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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家裏的母豬生了崽,個個滾圓滾圓的,我做主賣了兩只,一來養不起,二來換些銀錢好送小虎去書院……”

吳嫂子滔滔不絕地說着自家的瑣事,文然提筆不疾不徐地記着,秀麗的小楷已鋪滿一紙,文然正準備換一張新的,忽而聽聞巷子口孩童的聲音:“宋哥回來了!”

文然将筆一擱,起身就走。

“哎?!文先生,還沒寫完呢!”

吳嫂子在文然身後喊着,只得了文然扔下一句:“稍等。”

文然急匆匆快步走到巷口,果然看見一人一馬被一群屁大的孩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有有,都有,不許搶,搶了就不給了。”

“宋哥宋哥,快給我!”

“你嘴裏的還沒咽下去呢!宋哥,給我!”

宋怡臨捧着一摞包好了的幹貨果子舉過頭頂,那些孩子伸長了手也夠不着,着急地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

文然站在巷口看着宋怡臨面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的,松了口氣,提心吊膽了一夜,見他平安歸來,總算是放下了心頭的重石。

宋怡臨眼尖,一下子瞥見站在巷口一抹單薄清隽的人影,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再不與這些小皮猴子們胡玩,将果子給了他們:“給給,都有,悠着點吃,牙疼了可別來鬧我。”

孩子們有了好吃的,一哄而散,追逐笑鬧去了。

宋怡臨牽馬走到巷口,向文然一笑。

“我回來了。”

文然上下打量了一下宋怡臨,輕聲問道:“受傷了沒?”

“我沒事。”

街市上吵雜,沒人聽得見二人的低語。

文然點點頭,眼中笑意濃烈:“先回去吧。”

一別月餘,宋怡臨看着文然心癢難耐,現在就想将人擁抱入懷,可這大庭廣衆、光天化日,有些不大合适。

文然伸手去接宋怡臨肩上的行囊,靠得宋怡臨極近,宋怡臨低頭嗅到了文然身上熟悉的味道,腦子一熱将人抱了個滿懷:“我回來了。”合不合适的,管它呢。

文然一驚,不由露出羞赧之色:“人來人往的,做什麽呢!”話是這麽說,可文然被宋怡臨擁着心裏卻是十二分的歡喜,這一月多沒有宋怡臨在耳邊聒噪,他幾乎是坐立難安。

“累,借你的肩頭靠靠。”說着宋怡臨将下巴擱在了文然肩頭,索性耍起無賴。

文然使勁将宋怡臨推開一寸,就聽宋怡臨咿哇亂叫:“疼疼!輕點輕點!”

“哪兒?不是說沒傷着?”文然着急問道,恨不得現在就将宋怡臨衣服扒了,好好檢查檢查。

宋怡臨悶笑起來,湊在文然耳畔說:“騙你的。”

文然雙眉一豎,瞪了宋怡臨一眼,板了臉扭頭就走。

“哎哎!我錯了!錯了行嗎?”宋怡臨牽了馬趕緊追着文然走。

文然回到攤上,沖着吳嫂子一笑:“抱歉,久等了,我們繼續。”

“文然,我……”

宋怡臨剛開口又被文然狠狠瞪了一眼。

“啊呀,是宋哥回來了啊。”

“哈哈哈,吳嫂子,又來給吳大郎寫家書呢。”

“可不,大郎在元府做長工,一年到頭也見不着面的,可不只能常寫家書了嘛。還要勞煩宋哥給大郎捎去。”

“沒問題。”宋怡臨大笑着應下,眼睛卻望去了街巷口。

一小隊官兵人手一副畫像,正挨家挨戶沿街查問:“你站住,哪兒來的?路引。”

“這個人見過嗎?”

“官爺,你這畫像上的人臉都捂嚴實了,可叫人如何分辨?”

“瞎了嗎?這不眼睛還露着呢。”

“這……”老漢心道,哪個傻子會将臉蒙成這般青天白日的往街上走,是怕沒人瞧得見他還是怎的?

“見沒見過?!”

“這,官爺,這雙眼與您倒有幾分相似……”

“你這老糊塗果然是瞎的,胡說八道,走走,莫礙事。”

官兵不消多久就問了一路問到了文然攤前:“文先生,這人你可見過?”

東西二市販夫走卒,就數文然最有學識,詩才文墨能将城中的秀才們都比下去,文先生的故事可多了,街知巷聞,就是府衙大人都對文然刮目相看,底下人更是客客氣氣。

文然瞧了一眼那畫像上黑巾遮面,除了一雙眼,連雙眉都遮掩起來的人,看了看宋怡臨,宋怡臨一雙桃花眼黑白分明、顧盼含笑,可比畫像上的漂亮太多,也不知是哪個瞎子畫師手抖畫出的,若能抓到人可才稀奇了。

“林大哥,這什麽呀?”宋怡臨湊到府衙官兵林崖身邊,仔細看了看畫像,“這什麽人啊?夜盜?土匪?”

卞城雖大,府衙正經領俸祿的官差也就這麽百數十人,久居卞城的人都認得,何況宋怡臨這個販貨郎,與各路人都相熟,官府衙門更是熟絡。

“喲,宋哥是剛回來?”

“正是,”宋怡臨聳了聳肩,提了提肩頭的行囊,“剛入城呢,就遇上你們尋人。”

“哎,昨日夜裏出了人命案,大人吩咐嚴控城門,搜城拿人。”

“啊?人命案?何人膽大包天敢在我卞城作亂?”

林崖搖搖頭:“不與你們閑話了,我這兒是正事。你們若瞧見可疑的,即刻來報。”

“是是,那是自然,林大哥你忙。”

目送走了林崖和一隊官兵,宋怡臨和文然對了一眼,心照不宣。

一旁的吳嫂子湊過來一副神神秘秘地樣子,向他們聊起了人命案:“我聽說,昨夜驿館裏住着的一個商隊被人殺了,十幾個人都死光了,個個死相凄慘,身中十數刀,刀刀斃命,商隊的貨物銀財也被洗劫一空,好幾車東西就這麽憑空消失了!這江洋大盜可是厲害,聽聞是那個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瘋一刀,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哎喲,可慘了!那個瘋一刀,臉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從額角而下直到嘴角,像蜈蚣似得,可吓人了……”

文然看了看身邊這位江湖人稱瘋一刀的宋怡臨,幾乎要憋不住笑。

宋怡臨本是聽笑話似得聽着,不疼不癢,可文然的目光卻令他十分不搞笑了,他是街坊四鄰公認的玉樹臨風,怎麽就被描繪得醜到不能見人了?于是忍不住插嘴:“我說吳嫂子,那畫像上的人捂得密不透風的,哪兒瞧得出來一條蜈蚣似的刀疤啊?”

“哎呀,宋哥,你怎麽不懂呢,就是有這麽條刀疤,怕人認出來,才這麽給裹起來呢!”

“……哦,原來還有這麽個道理……”宋怡臨竟無法反駁。

“那可不,我跟你們說啊……”

文然瞟了宋怡臨一眼,頗有怨怪之意,吳嫂子本就啰嗦,這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更是停不下來了。

宋怡臨按了按眉心,聽了半天吳嫂子以訛傳訛、添油加醋、畫蛇添足、颠三倒四地說着江湖轶事大雜燴,實在沒了耐心,就算是文然在身邊陪着,他也吃不消了,趕緊說道:“我還要去給魏老板送貨,我早去早回,你們慢聊。”

說着将馬缰遞到文然手中,宋怡臨腳底抹油便溜了。

文然一手拎着馬缰,可宋怡臨那脫缰野馬卻已一去不回頭。

吳嫂子看了看宋怡臨從街角消失,又看了看文然手裏牽着的馬,忍不住問:“宋哥不是去給魏老板送貨?怎的不牽馬去?”

文然抿了抿唇,宋怡臨的“貨”可不都還在馬背上嘛。

***

宋怡臨到了無忘齋,裏頭絲竹樂聲洋洋灑灑,無忘齋是卞城,乃至整個徽州最有名的樂坊,總是門庭若市、熙攘熱鬧、日夜不歇。

宋怡臨繞到側門,敲了敲門。

小厮多福不消多會兒就開應門:“宋哥回來了。”

“嗯,魏少呢?”

“在呢,晁雲樓。”

“嗯。”宋怡臨點了點頭,“我自去即可。”

“好。”

無忘齋前有店後有府,五年前将隔壁院子也買了下來,是以占地極大,這幾年一直修修改改、移牆挪樹的,看着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實際地形十分複雜,不熟悉的人走十步都會迷路。

宋怡臨熟門熟路地往後院走。

三進院門,宋怡臨到了晁雲樓。

晁雲樓不是樓,是後院主宅,堂內匾額上書,天地之閑四字。

“回來了啊,進來吧。”屋內耳室傳出慵懶的聲音。

宋怡臨走入耳室,月麟香氣攸然,一人正側身橫躺着,一手支着半身靠在軟枕上,面前擺着一局棋,一盤橘子、一盤糕點,另一邊煮着一壺茶。

“過來坐,正好陪我下棋。”

宋怡臨走上前,漫不經心地一拱手:“魏少。”

魏楚越眯着狹長的雙眸看宋怡臨,勾起嘴角笑了笑:“來坐。”

宋怡臨坐到了魏楚越對面,掃了一眼棋局。

黑白兩方似乎勢均力敵,但魏楚越手執黑子一旦落下,便能定了這一局勝負,并無扭轉局勢的可能。

魏楚越瞧見了宋怡臨眉間的一絲皺褶,手中黑子突然掉落棋盒中,這至關重要的一子沒有落盤,問道:“一路順利嗎?”

“嗯,沒什麽阻礙。”宋怡臨點頭,随手拿了個橘子,一掰為二,遞給魏楚越一半,自己吃着另一半,“徐州那邊都處理好了,不會有問題。”

“你受傷了?”

“皮肉傷。是我疏忽大意了。”宋怡臨擡了擡眼,最後一片橘入口,問魏楚越,“你不吃,我可吃了。”

魏楚越笑着點頭,宋怡臨不客氣的将另一半橘子吃了,聽魏楚越問道:“這賬房先生能一路逃至卞城,不可能只是運氣好。是接應他的人有問題?”

“是,”宋怡臨并無避諱,“沒想到驿館的小厮是來滅口的,一時大意了。”

“驿館內只有一具屍體。”

宋怡臨道:“他們很快就會在城郊找到驿館小厮的。”

魏楚越了然一笑:“殺人的是驿館小厮,打鬥中小厮受傷逃走,可惜傷重,死在了途中。”這案子就此結了,不拖泥不帶水。

宋怡臨吃了一個橘子不夠又伸手拿了一個:“哪兒的橘子,挺新鮮。”

“賬簿呢?”

宋怡臨從腰間摸出一本巴掌的小冊遞給魏楚越。

魏楚越粗略翻看了一下,扔到了一旁:“這就夠了。下棋吧。”

宋怡臨站了起來:“我還有事,先走了。”

魏楚越直起身來,看着宋怡臨:“做什麽,一局棋罷了,你家文先生還能跑了不成?就算跑了,我命人給你抓回來就是了。”

宋怡臨一聽文然的名字心裏就癢得要命,更是一刻都不想多留,伸手将魏楚越案上的一盤橘子都收入懷裏,一點不客氣:“你不吃可惜了,都給我吧。”

魏楚越哼笑了一聲:“瞧你這樣子。”

宋怡臨不理魏楚越,說走就走。

“錢還要不要了?”魏楚越提了提嗓子喊了一聲。

宋怡臨腳步不停:“我自己去賬房取。”

“真是……”魏楚越搖了搖頭,輕聲笑了笑。

魏楚越又倒了回去,摸着手中棋子,端詳棋局,連宋怡臨都能一眼看穿的棋局,魏楚越卻好似格外小心翼翼,久久不肯落子。

忽然,魏楚越擡了擡眼,站起身走到窗邊,不多會兒一只白鴿落到魏楚越的窗棂邊,魏楚越伸手從鴿子身上取下字條,喃喃地說了一句:“來得真快。”

魏楚越将鴿子放了,轉身将字條燒了去,回到案前,黑子終于落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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