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咚咚……”
敲門聲之後是甜柔的女聲:“冒昧打擾公子,不知公子可是已經歇下了?”
“門外可是碎雨姑娘?”
“正是呢,公子還記得小女子,真是小女子之幸。”
“不知碎雨姑娘冒雨前來所謂何事?”
“若公子尚未歇下,東家想請公子賞臉過去小敘。”
秦棠垂眼想了想,他本欲夜探,而魏林現在就來請,若不去,似乎是故意的,若不去,夜裏恐怕更難進去,何不先聽聽魏林有何話說,于是應道:“魏老板盛情,在下卻之不恭,還請碎雨姑娘回禀一聲,容在下收拾一番。”
碎雨輕聲笑起來:“公子若是不嫌碎雨手腳笨拙,碎雨願意伺候公子沐浴。”
秦棠微微皺眉:“多謝姑娘美意,不敢勞煩。”
碎雨依然笑着,仿佛一點都不驚訝秦棠會拒絕,只道:“既然如此,那碎雨先行告退,公子莫着急。”
大雨日,申時末,碎雨傳完話就折返前院, 無忘齋漸漸開始熱鬧起來,塵嚣之上落雨是別有一份景致。
半柱香之後,秦棠随着小厮穿過庭院,被領到內院一道拱門前。
小厮将一把傘遞給秦棠,道:“小人只能送公子到此處,越過這扇門便是無忘齋內院了。”
秦棠接過傘,向小厮點了點頭,走到門前,一扇略顯古樸的拱門,門漆似乎是新上過的,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出一片晶亮,秦棠伸手輕輕推開。
步入拱門,秦棠面前是一片景色別樣的院落,前院多山多石多竹,清雅別致,門內一條白沙細石曲徑,兩旁栽梅,葉綠果黃,地上落了不少梅子。
他以為他将無忘齋的後院都繞了一遍,其實并不然,這個藏在不起眼地方的拱門,才是真正的無忘齋。
秦棠順着小徑往內走,忽而雨中傳來琴聲,曲并非昨日的曲,但音甚為熟悉,想來是來自昨夜同一人、同一張琴,琴音空靈清澈,仿佛是一聲聲低語輕喚,勾人神往。
無忘齋內院沒有小厮引路,秦棠甚至察覺不到有任何人藏身暗處,連風雨聲似乎都停歇了,只有琴聲指引。
雨勢漸微,綿細稀疏,頭頂烏雲淺淡,露出些許迷蒙天光。
無忘齋的內院很大,秦棠不疾不徐地沿着白沙細石小徑一路走着,周遭的景色一步一換,是某一種陣法無疑。若在往常,秦棠定會暗自将陣法記下來,然後琢磨出破解之道,但此刻,秦棠卻想不了這麽多,只覺得若他再來一次,不一定還能尋得到路,這個地方實在詭異地令人頭疼。
是的,頭疼。
初時的驚訝過後,秦棠居然感覺頭疼,毫無由來,又捉摸不透。
仿佛是一種預警,但這預警又不似他往日對危險的警覺和敏銳,好像是他的內心裏有一個聲音想要告訴他什麽,但他卻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而他又急于想知道。
秦棠站住了腳步,他已經走到了小徑的盡頭,一片開闊的小湖泊,宛若江南的庭院總有水景,九曲橋連接着湖中央的一座亭,亭中亮着燈,是整個院中最明亮的地方,即便周圍廊下也都挂了燈,卻遠不及亭中,仿佛那處有一輪新月,在夜空中美若夢幻。
而琴聲也在其中。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秦棠很自然地走上九曲橋,一步一步接近那個向他輕輕撩起神秘面紗的“女子”。
只不過,亭中并沒有重紗,沒有任何阻隔的,讓秦棠第一眼就看清了彈琴的人。
魏楚越擡眼看了秦棠一眼,微微揚起嘴角:“來了?我以為你會走得快一些。”
原本在這裏等候秦棠的應該是魏林。但魏楚越得知秦棠去過府衙之後突然改了主意,自己來見秦棠。紙包不住火,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他請秦棠留宿無忘齋內,心裏便是早有了想見他的意思,既然如此,他何不大大方方見呢。
秦棠看着魏楚越怔怔地回不過神,魏楚越沒有得到回應,又擡眼掃了一眼秦棠,目光瞥了瞥身旁的座:“坐。”
秦棠還是愣愣站着,直到魏楚越的手指停懸在琴弦之上,然後緩緩按住震顫地琴弦。
“阿越?”
魏楚越揚了揚眉:“原來還認得我。”
“阿越!”
秦棠此刻臉上的震驚幾乎是五顏六色的,震驚、驚喜、不可置信、以及各種混亂交織的感覺和思緒,若是讓碎雨瞧見定會懷疑自己的雙眼,秦棠宛如枯井一般的臉上居然會有一絲漣漪,而此刻那是洶湧波濤。
在看到魏楚越名字的時候,秦棠掐住了自己虛妄的幻想,一再告誡自己只是巧合,即便連他自己不希望這是個巧合,卻又不知道如何應對萬一成真的幻象。他仿佛是塞進了棺材、埋進了土裏,動彈不得,生死不能。
魏楚越起身站到秦棠面前,讓秦棠仔仔細細、直直愣愣地看着他,與自己的記憶和夢境重疊,只是眼前的人與他的記憶、他的夢并不一樣。十年光陰匆匆而過,二人都已長大成人,少年時期的模樣在記憶中被一遍遍琢磨,甚至不能确定還是否是原本的模樣。
秦棠突然伸手,抓住魏楚越的手臂,溫熱的、有力的、真實的、鮮活的,秦棠上前一步靠近魏楚越,進到可以嗅到魏楚越身上曾經熟悉的月麟香。
“阿越……”
秦棠親眼看見魏楚越跌入了湍急的河流中,大雨和黑夜、滔滔翻滾江水,所有一切都措手不及、無力挽回。
經年來無數個夢裏,有時候秦棠會随着魏楚越跳了下去,甚至抓住魏楚越的手,有時候沒有,而更多的時候,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魏楚越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你以為我死了,我知道,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
魏楚越對着秦棠輕輕一笑,仿佛在說家長裏短的閑話,絲毫不重要,他全然不在乎。
秦棠定定盯着魏楚越,看進他的眼裏。魏楚越的雙眸黑白分明,他的面容雖不一樣的了,可眼睛還一如十年之前,眼角仿佛永遠帶着一抹笑意,可秦棠好像永遠都讀不明白魏楚越眼中隐藏着的意義。
“你讓我以為,你死了……”
十年,魏楚越都不曾想過出現在秦棠眼前,甚至不曾想過給秦棠留下一點線索。而此刻,魏楚越重新出現,好像他只是出門在巷尾吃了碗馄饨面,這就回來了,沒什麽大不了。
秦棠的目光終于從魏楚越身上移開,突然松開了魏楚越垂下雙手,不自知地微微皺眉、輕輕一嘆。
他不知為何心情複雜,仿佛一時間是失而複得,似乎安慰,似乎驚喜;下一刻卻發覺得非所失,又似乎悲哀,似乎瘋狂。
十年前初見時,阿越着一身淺淺檀色裙衫、簡單的垂挂髻、發髻上墜着碧玉雕琢的薔薇,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站在山門前,蹙着眉,瞧着他眼前一排直挺挺背劍而立的弟子。一群男孩子第一次在鳳林上那蛇蟲鼠蟻、飛禽走獸無數,卻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中見到漂亮的女孩子,看着阿越的眼睛比他們的背脊都直,根本挪不開,而秦棠也是其中之一。
山中歲月日複日年複年,山門內苦修的日子終于因為阿越而變得不太一樣。所有人都當阿越是女孩子,除了練功習武就是圍着阿越。秦棠性子冷,形單影只慣了,顯得孤僻不可親,可阿越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只因秦棠與人比試從不留手,即便阿越是“女孩子”。于是魏楚越總尋秦棠與他比劍拆招,各有勝負,他并多說話,也并不與秦棠故意親近,仿佛只是山中學劍苦修的另一個人罷了。
直到,秦棠發覺了阿越的“秘密”,為其保守秘密,他們成了朋友。
魏楚越的前半生中,只有秦棠一個朋友。可就算是對“朋友”,魏楚越仍不能坦誠以待。
“假死是不得已,若不能瞞過所有人,我便要真的死了。”魏楚越的嘴角依然有笑意,并沒有露出多少痛苦、遺憾或委屈的神色,只是輕描淡寫的,像是玩笑話。
魏楚越走到一旁的圓桌旁,自顧自坐下,倒了兩杯酒,一杯推到自己對面的位置上,一杯握在手中。
秦棠看着魏楚越,想要質問一句“既然你已經死了,既然你已經死了十年,為何此刻要出現在我面前?”可是他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秦棠視他為友,而魏楚越或許只當他萍水相逢吧。
秦棠終于動了動,挪步過來坐到魏楚越對面,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道:“無忘齋姓魏,卻非魏林的魏,而是你魏楚越的魏。”
秦棠開口說出的話并非疑問的口氣,而是直敘,魏楚越笑了笑,沒有确認也沒有否認。
“請我來,所為何事?”秦棠看着魏楚越,語态冷靜沉穩,再沒有半點恍惚之色。
魏楚越一笑:“是你先找到我的。”
秦棠一下子聽懂了魏楚越話中的意思,今日他去府衙查檔的事情,魏楚越早就知道了。秦棠昨日已見識過了無忘齋的手段,已再無驚訝。
“徐州水深且不可輕涉,你既然來了,就萬不能掉以輕心,仗着自己武功好就有恃無恐,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江湖中稱道義,可暗地裏的下作手段往往防不慎防。”
“所以,昨夜将我迷暈是你給我一個警醒?”秦棠方才一直默不作聲,半句不問當年之事,此刻竟問起了原本不大相幹的事情,“迷藥是下在哪裏了?碎雨的身上嗎?”
魏楚越愣了愣,旋即答說:“你屋中的蠟燭是特制的。分量很少,久燃之後才會有效用,都算不做迷香,不過用來助眠卻是不錯的。”
魏楚越為秦棠滿上酒,秦棠又是一飲而盡。
“明日,我與你同去徐州。”
“不必勞煩了,我不過去徐州走個過場。”
不待魏楚越再說什麽,秦棠已起身走出了湖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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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寫的急,大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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