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宋哥……怎麽了?”

宋怡臨好像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文然身上,沉重的讓文然有些喘不上氣。

“文然,抱着我,不要松開。”

“好好……”文然抱着宋怡臨,承接着他所有的重量,像一池水承托着一片落葉浮萍,“我不放手。”

宋怡臨伸手将文然身後的房門合上,整個人趴在文然身上,似乎比傅丞雲還可憐幾分。

文然半拖半拽地将宋怡臨“抱”到床榻上,宋怡臨一扯被子把自己和文然都裹在了裏面,他蜷縮着将文然圈在懷裏,抱得更緊更緊。

宋怡臨的懷抱很暖很燙,而現在文然卻覺得他好像很冷,冷得瑟瑟發抖,只有依偎着他才能取暖。

很久很久,宋怡臨一直靜默地摟着文然,沒有說話。

宋怡臨的仇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報了,只有這樣他才能重新走在日光底下,感受世間萬物。他過去以為在親手将那人殺死之後,積壓在他心裏的恨就會消散,可那一夜之後他才知道,恨是一叢荊棘,是會生根的,一旦紮進了心裏就永遠不可能拔出來,而且只會越來越深,越是想拔就只會越疼。

現在的宋怡臨已經不疼了,那叢荊棘安靜的蟄伏在他心底,與他和平共處,永遠藏在日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可當他看見傅丞雲的時候仿佛看見了他自己,無法自控的回想起過去的自己,像瘋子、像惡狼、像孤魂野鬼。

“宋哥,你怎麽了?”文然輕聲又問了宋怡臨一次。

宋怡臨早已不會沉溺在過往,出了廚房的門,他便松開下了心中的紛雜郁結,不過文然一回來宋怡臨就想跟他撒嬌,而文然此刻正心疼他,他可不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宋怡臨窩在文然頸側,低聲與文然說悄悄話:“然,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宋哥?我怎麽會離開你?”文然不明白宋怡臨怎麽突然說這樣的話。

“如果,傅家的人是我殺的,你會不會向秦棠舉告我?将我送官查辦?”

文然愣了愣,微微搖頭,将宋怡臨抱得很緊很緊:“不會。”

在他見到宋怡臨的第一眼時,他仿佛就知道了宋怡臨是個什麽樣的人,這個人救了他,并未問過他的是非對錯。

到這一刻宋怡臨開口問起來,文然幾乎是脫口而出,而他頓了頓,還是好生思索了一番,倘若宋怡臨有兩副面孔,一副親善可愛,一副殺人如麻,甚至宋怡臨只是在文然面前親善可愛,對旁人都一概殺人如麻,文然也不會離開宋怡臨,更不可能将他交給秦棠和大理寺。

“文然,你是護短嗎?”宋怡臨一笑,只以為是文然安慰他的話。文然讀聖賢書長大,是非曲直自有心中一條準繩,他做不到善惡不分、是非不明的。

文然一笑:“便當我是護犢子吧。”

宋怡臨聞言不由得也樂了,咧嘴就一口啃在文然脖子上。

“別鬧!”

原本宋怡臨只想跟文然撒撒嬌,并未有太多旖旎心思,可文然說要護着他,宋怡臨不管這是不是安慰之語,他心裏着實是開心的,像是過年時的煙花、春日裏随冰雪消融的一縷花香,像所以細微而真實的快樂。

宋怡臨不安分的手悄悄滑進文然的衣服裏,文然卻像一條游魚一扭腰就溜開了,一下子将宋怡臨的手按住。

“宋哥!”

“我在。”宋怡臨整個人湊過去,又重新将文然一把摟進懷裏,欺身上去将人困在他的雙臂之間。

“宋哥,你怎麽了?”文然的眼眸像是夜幕上點綴着的星,是忽略不掉,更讓宋怡臨挪不開眼的光耀,當文然深切望着他的時候,他好像一瞬間就忘記了方才想要玩鬧的心,而是真的迷醉了,忍不住深深吻下去。

宋怡臨總覺得自己配不上這麽好的文然,當文然探尋他心中的仇恨時,最甚。也就是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想永遠擁抱着文然,擁有他。

文然不知怎麽的,仿佛能察覺到宋怡臨不一樣的心境,在他的微怒、急言、沉默、胡鬧裏藏有許多不安,今夜的宋怡臨有心事,卻不肯對他直言,過去從未有過,即便是文然問了關于無忘齋的事情,宋怡臨都不願騙他,若是不能說,他也會直接向文然說明。

唯獨,宋怡臨從不提他的出身和過去。許嫂子今日說的事情,文然都不曾聽宋怡臨說請過,連宋怡臨祖籍海源都不曉得。為何宋怡臨會在大災年獨自北上?十五年前的宋怡臨是如何模樣,文然很想知道。

宋怡臨從來都以心中最柔軟之處待文然,而他心裏最堅硬的地方,文然卻無從知曉,若有傷,他想替宋怡臨敷藥、療傷,可他又無從下手。

文然只能任由宋怡臨放肆地毛手毛腳,他緩慢地伸出雙臂環抱着宋怡臨,輕輕在他耳畔低語:“宋哥,我在。我一直在。”

“文然,你真好,有你真好。”

文然伸手撫着宋怡臨臉頰:“宋哥,你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宋怡臨緩下來、停下來,靜靜懷抱着文然,将額頭抵在文然臉龐,無比的親昵,無比的靜谧。

“對不起。”

文然沒有說話,只是等候這宋怡臨緩緩開口。

“那些事情,我從未告訴你。”

“如果不想說,就不要勉強自己。我不會再問了。”

“然,我不是不想說,只是不知道要怎麽告訴你,我害怕……你不喜歡那樣的宋怡臨。”

文然側過身面對着宋怡臨,将他的臉捧起來,貼得極近,說道:“告訴那個宋怡臨,我愛他。”

文然的堅定令宋怡臨心潮激蕩,一時怔愣,他心裏有說不盡的情話想說給文然聽,卻又覺得說得再多都不夠,都不及他心中所念的萬分之一,他想說給文然聽的,他都想大聲喊出來,喊給全天下都知道。

而那些話文然看着黑暗中的宋怡臨時就仿佛都聽見了,所以将他抱得更緊些,貼得他更近些。

“……我的家鄉在海源,海源宋氏……曾經也很有名,而由盛轉衰不過一夕罷了,一場大火,就像傅家一樣,一夜間便不複存在,殘垣斷壁下屍骸累累,卻連埋身之所都沒有。”

文然聽着宋怡臨的話,輕輕地敘說着的,仿佛是旁人的故事,已經聽不出宋怡臨話語裏有何波瀾。

宋怡臨動了動,側身伏在文然胸口,将自己蜷縮起來,好像是個需要被人保護的孩子。

“我幼時有個師父,我爹很敬重他,全府上下都很敬重他,我師父只有我一個弟子,那時候我很驕傲,所以加倍用功,也要我爹和師父以我為傲……就是我的這位師父,我最崇拜的人,背叛了我,背叛了我爹和宋家,他與我爹喝酒,趁我爹不備殺了我爹,而後他将殺手們領進了宋家的內府,血洗宋府。”

文然不自禁地微微顫抖,不知是恨還是害怕,他僵硬地摟着宋怡臨,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當他爹在大理寺受苦的時候、當他爹在他面前咽氣的時候,他心裏有多恨多怒多難以自控的瘋狂,直到今時今日他依然無法釋懷,他不敢去想在宋怡臨心裏的恨又有多深多痛苦。

“他……本可以連我也殺了的。但他沒有,他看見我了,卻就此路過,沒有再回頭。很久很久之後,我問他,為什麽當初放過我,他只是笑了笑。到最後,他臉上竟有笑容。呵。”

當宋怡臨再見到這個內賊的時候,就是他的死期,宋怡臨的劍刺透了那人的胸膛,宋怡臨故意刺偏了兩分,讓他死得十分緩慢、十分痛苦,也讓他有機會忏悔、求饒、向宋怡臨告罪,回答宋怡臨的問題。

但他只是笑着、看着,然後安靜的死去,仿佛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他對自己是有一絲憐憫嗎?

他對自己是有一份師徒情誼嗎?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于無奈嗎?

為什麽?

宋怡臨挖空心思想了十幾年的問題,最終也沒能有答案,仿佛所有一切都是空,仇恨是空,死亡是空,活着也是空。

文然無法安慰宋怡臨,他心裏的恨依然清晰,他自己都不能放下,這樣的宋怡臨讓他太心疼,心疼的幾乎不能呼吸,讓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亂,他不該問的。

“許多年,我殺過許多人……”宋怡臨緩緩合上眼,低聲問文然,“當那一日來到時,我的臉上是否也是有笑的呢?我是不是……已經和他一樣了?”

宋怡臨輕聲笑了笑,輕蔑的冷嘲,是對他自己的,是文然從未見過的笑。

“胡說!”文然心頭一緊,一下将宋怡臨掰過來,捧着他的臉,堅定而嚴肅地說,“不是!宋哥,你與那個人不一樣!你是我所遇見過最善良最柔軟的人!”

宋怡臨被文然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聽文然這樣安慰他不由露出笑。

“不若,我們離開吧?離開無忘齋。去哪裏都行。去哪裏我都跟着你。”

宋怡臨望着文然,微微發怔,沉默了一會兒,忽而無聲笑起來,又将文然抱進了懷裏:“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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