,沒有聲音那麽粗野,他們邊推拿邊聊天,知道了警察叫聞傑,在年前震驚海門的“雙姝案”中與兇手搏鬥導致受傷。
醫生本來認為聞傑會半身不遂,後來淤血散去,他竟然恢複得七七八八。老師給聞傑喂飯時說,我認為必須要感謝我和小李,要不是我們倆精心照顧,你就癱瘓了,站不起來了,知道嗎?
聞傑樂颠了,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天花板,模仿老師道,海門男人站起來了!
整個病房都笑。
劉院長親自看過小李的腦瘤,說手術有30%的可能失敗,他頓了頓,又說,對我們來說是30%,對你就是100%,你懂嗎,小李?
小李說懂。
最後小李沒敢做手術,給聞傑做複健推拿時,他說,我現在雖然看不見,但聽見得比以前多,要是做手術,說不定連聽都聽不見了。
老師問,怎麽會聾呢?
聞傑錘他一下,人說的是死好嗎?
小李解圍,笑說,你們說我學推拿,學這個醫有什麽用。
良久無言。
一串鈴聲打破沉默,是聞傑的手機。
聞傑面朝下趴着,說,老師你幫我接下。
老師拿起來一看,說,來電顯示沒名字……來自東北?
小李豎起耳朵,警覺道,詐騙電話吧?
聞傑道,好啊,騙到我頭上來了?
老師道,我來接。接通後老師迅速拿出播音腔,說,你好,海門第一男子醫院,請問需要什麽幫助嗎?
電話那頭啞然,老師奸笑一下,飛速挂斷了。
在長久卧床的日子裏,聞傑撿起書本,還上了公大的一個公安查緝學慕課,無意得到前來探訪的局長青睐,大筆一揮,決定等聞傑複健完畢,就調他去政治處上班——畢竟那裏的幾個大姐成日訴苦,稱人手不夠,強烈要求把調走的同事調回去。雖然群衆的第一要求滿足不了,但我們可以彌補嘛。局長這麽說。
聞傑出院那天,天氣晴朗,一碧如洗,老師和小李把聞傑送到醫院小湖邊,湖上金光閃閃。聞傑肩上挂着腰包,往院外走着,偶爾回頭揮手催他們回去。小李也揮手,老師調整下他的朝向,說,在這邊,那邊是廁所。
揮了一會兒手,小李停下來,笑說,哇,今天天氣好好。
END
番外二 歸山
與正文相同,本文中地名均為化稱。
上、
自力在四江鋼廠長大,他爸是廠裏的工程師,幾個叔伯也在廠裏上班。自力不上課的時候,就和白雷坐在職工宿舍門口,一人坐一個纏漆包線的砣子,互相抄作業。
他倆一樣大,自力家支持“東北點”建設時搬去了四江,白雷則是被人從南方拐來,賣給了在四江上班的父母,他還記得拐他的人綽號是“杯子”,或者是“老杯子”。白雷還能說一些方言,他倆通過廠裏人的方言比對,大概把他的原故鄉鎖定在西南一帶,但尋親幾率已很渺茫,所以他倆只把這事埋在心裏,從沒跟大人提起。
白雷愛摻和群架,且打人愛打腦袋,于是桂洲叫他二逮子。二逮子是首都方言,寓意是上頭。桂洲是廠裏有名的流氓,平時負責天車吊運,沒事愛走南闖北,其人有種詭異的語言天賦,常冒出各地方言,他也愛打架,但他打是為了找樂,他說過,“爺們兒這叫找樂犯。”
自力原本的人生軌跡是當工程師二代,而這條軌跡在那場曠日持久的國企工人下崗潮後斷裂。
幾個下崗的叔伯兄弟整日無所事事,白天看人打臺球,晚上坐家門口看花,自力父親不甘堕落,找了個翻譯俄語文件的散活,那點報酬也沒撐幾天,因為他大伯看人打臺球亂支招,被混混打斷數根肋骨,報酬全給醫藥費報銷了。
在那個巨大轉折而崩潰的年代,自力十八歲,不再想考工程師,他和白雷跟着桂洲離開了四江,繼而離開東北,除了到邊境買槍,再也沒回去過。
他們一路往南,到了海門邊安頓了下來,三人一直在遠郊作案,尤善于搶從郊區賭坊出來的賭鬼,犯罪流程一般是這樣的:
自力開輛八手車在路上接應;白雷揣個扳手,站在賭坊門口抽煙;桂洲進賭坊觀察誰人攜帶錢款多。等到天蒙蒙亮。被挑上的倒黴鬼一出門,就被桂洲搭住肩膀,親熱叫幾聲大哥小弟四舅三叔,以傳授千術為名往僻靜處拽,只等四周無人,白雷尾随其後,舉起扳手,往倒黴鬼腦袋上就是一下子。
白雷下手知輕重,不殺人,只劫財,加之天色暗腦袋昏,受害人根本沒法指認。桂洲掂量,一旦覺得是條大魚,則将其架上自力的破車,等受害人醒後再致電家屬,案子直接轉型為綁架。
這麽幹了幾年,三人賺了點錢,從四江帶了幾個年輕人出來,自力出面承包下一片地,順應節氣慢慢種了好些桃杏梨、海棠樹、柿子樹,那兒被建成了他們用以藏身的果樹基地。桂洲又跟果樹林裏蓋了房子,桂洲白雷一人弄了把槍,還給自力配了輛寶藍色面包車。
當然不是從良了,桂洲有了新點子,果樹基地就是個幌子,那幾個小子平時管着果樹,他們則開車外出晃悠,專逛跟黃賭毒沾邊的地兒,瞧準哪個,直接綁人上車,致電家屬殺害人質全在面包車上進行,桂洲的原則是要錢不留人,但提供喪葬一條龍服務,有水葬和土葬可供選擇。“選水葬,自力受累,拉到入海口沉了,回歸大自然;選土葬,咱們地勢得天獨厚,就埋柿子樹底下,風好水好,人生後花園。”他說。
其實果樹基地也能掙錢,但桂洲總說自己“不是那塊料”。
他們走到這步,最初的願望和目的已經很難說清了。
回邊境買槍那回,桂洲剛殺了個叫劉貴四的人,那人想跟着桂洲搶錢。不幸的是桂洲覺得綁架不是長久之計,正給自己謀劃後路,正巧看中了姓劉的身份證,覺得他們倆長相有些相似之處,于是趁其酒後取而代之。
劉貴四從平房二樓被丢下來,血漫了半個院子,那天天很黑,血比天還黑。試問血怎能是黑色的?沒有意淫裏的殺伐豪情,只有罪惡,無窮無盡。
自力終于在三十六歲這年想明白這道理,他打算跟白雷全身而退,跟桂洲這人相處久了,後患無窮。
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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