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是我,宋怡臨。”
宋怡臨穿着文府小厮的青衫,胡渣子剃了個幹幹淨淨,頭發利落的束起系了青段。
文然伸出手将油燈舉到宋怡臨面前,将人仔細看了又看,幸虧文然還記得他的一雙眉眼,終于将人認了出來,第一眼初見時的粗犷仿佛被輕易洗去,眼前的宋怡臨改頭換面的很徹底,沖着文然笑着的模樣明媚而俊朗。
“宋怡臨?”文然吃驚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宋怡臨一笑:“先讓我進去。”
文然連連點頭,從窗口讓開,将宋怡臨放了進來。
宋怡臨翻窗翻得悄無聲息,若不是文然就站在窗前直愣愣地看着,根本無法相信屋裏眨眼功夫突然多了個人,仿佛是開窗帶進一陣風,輕飄飄的。
宋怡臨轉身合上窗,依然是悄默默的。
“你怎麽進來的?”
文府雖不是皇宮大內,但堂堂儀國公府也不是可以随意進出的地方,外院值夜的侍衛,裏院有家丁,文然被罰閉在祖祠,也有人日夜看守,這裏三層外三層的,宋怡臨換身衣服就能輕易混進來的話,文府早被人洗劫一空了。何況,前幾日文然鬧得兇,文老命人将祖祠的窗戶都釘死了封起來,方才宋怡臨是在外面撬釘子?
宋怡臨咧嘴笑說:“這不重要。”
文然錯愕,幾乎要脫口問一句,那什麽重要?
宋怡臨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遞到文然面前,直白的将最重要的東西交給文然,沒有一點拐彎抹角的驚喜。
文然看着宋怡臨,一時不知所措,輕輕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呼之欲出的驚呼壓在了喉間,他是該伸手去接,迫不急待地看信,但為何,他心裏突然滿是懼怕?
宋怡臨不急不催,只是盡忠職守地做一個信使,他看着文然,見他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神色憂怖,忍不住暗暗微嘆,這些日子文然過得很不好,或許比文遠長更不好。
文然終于顫抖着将信接了過來,慢慢展開疊得整齊的信紙,吾兒見字如晤,看見紙上熟悉的字跡時,文然控制不住眼淚霎時滾落下來,迷糊了他的雙眼,只是短短一行字已經令他忍不住奔潰的淚水。
宋怡臨明白文然的極度壓抑和自制,可偏是這樣的克制更仍人忍不住心疼。宋怡臨伸手過去輕輕扶住渾身不住顫抖的文然,将他扶到一旁坐下。
文然胡亂摸掉滿眼的淚,細細将宋怡臨帶來的信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許久難說出一句話,只是一而再地抹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自文然生母過世之後他便沒有再哭過了,可這一次,他無法自控,甚至在宋怡臨一個外人面前,他都無法克制自己潸然淚下。
信裏的內容宋怡臨清楚的很,文遠長寫信時他就在一旁。
文遠長在大理寺的待遇不錯,牢房幹淨,沒有缺衣少食,也沒有遭嚴刑逼供,甚至還有筆墨書冊得以打發時間,省了宋怡臨不少麻煩,說是下獄,莫不如說是軟禁,只不過陛下口谕,無旨不得探訪,所以文然在大理寺外不管跪多久都是無用。
文遠長的牢房很容易找,要進去就很不容易,宋怡臨是僞裝成人犯,混在林州的嫌犯裏被帶入大理寺的,不是大理寺卿請來做客的,他還有任務,越是低調少動越是保險,所以他等了好幾日在動手殺徐尚瑞當夜離開牢房時,才終于去見了文遠長。
宋怡臨的時間很短,所以文遠長的信也很短,寥寥幾句不過都是安慰文然的話。
文遠長年逾不惑,在獄中依然儀貌幹淨端正,宋怡臨第一眼就覺得文家父子倆很像,氣質溫煦儒雅,有很重的書卷氣,宋怡臨直覺的認為這樣的人不适合官場。
文遠長對宋怡臨的突然出現只在最初袒露出了震驚,在宋怡臨說明來意之後,文遠長并未對宋怡臨提出什麽質疑,反倒是宋怡臨對文遠長的鎮定十分驚訝了,不禁問了一句:“文伯父不擔心我來路不明,或許對文氏不利?”
文遠長專心在筆尖上,擡眼看了看宋怡臨輕輕一笑沒有回答宋怡臨,卻讓宋怡臨看明白了清者自清的不卑不亢,更忍不住唏噓。
文然捧着一紙家書默默不語、淚眼婆娑,又生怕淚水打濕了這來之不易的書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輕輕撫平褶紋。
宋怡臨不知道如何安慰,便只能在文然身畔靜靜守候,他不由自主的伸手輕輕撫在文然佝偻顫抖的背脊上。
文然雙手覆在臉上,遮蔽了雙眼也似乎可以遮住自己不堪的樣子。他不知道為什麽,總讓宋怡臨看見自己最見不得人的情狀模樣。他分明是想笑着感謝宋怡臨的,卻一個字都說不出,更是哭得難看極了。
不知過了多久,堂中好幾只蠟燭燃燼了,滅了光,屋內漸漸昏暗,外面夜已深,這夜無月無星,也是晦暗極深。
文然慢慢緩和過來,宋怡臨遞上一方雪白的手巾,文然接了下來,想開口道一聲謝,卻一時啞了嗓音讓宋怡臨搶了先:“不必與我言謝。”
文然擡眼看着宋怡臨,一時不知無措,他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看待眼前這個神秘的人。宋怡臨無疑是與他有恩的,但緣何如此幫他?宋怡臨是如何能從大理寺為他這封信的?為何能在文府輕易來去?
為何宋怡臨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溫柔、似乎為他擔憂、為他心痛?
宋怡臨察覺到文然目光中的疑慮,有些慌張的轉過身去,将火爐上剛燒好的水取來給文然倒了杯茶水。
“有些燙。”宋怡臨捧着茶盞不敢直接遞給文然,便放到了桌上,先涼着。
文然瞧着宋怡臨這般體貼仔細,更是不知該如何說、如何問了。
沉吟良久,倒是宋怡臨受不住文然審視的目光,先開了口:“你放心,你爹很好,大理寺并未苛待于伯父,案子一日未審伯父雖不得自由但亦不會有生命之憂。”
文然知道宋怡臨是想要安慰他,輕輕點了點頭,可他也知道這樁案子不會輕易了結,一旦開堂審理必然是要牽連文氏一族,屆時恐怕更兇險。
宋怡臨見文然低沉眉眼,不由嘆息,寬慰道:“你莫太過憂慮了,文氏有開國之功、治世之勞,陛下何等倚重厚愛,必不能聽信佞臣胡言亂語就要問罪文氏的,否則天下人心何其凄涼。”
正是這開國之功、治世之勞才是文氏今日局面的禍源,何況文老曾是太子帝師,與先太子何等親厚,元帝繼位後能在表面上敬重文老已是不易,這十年文氏如履薄冰,文然年紀尚輕竟一無所知,當真以為文氏世代功勳,受陛下倚重、萬民敬仰,而他生為文氏子孫便該為朝廷效力、為國盡忠,全不明白為何自己的父親文遠長甘願窩在禮部任個小吏混混度日。
此刻他明白了,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而所謂的天下人心,并比不得陛下一顆諱莫難測的帝王心意。天下飽學才能之士何其衆,治國安邦并非文氏不可。
文然雙目通紅,哭幹了淚,愈發憔悴,宋怡臨心裏不忍,只得搜刮肚腸地想法安慰他:“我聽聞今日早朝有言官論議,卻被陛下厲聲呵斥了,想來陛下恐怕心意有所轉圜,不多時便能開釋伯父的。”
果然文然一聽這話立時擡起頭看向宋怡臨,殷切的目光落在宋怡臨臉上仿佛想求證什麽。
“真的、真的,不騙你,若不信,明**自己問問國公大人。”
宋怡臨一臉誠懇不似說謊。文然微微松了一口氣,只希望是真如宋怡臨所言,陛下能回心轉意。
宋怡臨陪着文然足有一個時辰,他不敢留得太久,寅時将至時悄默溜了出去,還不忘将封在窗戶上的釘子都嵌了回去。他以為天衣無縫,卻不曉得守祖祠的小厮熟睡到半夜做夢驚醒了一回,迷糊中隐約瞧見了屋裏有兩個人的人影,便趴在門上從門縫裏瞧了瞧,那時文然正哭得厲害,宋怡臨竟未察覺。
原本宋怡臨為文然送家書便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差事,如今事畢,他卻不想做個施恩莫忘報的善心人就此消失,反而是每夜都去文氏祖祠,勤快的令文然以為宋怡臨是住在文家的了。
“咚咚。”窗緣輕響,宋怡臨不請自入。
文然擱下筆擡眼望過去:“宋哥……你怎麽又來了?”
“是不歡迎我嗎?”宋怡臨有些委屈。
“不,不是,這幾日文府上下戒嚴,出入不易,我怕……”
“怕我被人發現,抓住毒打一頓?”宋怡臨笑了笑,問道,“你被困在這祖祠之中,怎曉得文府戒嚴了?”
文然嘆了一聲:“連日給我送飯的小厮臉色都不好,戰戰兢兢的,與我說了兩句。可惜他不曉得出了什麽事情。宋哥,你可知曉?可是我爹出了事?”
“沒有沒有,你可別吓唬你自己了。”
“若沒有,何故近日文氏上下連多喘口氣都恐怕天要塌了似得了?”
宋怡臨怕文然胡思亂想,便索性如實告知:“并非是文氏。而是朝中另有一樁大事,原度支司判官徐尚瑞突然心疾亡于大理寺牢內,旗山營案突然失了關鍵證人,陛下大怒,朝中上下都人心惶惶,并不止是文氏而已。”
“旗山營案?”文然想了想,“莫不是半年前那樁貪墨軍饷的案子?”
“正是。”
“我以為那樁案早已審結了。”
宋怡臨輕輕搖頭:“誰知道呢。”
文然颔首,只要不是他爹出了什麽事情,他現在也顧不得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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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波回憶殺有點長呢…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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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