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旗山營案有什麽好聊的,宋怡臨夜夜往文府跑又不是來與文然指點江山的。

宋怡臨從懷中掏出兩包點心,向着文然獻寶:“玉芳齋的甜雪餅和上善居的玉露團,都是你喜歡吃的。”

文然驚訝問道:“這……你怎曉得?”

“你愛吃什麽可不是秘密吧?”宋怡臨沒有正面回答,将油紙拆了,雙手捧着甜雪餅端到文然眼前。

文然愣了愣,瞧着宋怡臨期待的神色不好意思拒絕,伸手取了一塊,咬了一小口。

“好吃嗎?”

文然輕輕點頭。

宋怡臨咧嘴笑開,連另一包也拆開了送到文然跟前。

“魏公子似乎很喜歡點心小吃。”文然想起在客棧裏魏楚越買了一桌子的零嘴吃食。

宋怡臨擺擺手:“他只是愛買,不是愛吃。”

“你與魏公子……相熟?”

文然初見宋怡臨時他一身粗布麻衣似乎是個幹粗活的,再見時,他已換了一身文府家仆的青衫,看着确實有幾分小厮模樣,可宋怡臨言談之間頗有文墨在腹,分明是讀過書的,舉止之間又極為随性,并不像世家公子那般做作,實在令文然瞧不出來門道。

而魏楚越則是一位器宇不凡的翩翩佳公子,并不似能被宋怡臨差使的人。

宋怡臨聽得出來文然在問什麽,他不想騙文然,但也無法說出實話。

“行走江湖之人有一二朋友不稀奇吧。”

“江湖人?”

宋怡臨點頭:“怎麽不像嘛?哦,魏少那金貴模樣确實不像。”

“那你如何……”能入得大理寺?

文然話未問完突然被宋怡臨塞了一口玉露團,将半句話堵在了嘴裏。

宋怡臨嘻嘻一笑,分明是故意打斷文然的問題。

文然細嚼慢咽地吃完一塊玉露團,方才的話題便就此中斷。有事情刨根究底對他沒有益處,宋怡臨不願他問,該是有難言之處。

“多謝。”文然對宋怡臨有太多感激,最終不過是這兩個字,說出來感激淺薄,不說他又實在感懷難安。

“嗯?”宋怡臨自己也吃了一塊玉露團,嘴裏塞得滿滿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宋哥的大恩清逸不知如何報答,還請宋哥不要連這一聲謝都拒絕。”

“如果,如果文公子真的感激我,那可否不要趕我走?”宋怡臨微微低了頭,他看得出來文然這幾個夜裏見他來臉上都無有喜色,他這麽死皮賴臉的怕是招人嫌棄了。

文然錯愕,将慌亂無措都寫在了臉上,他完全沒有想到宋怡臨看着直率爽朗,實則心思極細,他以為宋怡臨看不出來他心裏的隐憂,卻不料宋怡臨自己說出了口。這樣的問題,文然答不來。

文府畢竟是國公府,護衛裏有不少是軍中選出來的好手,都非等閑之輩,宋怡臨來來去去十分危險,若讓人察覺恐怕不知鬧出多大的亂子,現在他滿心都牽挂在父親身上,實在難在顧及旁人,何況宋怡臨于他有恩,總讓自己的恩人做梁上君子是何道理?

宋怡臨沉着嗓音輕輕說:“抱歉,我只是怕你困在這一室之中憋悶得很,才想來陪陪你,是我糊塗了。明日我不會來了。”

“宋哥的好意清逸怎會不明白,只是清逸難以還報,着實過意不去。”文然皺着眉不知該如何解釋,他并不是要過河拆橋,而是真心實意的受之有愧。

宋怡臨點點頭:“我明白的。”

第二日,宋怡臨果然沒有再來。分明是文然自己将人趕走的,宋怡臨也說得清楚不好再來,可文然卻輾轉難眠,徹夜都靜靜聽着外頭的風吹草動,想着宋怡臨會不會從什麽地方冒出來,可惜直到天泛魚白都沒有等到。

所幸宋怡臨沒來。

宋怡臨一連數夜偷摸進文府多少留了些痕跡,松動的封窗釘、牆沿瓦上被蹭掉的青苔、值夜小厮看見的人影,文府的人還是察覺了,報給了文然的大伯文遠峤,當夜祖祠院子裏伏滿了人,就等着捉拿宋怡臨,不過也只能是無功而返了。

文遠峤思慮再三,将此事按下,未報知于文老,同時嚴禁府內的人提及此事。宋怡臨來無影去無蹤,文府的侍衛竟都毫無察覺,文遠峤疑心是文府裏的人,所以他們這般陣仗反而走漏了風聲抓不到人。不若當無事發生,再尋機會。文遠峤撤換了值守祖祠的家丁,挑選了外院侍衛換了小厮的衣裝守在院內守株待兔。

又是兩日,依然沒有人來。

正當文遠峤以為是下人誤報時,朝中來了消息,陛下準備恩赦文遠長,文府上下一片歡松喜慶,文老也将文然放出了祖祠。

倘若文遠長之案當真能有驚無險的度過,文然或許會是宋怡臨永遠觸不到的美好,只有一段宋怡臨自己犯傻的插曲。宋怡臨時常感激老天的安排,又為文然感到心疼和悲哀。

陛下确實下了恩旨開赦文遠長,革去文遠長禮部員外郎之職,責文老教子無方,褫奪儀國公封號,文老接到聖旨時才松了一口氣,可當文遠長被擡回文府時,文老一眼瞧見自己兒子奄奄一息,急火攻心就昏了過去,文府一陣大亂。

送文遠長回來的內官說文遠長是在大理寺獄中受了寒,身子撐不住便病了,是受了苦,請文府好生照顧。可文然湊上前,一眼就看見了文遠長領口裏藏着的鞭痕,分明是獄中受了刑!

文然氣怒交加、憤然失控地撲上去将內官揪住,厲聲質問道:“受寒?那我父親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陛下并未下旨開審我爹,大理寺如何能濫用私刑?!”

文然素來清雅文秀,何時與人紅過眼、吵過架,更何談動過手。他一下子撲過去,不僅內官吓得瑟縮起來卻逃避不及,連文府的人都大驚失色。

“快快,将公子扶下去!去請大夫啊!愣着做什麽!去!”

一邊是昏倒的文老,一邊是暴起的文然,文遠峤心裏多急多怒多慌張都不能再亂了,一邊命人速請大夫,一邊要将文然拉住。

文遠峤不是看不見文遠長身上的傷,但若是大理寺私刑怎會是宮中內官來送回文遠長?這分明是陛下的意思。

文遠峤比文遠長還年長十歲,官居戶部尚書,宦海沉浮十數載,從看見文遠長被擡進門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了,這一月來他翻來覆去揣測聖意,原以為褫奪儀國公封號是小懲大誡,陛下還是顧忌着文氏功勳的,到這一刻才終于清醒,陛下真對文氏起了殺心的,不過是因為事情生變,才不得不放過文氏,但懲戒并不小。

陛下說文遠長是染病,何人敢說不是?文氏若要為文遠長忤逆生意,便是要徹底斷送文氏百年基業和上百口人性命。

“徐內官受驚了,小侄憂思過度近日有些神志不清,還請內官見諒。家父這又突發心疾,實在不便留徐內官稍坐,怠慢之處來日再像徐內官請罪,還請徐內官回宮替文氏謝過陛下聖恩。”

一場兵荒馬亂,文遠峤向內官賠了句不是,敷衍的場面話說完,甩袖就走。

徐內官抖着幹細的手指着文遠峤遠走的背影氣得直跺腳,不等他想罵兩句,就被文府家丁請出了門去。

“放開我!松手!”文然雙眼赤紅、憤恨難抑,他恨不得想要殺人,幸而被文遠峤攔下。

“小然!”文遠峤一聲呵斥,“去照顧你爹!”

文然怒目圓睜着,好像山林中兇惡的野獸,咬牙切齒地質問文遠峤:“傷寒?!啊?!伯父就這樣将他們放走?!我爹身上的傷要如何解釋?!分明是大理寺濫用私刑、草菅人命!我爹雖品階低微亦是有官身的,他們怎麽可以動刑?!王法何在?!”

文然被關在祖祠裏一月,消瘦的很,可突然之間發了狂似得,竟是幾個家丁合力才勉強拉住了。

文遠峤按住文然的肩頭,又重複了一遍:“小然,先去照顧你爹。”

“若伯父怕遭連累,文然自己去擊登聞鼓,為我爹讨個公道!”

“小然!眼下是公道王法重要,還是你爹重要?!”

文然被文遠峤這一聲吼震住了,仿佛突然從瘋狂中驚醒過來,身上掙紮沖動的力道都一下子卸了下去,呆愣在當場。

文遠峤擺擺手,讓家丁松開文然,緩聲道:“去吧,去看看你爹,他必定也很挂念你。”

文然一聽這話心頭一緊,雙眼中立刻盈滿淚光,轉身奔回文遠長房中。

文遠長滿身是傷,送出大理寺時簡單的包紮了一下,這一路回來,傷口都還在滲血,衣衫都染的腥紅一片,府裏的下人将文遠長擡入房間,立刻準備了清水和傷藥,文然踏進房門的時候,侍者正在為文遠長清理傷口。

文然搶過一盆清水和巾帕,将下人驅開:“我來。”

文遠長身上傷口都是新的,各色各樣林林總總,文然辨不得是什麽刑具造成了這些傷口,但他知道對他爹動刑的人是要他爹生不如死得受折磨。

文然從來未見過這樣的血腥和殘虐,文遠長身上皮開肉綻、斑駁血污,文然小心擦拭卻止不住鮮血滲流。

文然心中驚吓、惱怒、悲恨、痛苦、羞憤,令他不知所措,甚至連呼吸和心跳都仿佛不能順遂自控,他好恨!好恨!好恨!好恨!

突然有一只手輕輕拽了拽文然的衣袖,文然如同深陷在最可怖的噩夢中,捂住了眼耳口鼻要生生将他捂死,而這輕輕的一拽,便将他一下子拖出了泥沼。

“爹?爹!爹!”

文遠長半睜着眼,看向文然,艱難地張了張口。

“爹,爹,你回家了,回家了!大夫馬上就到了!”

文遠長眨了眨眼,像是對文然的一點安慰。

“……爹!”文然的聲音哽咽,緊緊握住了文遠長的手。

文遠長深深看着文然,仿佛有許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他想用力回握文然的手,卻一樣無力。文遠長被拿下獄那一刻便知道這一趟兇多吉少,他甚至沒有想過還能再看一眼自己的兒子,所以才會毫不猶豫地寫下書信交托給宋怡臨這個素未蒙面又不知來歷的人。如今見到了最後一面,他已經心懷感激了,只是他舍不下文然,他還未見文然娶妻生子……

“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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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殺未完待續,下一章時間切回進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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