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蘇婵閉上眼睛,沉靜地等着又一世的寂滅。

然而那預想中的血肉鈍痛卻并沒有發生,瘋狂的車速沖擊起的氣流鼓動她的及腰長發,白色的紗裙獵獵飛舞,猙獰的車頭觸到她身體的那一刻,時間倏而靜止了一般。

一道快到肉眼無法捕捉的身影乍然出現,像是一團凝結的雲霧,裹挾着安然赴死的蘇婵,轉瞬間人已掠至數百米開外!

腰間的大手穩穩托住半仰的她,溫熱而又蘊藏着無盡的力量一般。

她的頭側倚在一具散發着松柏清香的寬厚懷抱裏,幹淨而冷冽的氣息,沾染着輕微的降真香。

蘇婵緩緩地睜開眼。

入目是一張印刻在她記憶深處數千年的俊顏,斜飛的劍眉帶着肅殺的淩然之氣,狹長而優美的眸子泛着淡淡的琥珀色,上挑的眼尾凝着鋒利。高挺的鼻梁下,兩片薄唇抿成堅毅的一字型。

他眸色深深地注視着她,淺色的瞳孔裏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蘇婵粉潤的唇瓣輕輕開阖,怔愣良久,才漸漸扯出一抹嫣然的笑來。

雲霧散開,天光大亮,她墨黑的瞳孔适應着微微刺目的光線,擡起一只手拽住他逍遙巾上垂下的飄帶,癡笑出聲來。

淨空眉心緊擰,慢慢松開扶住她的手,讓她自己好生站着。

“你倒還笑得出來。”

聲線微沉,凝着些許冷意。他面上溫溫淡淡的,一只手随意地背在身後,垂着眼角斜斜睨了她一眼。

蘇婵笑得更燦然了,緊緊抓着手裏的飄帶搖來搖去,動作幅度越來越大。

仙風道骨的某人冷不丁被扯痛了頭發,一掌拍開她的小手,“老實點兒站好。”

萬餘年高齡,只長歲數不長腦子,沖動魯莽,偏還極好使壞。

一場漫長的別離,如今再見,她行止間仍如天真稚子,似乎依舊停留在幾千年前的舊影裏,不染歲月塵埃。

“幹嘛兇我?”蘇婵鼓着嘴,霧蒙蒙的眸幽幽地看着他,可憐兮兮的模樣。

淨空唇角向下一撇,沒好氣地反問,“你說呢?”

蘇婵眨了眨眼,仰着脖子看他,“救我幹嘛,你不怕誤了你的仙途啦?”

修心修性的淨空被她一口氣堵在前胸。

不救她,難道看着她白白送死嗎?

“誤了便誤了,無需你多問!”他重重哼了一聲,寬大的衣袖随着手臂的動作甩出一道陡峭的弧度。

蘇婵歪了歪腦袋,打量他一身纖塵不染的天青色道袍,“老道士,你早年時常挂在嘴邊的道法自然,成仙後就都喂了狗啦。這便是我的命數,勉強不來,你救我一時又如何?”

淨空抿了抿唇,正要斥她什麽都不懂就瞎胡鬧,卻聽到一聲劃破長空的尖利慘叫。

他和蘇婵一并望去。

徐薇咬緊牙槽,握緊方向盤,踩死油門狠狠地撞過去,然而萬萬沒想到,可怕的一幕發生了。

車身無限逼近蘇婵的那一瞬間,有什麽東西倏地擋住了她的視線,像是車窗被濃厚的霧氣蒙住了一樣。

下一秒,她竟然毫無阻隔地從原本站了人的位置徑直開了過去!

沒有重物被撞擊傾軋的聲音,如履平地一般,無障礙越過!

她猛地踩住剎車,渾身汗毛聳立,戰戰兢兢地将視線緩慢移動到車外後視鏡上……

什麽都沒有……

剛才還鮮明清晰的背影,驟然消失,沒有車禍,沒有血跡,什麽都沒有。

一切像是一場幻覺。

徐薇牙齒微微打顫,骨子裏沁出來的冷意讓她渾身發麻,從前聽過的駭人聽聞的鬼怪傳說忽而湧上心頭,畫面可怖血腥的影像在她腦海中不斷放映。

她恐慌地幾乎握不住方向盤,微微回神的片刻,卻察覺到,車身似乎在緩緩地倒退。

車窗外的景象向前劃過,徐薇腦中一片空白,然而視線落到遠處的一棵參天古樹下,居然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

距離太遠,她看不太清那人的臉,但她清楚地感知到,那雙黑洞洞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是蘇婵!

“啊——”

驚駭到極點的尖叫伴随着加速向下滑移的車身越來越遠,蘇婵隐隐能看到駕駛室的人瘋了一樣轉動着方向盤,又側身奮力地拍打着車窗,直到消失不見。

蘇婵背對着身後的淨空,澄澈的眼眸無波無瀾,良久才輕啓唇瓣,問道:“她會死嗎?”

語氣很輕,軟糯的聲音柔緩,喟嘆一般,像是帶着依依的哀惋。

“嗯。”淨空淡淡應了一聲。

身前的嬌小身影倏而轉過身來,上一秒似乎還浸染着憂傷的臉,乍然切換成喜笑顏開的模樣。

“那就太好啦!”她像只小兔子似的往他跟前蹦了半步,雀躍地鼓了下掌,眉眼皆是幸災樂禍的笑意。

淨空不輕不重地一掌拍在她後腦勺上,“就你這副樣子,天下人都問道成仙,也遠遠輪不到你!”

蘇婵聞言不屑地哼了一聲,“當誰稀罕。”

“你你你……”他篤篤篤戳着她光潔的腦門兒,實在是恨鐵不成鋼。

“幹嘛呀。”蘇婵拂開他的手,“人各有志,你且回天上盡管當你的上仙去吧,我就要留在青城山為禍一方!”

淨空:“……”

還為禍一方,知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嗎。

“蘇婵,我教你修正道不是為了讓你占山為王。”淨空深蹙着眉,看着她倔強而出塵的小臉,“你總該知道什麽才是好的歸宿。”

“我不是好人,不是好妖,也不屑當好神仙,要什麽好的歸宿。”蘇婵梗着脖子,“你大展你的宏圖去吧,我就願意守在這兒,從此我們各奔前程,互不相幹!”

“你!”淨空眸中含怒,卻一時詞窮。

蘇婵斜着眸子看他,“我倒想問問你,你打斷了我的計劃,我怎麽撇了債恢複妖身?”

淨空眸光漸漸晦澀起來,他頓了頓,輕聲道:“蘇婵,你從未欠過任何人,任何一筆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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