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午後陽光極好,老許家的桑葉都鋪曬了開來,孩子們吃飽了就拉着宋怡臨漫山遍野的跑出去玩了。

文然幫着許嫂子收拾廚房又喂了蠶。

繡山縣幾乎家家都養蠶、人人都能織布、刺繡,不過種桑需要地,這裏一片桑園都是宋怡臨的地,只有老許他們幾家種罷了,算是非常不錯的生意。

“哎呀,文先生難得來玩,怎麽好意思讓文先生幫忙!”許嫂子搶過了文然手中的竹蘭,将桑葉擱到一旁,“文先生去屋裏喝口茶吧?休息一會兒。大早上的趕路來一定辛苦了。”

文然一笑:“沒事的許嫂子,我這兒哪裏是幹活,往筐裏分分桑葉罷了,用不着一點力氣,許嫂子就容我再玩一會兒吧?”

“文先生,想玩的話不若與宋哥一起去外頭曬曬太陽?今兒日頭好,風又不大。”

許嫂子笑眼看着文然,一臉都是不可名狀的複雜又了然,仿佛是瞧着自己剛出嫁的女兒,滿心滿眼都是欣然喜悅,直将文然看得臉紅。

“額……許嫂子,你能不能給我講講宋哥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啊, 那可多了,文先生想聽,那就進屋坐着聽,我把老許給喊回來,讓他給你好好說說。”

文然想攔,許嫂子已經一步跨出門大聲喊了老許。

“文先生屋裏坐啊。”

“許嫂子,我聽宋哥說,許老哥與宋哥是同鄉?”

“是啊,”許嫂子給文然沏了杯茶,“那是……嗯,十五年前了,海源發了大洪水,不知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被河水卷走,那時候我跟着老許還有許多人一起北上逃難,沿路餓死不少人。走了兩個月,我也撐不住了,老許差點要将自己的肉都割下來給我吃……”

許嫂子說起那段往事,臉上早已沒有太多的悲哀,那些死去的親友都已入土歸塵,能活下來的人都還在身邊,還有什麽可哀嘆的。

文然沒有打斷許嫂子說故事,許嫂子輕輕嘆了一聲,“那時候宋哥才九歲,一個孩子一路從海源跟到了樊城,路上偶然有人能瞧他可憐,會給他一口吃的。人啊都餓得要吃人了,欺負一個孩子又算的了什麽,為了半塊燒餅,差點将宋哥打死。老許實在看不過眼,将那群瘋子趕走了。宋哥給老許磕了個頭,說會記着老許的救命之恩。”

許嫂子笑着搖頭:“老許不過是大聲呵斥了兩句,甚至都沒力氣揮一拳頭,哪裏是什麽救命之恩了。後一日夜裏,宋哥悄悄給老許塞了半塊燒餅。後來每隔幾日,宋哥就會給我們送些吃的,即便只是爛菜根,好歹救了我們兩口子的命,宋哥啊,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文然聽着許嫂子口中陳舊的故事,仿佛能想見兒時的宋怡臨是個什麽模樣,又好像不能。宋怡臨在他面前連一句狠話都沒說過,總是一張半分煩惱都沒有的笑臉,天塌了也能當被子蓋,一直在文然最難過的時候寬慰着他。文然很清楚打動他的不僅僅是宋怡臨的溫柔更是他的堅定,不離不棄的陪伴和支持。宋怡臨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不是嘛,”老許走進屋,剛巧聽見許嫂子與文然說話,接口說道,“之後,我們兩口子就在樊城落了腳,宋哥說他有要去的地方,便走了,說有朝一日會回來報恩,那認真的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我都被這孩子吓到了。然後,宋哥就走了,整整十年,我們幾乎都不記得了當年的事情,一直到五年前,宋哥真的回來找我們了。”

老許說宋怡臨的眼神像利刃,而文然極少見到,在他身邊的宋怡臨眉眼如春光明媚,嘴甜如蜜、性子跳脫散漫。但文然心底裏卻仿佛很清楚,那個目光如刀的宋怡臨才是真正的宋怡臨,鋒芒不可避、銳利不可擋。

老許和許嫂子說了許多舊事給文然聽,多是宋怡臨瞎胡鬧的笑話,文然從這些故事裏聽到了一個整日上蹿下跳的宋哥,活得恣意飛揚,引得文然陣陣發笑。

宋怡臨回來的時候,文然正喝着第三盞茶。

“喲,聊什麽呢,這麽開心?”宋怡臨湊到文然身邊,“我渴了。”

文然将手中茶盞遞給宋怡臨,笑着說:“許老哥說,剛來繡山縣時,你也要湊熱鬧學養蠶,讨了好多蠶籽回去,沒幾天跑回來說你的蠶寶寶都死了,非說桑葉不好,還跟許老哥胡攪蠻纏,其實啊,是有人拿了桑葉回去就擱在了院子裏,下了雨也不管直接喂了蠶寶寶,結果才把蠶寶寶都吃死了。”

“哎呀,”宋怡臨眉頭直皺,瞪了一眼老許,“這種陳年舊事怎麽都給我抖出來了,以後讓我在文先生面前哪裏還有臉了。”

“哈哈哈,你小子現在知道要臉面了,可晚了,這麽多年給我們鬧的荒唐可還少?我們能給文先生講上三天三夜呢。”

宋怡臨哼了一聲,拉起了文然:“走走,我們上外面散散步,可不能再聽他們胡說了。”

宋怡臨拽着文然逃跑似得出了老許家,一路小跑跑到小山坡上,與文然肩并肩,望着一片郁郁蔥蔥的桑樹林子。秋風一陣一陣吹過,桑樹葉子一片一片染成金黃,混在一叢一叢的綠中,好像夕陽中的雲朵絢爛美麗。

“好看嗎?”

文然深深點頭:“好看。”

宋怡臨牽着文然的手,就站在土坡上,看風過、看雲過、看時間過。

文然轉頭看向宋怡臨,宋怡臨好不吝啬地回以笑容。文然心想,這一刻就是他擁有的所有,也是他想要擁有的所有了。

幾個孩子拿着樹枝追追打打,喊鬧的聲音闖入文然和宋怡臨的二人世界,宋怡臨擡眼遠望,笑着念叨:“這一群小皮猴子,是該圈起來好好讀書,養養性子了。”

文然輕輕點頭:“要不,我們也搬來繡山吧?”

宋怡臨一愣:“搬過來?”

“嗯,如果把義學開在這裏,會方便很多,我也可以日日來,你說呢?”

宋怡臨的眉頭皺了皺,很快又舒展開,笑着對文然說:“好,你覺得好,我們就搬。”

文然有些吃驚,他以為宋怡臨是不會離開卞城的,又問:“真的可以嗎?那無忘齋怎麽辦?”

宋怡臨露出一個極為随意的淺笑,對上文然的雙眸,說:“我們搬到哪裏都沒關系,若有事魏少自然會交代。”

文然牽扯出一點點笑容,眉間卻凝起了陰郁,繡山縣是太近了吧,快馬不過一個時辰就能到,搬不搬的确實沒差別。但宋怡臨方才的話好像是在告訴文然,天地之大,卻沒有無忘齋到不了的地方,不管他們去哪裏,宋怡臨去哪裏,魏少總能找得到?

“我是玄劍山莊莊主寒崇文,你們都要聽我的!”

“寒崇文算什麽,我是五岳盟盟主陳玉先,你要聽我的!”

“憑什麽?我要下英雄帖,我們比劍,誰贏了誰做盟主!”

“吵什麽吵,要說江湖第一劍誰能贏我韓牧川?來啊,比比誰的劍快啊!”

幾個十歲的孩子揮着樹枝你追我趕,光天化日之下做着一場關于英雄江湖的春秋大夢。

宋怡臨看得直發笑。

“笑什麽?”

“沒什麽,看他們這樣胡鬧突然覺得也挺好的。”只不過那幾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怕是不會承認自己就是這麽幼稚,就是喜歡争那無謂的名利。

文然看着宋怡臨,幾乎想要脫口問出一句,那你的江湖是何模樣?而你是否俠名遠揚?

“走吧,”宋怡臨牽着文然往坡下走,“我們夜裏住老六那兒。”

“今日不回去?”

“中秋快到了,跟老六老許他們一起吃頓團圓飯,明日再回去。”

“好。”

老六,姓何,大家都叫他一聲何六,并不是排行老六,他家只有他一人而已,年近天命未娶妻,亦無子,脾氣有些孤僻,好酒好煙,不喜與人打交道。老六的院子是這裏一片最大的,好幾間房,卻只有他一人住,偶爾宋怡臨來時就會在這裏落腳。

夜裏老六的院子裏擠滿了人,十幾壇子酒被喝空,月上中天時鬧騰了一夜的人都醉得七歪八扭的,各自家裏的女人來将人一一擡了回去,只留下滿院狼藉,和格外冷清的空闊院落。

文然将宋怡臨扛回房間,花了好大力氣将人拖到了床上,宋怡臨懷裏還抱着個酒壇子,嘴裏念念有詞:“文然……文然……”

“我在,我在。”

“文然……”

文然看着宋怡臨喝醉酒稀裏糊塗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又忍不住嘆了一聲。

宋怡臨身上有傷,文然本來是不讓他喝酒的,可禁不住宋怡臨纏磨,文然也不好意思推拒老許他們的好意,便讓宋怡臨喝了兩杯,兩杯喝完又是兩杯,最後都不知喝了多少。

文然檢查了一下宋怡臨的傷口,已經結了痂,看樣子還沒事,卻不知明日會不會有什麽問題,待明日回了卞城,他一定要帶着宋怡臨去看大夫。

文然捧着臉盆想去打水,恰好看見老六端着一碗飯菜走到柴房外。

“餓了沒?吃飯。”

柴房裏沒有任何聲響。

老六将碗擱到了窗口:“不吃拉倒。”

文然中午偷聽到宋怡臨和老六說話,柴房裏關着人,似乎還是個孩子。

老六走遠了,回了自己的房間,文然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柴房。

柴房的窗位置很高、一道狹長,文然身材修長,剛好能平視進去。

當文然站到窗口,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突然冒出來,一臉髒兮兮黑不溜秋的,吓了文然一跳。那孩子也吓到了,一下子跌下去,一聲悶響。

“哎喲!”

孩子的身高夠不到窗口,必然是腳底下墊了箱子、板凳之類。

“你沒事吧?摔着了嗎?”

“你誰啊!大半夜的怕吓不死本少爺?!”

“我叫文然,字清逸。”

“文然,字清逸?哪裏來的酸書生?你怎麽會在這糟老頭子的院子裏?”

男孩子又重新站到板凳上,露出一張髒臉來。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呢?”文然沖着孩子展顏一笑。

“我……我叫傅丞雲。”傅丞雲本還想罵罵咧咧兩句,誰知一瞧見文然長得好看,突然就罵不出來了,反而被文然溫和的一笑笑得自己臉都紅了,幸好臉上髒得很,天黑也瞧不清楚。

“傅丞雲,你就是小圓子口中的雲哥哥吧?”

“你認識小圓子?”

文然點頭。

傅丞雲嘆了口氣:“既然你是小圓子的朋友,那就請你幫我個忙,放我出去。以後,我傅丞雲結草相報。”

“看你小小年紀竟曉得結草銜環的典故。”

傅丞雲歪嘴一哼,心道這酸書生還真想給他當先生了,張口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幫我?”

文然側頭看了一眼,搖搖頭:“門上有鎖。”

傅丞雲一笑:“不用鑰匙。”

傅丞雲一雙手握在封窗的木條上,左右左右地擰了一會兒,竟将兩根木條拆了下來,沖着文然得意的一笑:“還差一根,擰下來,我就能出去了。”

那窗是小,成年人的身量必然是鑽不出來,但傅丞雲這小身板說不定真能出來。

“老六為什麽關你?”

“那糟老頭子有病!”

文然皺了皺眉,又問:“我沒見過你,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家在徐州……”傅丞雲脫口說了一句,突然好像意識到什麽,将後半句堵在了自己嘴裏,抿起了唇,憋着一口氣把力氣都花在了擰動窗條上。

傅丞雲擰着擰着漸漸擰紅了雙眼,豆大的眼淚已經搖搖欲墜。男孩子倔強還有心氣,竟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淚,一抹袖子,将淚光擦去,将自己一張臉摸得更髒了。

文然看着他,好像猜到了什麽,又好像猜不明白。

徐州的案子,他聽吳嫂子說了些流言蜚語,那是一樁滅門慘案,是一戶走镖的,姓傅,據說無一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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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沙雕(劃掉)一本正經的武俠懸疑(再劃掉)小甜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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