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秦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小院的,無忘齋的一景一物都仿佛不複存在。
秦棠進屋徑直走向他床頭的那獨獨一盞未被點燃的蠟燭。他将蠟燭從燭臺上拔下來,輕輕一嗅,一絲幽甜,幾乎不可察覺。
蠟燭燃起,火光跳躍了兩下,漸漸長起來,秦棠将蠟燭擱回到燭臺上,而他自己則坐在床沿上,靜靜看着暖暖的燭火。
秦棠的劍就倚在床邊,劍璏上墜着一枚小巧的碧玉薔薇,像是女子之物,常有人說,碧玉薔薇是秦棠心上人之物,可卻從未有人見過秦棠的心上人。
秦棠的手指撚着碧玉薔薇,心好似被風浪卷入湍急的河道中,沉浮、生死都不由自主,如同十年前,阿越在大雨夜裏墜河時一模一樣。
兩日後,他們在下游撈到了阿越,可他依然面目全非、無可辨識,只将阿越發髻上的碧玉薔薇遞給秦棠,告訴他,阿越已經死了。
秦棠攥緊了拳,碧玉薔薇磕在他的掌心,烙下薔薇的模樣。他不知道自己心裏合該是什麽感覺,或該想些什麽。
阿越沒有死,不該很好嘛?他不該高興嘛?那麽他十年來的悼念只能算是一場笑話嗎?他是否該因魏楚越的欺騙而憤怒呢?
秦棠瞧着燭火,慢慢靠到床頭,漸漸有些困倦。秦棠輕輕笑了笑,魏楚越說這燭中香能助眠,今夜的酒也很醇,是能醉人的,看來他又能好好睡一覺了。
***
深更半夜,月朗星稀,雨後的天空最是澄澈幹淨。
宋怡臨回到晁雲樓時,恰好是子時初刻,這一次他不是被文然趕出來,他下午已經将人哄得很好了,甚至因為下雨,文然并未開口要趕他回無忘齋,宋怡臨樂得與文然膩在一起,簡直樂不思蜀,但入夜之後,與文然分開,宋怡臨回自己的房間卻怎麽都睡不着,心癢難耐,又或者是惴惴不安,忍不住便回來想瞧個熱鬧。
通常子時也正是魏楚越從前面回來的時候。
魏楚越回到晁雲樓,宋怡臨正在剝橙子,案上已經堆了許多橘子皮。
“找我?”
宋怡臨搖頭:“我來看熱鬧的。”
魏楚越一笑:“你來晚了,秦棠酉時未盡就走了。”
“他來過?”宋怡臨向魏楚越伸手,“二十文。”
“酉時未盡,還不是夜裏。”
“……”宋怡臨一歪頭,“魏少,二十文而已,願賭要服輸。”
“呵,”魏楚越單手支着下巴,伸手将宋怡臨剛剛剝好的橘子接了過來,笑了笑,“行,明日我便着人給你家文先生送去。”
“你!我……”宋怡臨差點跳起來,一下子就慫了,“罷了罷了。那一位也不是翻牆進來的,不作數。”
魏楚越忍不住笑出聲來,自從有了文然,宋怡臨好拿捏多了,從這方面來說,他還得感謝文然,将宋怡臨這只野猴子治得服服帖帖,再不漫山遍野亂竄,給他添亂找麻煩了。
魏楚越吃了瓣橘子,看着宋怡臨眨眨眼:“還不走?”
宋怡臨站起來,不忘将魏楚越盤中的橘子全兜走,說道:“初七了,你說你要出門,今年中秋宴還辦嗎?”
魏楚越想了想:“一切照常,中秋宴總是要辦的,不曉得能不能趕得及回來,若我不在,你們就自己玩。”
“那行吧。”宋怡臨一點頭,又補了一句,“今年,我帶上文然。”
宋怡臨自從見文然第一眼就把他當全天下最寶貝的寶貝,秦棠突然冒出來好像突然踩到了宋怡臨的尾巴,他更是一刻都放不開文然了,恨不能日日都揣在懷裏。
去年中秋宴,魏楚越沒有邀請文然,令宋怡臨好大不快,只來無忘齋喝了杯酒就跑了回去自己的小院子,與文然共度良宵了。
今年,宋怡臨把話說在了前頭,他要帶着文然一起來。
魏楚越嘆了一聲:“好。”
“真的可以?”
“嗯。”魏楚越笑問,“我若說不可以,你豈不是又要不來了?”
宋怡臨愣了愣:“抱歉。”
“怎麽了?我答應了,你還不樂意?”
宋怡臨皺眉,學魏楚越撐着下巴,道:“我最初帶文然回來的時候,你說,他不是我的,留不住,讓我別太上心……”
“嗯,我是這麽說了,我以為你一句都沒聽進去呢。”
“魏少,如果是你,你會回去嗎?”
魏楚越挑了挑眉:“我不是文先生。”他回不去,與他想不想,願不願,沒關系。
宋怡臨低着頭,輕輕嘆息。
“你若真想知道,就該去問文先生。”魏楚越指了指邊上剛燒開的水,讓宋怡臨給自己倒茶。
宋怡臨順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看樣子是不着急回家陪文然了。
魏楚越喜歡酒多過茶,但宋怡臨身上有傷,不能喝酒,難得宋怡臨居然主動與他說起文然的事情,卻只能以茶代酒,魏楚越難免有些遺憾。
宋怡臨愣愣地看着杯中飄着一節茶葉梗,許久不言語。
“你這是怎麽了?秦棠不過是見了文先生一面,何至于令你心神不寧?”
“文然,什麽都沒跟我說,只字未提。”
魏楚越換了只手,還是撐着臉頰:“這又能說明什麽?”
宋怡臨長嘆一聲,搖搖頭:“或許什麽都沒有吧。”
“你若想知道,何不直接去問文先生?”
宋怡臨如果開口問,文然總是會答的,但宋怡臨問不出口,他不知道該問什麽,問秦棠來做什麽?還是問他會不會跟秦棠回去?
文然的前半生宋怡臨無從介入,甚至直到今日他都不能肯定當初帶走文然是不是真的明智,而秦棠的突然出現好像是将宋怡臨從一場美夢中搖醒,逼他面對現實。
宋怡臨向來是個沒心沒肺的,魏楚越極少見他長籲短嘆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文先生若要走,你會攔嗎?”
宋怡臨一怔,然後輕輕搖頭,咬了咬牙:“我跟他一起走。”
“那不就得了。回去吧,別在我這裏作這一副幽怨的小媳婦模樣了。”
“可……”可如果文然回去,他宋怡臨就算恬不知恥的一路跟回去,又能如何呢?文家能容得了他?
“文先生又不是小孩子,你給顆糖,他就會跟你走的。兩年前,他會為了你跟文氏一族決裂,肯跟你回卞城,不已經說明了他的心意?”
魏楚越說的話宋怡臨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但兩年前,文然會跟着宋怡臨離京,十之六七是一時意氣,文然或許并沒有想得很清楚。
文氏先祖乃是開國功臣,始皇帝親封儀國公,在朝中地位斐然。時至今日,文家輔佐了四代帝主,說是國之柱石都一點不為過。可也正因為文家勢大根生也樹大招風,元帝繼位十年,對文家一直都是表面和氣,實則諱忌極深。
文然的父親文遠長并非文家嫡長子,原本文氏并不待見這個庶子,卻因文然少年才盛,而得了陛下青眼相待,也令文遠長在文氏有了一席之地。
兩年前,文遠長在一場酒宴上作行酒令,一句“秋臨雨疏風催花,朝暮一逝恨無歸。”本不過是感慨時光匆匆,被人拿出來做文章,硬掰扯上了罪先太子,只因先太子曾有詩說朝花有顏喜天晴,暮雨疾風嘆秋臨,便指文遠長有忤逆之心,而陛下竟信了那些胡言亂語,震怒之下将文遠長下了獄。
先太子本是先帝最鐘愛的一個,可惜先帝晚年疑心病深重,最後竟逼得先太子橫劍自刎以明志,即便如此,流言蜚語依然不絕于朝堂,說什麽都有,尤其指先太子擁兵自重、謀逆不成才落個自絕于世的下場。
而文家曾得先太子倚重。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哪裏是文遠長糊塗說錯了話,只不過是陛下對文氏早有心結,要借題發揮,文遠長下獄還未審,陛下就下旨褫奪了文家家主文然祖父的儀國公爵位。
彼時文然心急如焚,跪在祖父屋前一夜,求祖父在陛下面前為父親說句話,可文老全當看不見,索性稱病不朝,文家人沒有一個敢為文遠長說一個字半句話。
宋怡臨第一次見到文然時,他正跪在大理寺門口,求着想見一見自己的父親文遠長。
那時候,文然什麽人都求過、跪了,可沒有人敢幫他,甚至沒有人敢伸手扶他一扶。
一月後,文遠長被送回了文府,已然奄奄一息,不足兩個時辰便駕鶴西去了。
文遠長的案子未經審理,朝上甚至都未曾議過,文遠長卻在大理寺獄中受了重刑而亡,文然氣得當夜就要闖宮為父親讨個說法,卻被文老下令鎖在了屋裏。
文氏一族一語不發,仿佛從未有過文遠長這個人,從未有過文遠長這件案子。
畢竟是文老的親兒子,即便不是嫡出,也一樣血濃于水,文老是真病了,正好向陛下遞了折子以養病為名辭官歸隐,總算保下了文氏家業。
文然是傷心透了,才會跟宋怡臨走的。
當時秦棠并不在京中,所以文然不曾怨怪過秦棠,否則宋怡臨也不用擔心秦棠能将文然勸回去。
宋怡臨久久不語,只連聲嘆息,兩年前的事情文然也是閉口不提,宋怡臨知道他心裏放不下,可他卻幫不了。
“魏少,兩年前,文家的案子,你為何要管?”
這個問題早在兩年前宋怡臨就想問了,雖然他很清楚,問了魏楚越也不會回答。
魏楚越笑了笑,只說:“收了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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