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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準偷看我的日記。
——《盟主日記》
車後座全是林翡的東西,爸媽離婚,媽媽要把她送到鎮上外婆家去。
兒童坐騎擡得很高,她兩條腿夠不着地,往前抻着直晃悠。八歲了,小腿跟截竹竿子似的,細溜溜沒啥肉。
左手邊有個紙箱子,裏頭全是她的寶貝,她從箱子裏摸個彈弓出來,隔着車窗朝路邊樹林子比劃。
林華玉飛快回頭看了眼,“跟你說不準再玩這麽危險的東西,傷着人怎麽辦?打小動物也不行。”
“我從來不瞄人,也不瞄小動物。”林翡反駁說:“我只打樹杈子。”
林華玉說:“樹杈子不是生命?人好不容易長那麽長,長那麽高,人容易嗎?你啪一下給人幹廢了,缺不缺德。”
林翡不跟她辯,彈弓塞回紙箱子,重新摸本漫畫書出來看。
不是要把她送到鎮上,媽媽不會把彈弓還給她。
她不招她,免得一會兒又被沒收。
林華玉還有話,“眼睛不要了?做半天車你不暈吶,還看什麽書,閉眼睡覺。”
林翡假裝把書放回去,趁着林華玉沒注意藏後面偷偷地看,翻書的動靜也很小。
過會兒林華玉回頭,沒發覺異樣,不再說話,車子上山,她正了正身子,專注眼前。
林翡沒怎麽出過城市,也沒見過正兒八經的山,車子爬高,天晴視野好,她看見成片成片的山,浪伏着望不到盡頭。
遠處天空藍得發黑,山也綠得發黑,近處飛快倒退的山景卻是一派新新的綠意,亮得直晃人眼。
車裏沒開空調,林華玉按下車窗,風帶來山林自然清新的草木味道。
林翡抹一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吸了口氣,林華玉得意,“怎麽樣,不錯吧,外婆家更漂亮,你這野猴兒算是放歸山林了。”
林翡沒出聲。
車子上山下山,又往前開了半小時,有電話進來,林華玉在服務區停車接電話,單手叉腰皺着眉頭聽了會兒,噼裏啪啦就是一串罵。
林翡猜打電話的肯定是她爸。
過會兒挂斷電話,林華玉板着臉手指猛戳手機,電話接通喊聲“喂”,撩了把頭發,“……讓他淨身出戶,事辦好我私下再給你轉筆錢,不通過你們律所。”
林翡解了安全帶下車,去服務區的衛生間,林華玉跟過去在外面等。
林翡出來,手上水都晾幹了媽媽的電話還沒打完,她周圍晃蕩一圈,看見路邊有人賣小鳥,用竹編的籠子裝着,十幾只麻雀伏在裏面,叫聲細弱哀長。
賣鳥的男人招呼她,“小朋友,買只鳥玩吧。”
林翡兩條眉毛擰成疙瘩,頓時義憤填膺,“小麻雀也是國家保護動物,你不知道嗎?你怎麽能把它們抓起來,都熱蔫巴了,快死了。”
男人大約三十上下,紅背心黑褲子解放鞋,撓撓腳脖子,頂着大太陽咧着一嘴黃牙眯眼看她,沒說話。
林華玉挂了電話走過來,尖下巴朝前點點,“老鄉,多少錢一只。”
男人說了個數,林華玉說她全買了,讓他打個五折,男人搖頭癟嘴,不同意。
林華玉跟他講道理,“你在這兒賣鬼才買,過了中午全得熱死,鳥籠上你好歹也搭幾片葉子遮遮蔭嘛,實在想靠這個掙錢,應該去小學校門口賣。”
“不過我建議,只是建議,還是別幹這行了,你抓鳥得爬樹吧,萬一不小心摔了,斷胳膊斷腿的,幾個月做不了事,賣鳥這幾個錢還不夠看病的,這事風險大回報又小,真不知道你咋想的……”
林翡重複:“麻雀也是國家保護動物。”
林華玉接:“就是,犯法的。”
男人目光不可置信,震驚這對母女之嘴碎。
林華玉叽裏呱啦說半天,男人實在受不住她磨,最後還是七折包圓了,林翡提着鳥籠往林子裏跑,找了塊平坦地方打開籠子把鳥倒出來。
男人身邊還蹲了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林華玉說:“你看你也有孩子,咱應該給孩子樹立個好榜樣,對不對?”
男子鼻翼張合,“我是他哥!”
林華玉一愣,“哈哈”兩聲,“你這小夥,長那麽着急幹什麽。”
鳥被關久,原地窩着都不會飛,林翡“啊”地叫一嗓子,又揮手往前一趕,它們才稀稀拉拉朝林子裏忽高忽低飛。
林華玉站車邊喊:“林翡,走了!”
喊半天沒反應,林華玉正要過去捉她,忽然想到什麽,又改口,“姜翡!”
林翡回頭,扔了鳥籠朝媽媽跑過去。
林華玉揉揉她腦袋把她塞車裏,“怎麽還老記不住名字,等離婚證辦下來,我把你戶口也改了,你可不能再忘。”
林翡這個名字是上個月才改的,爸媽要離婚了,她跟媽媽,就不随爸姓了。
改戶口還有得麻煩,先從作業本改起,放暑假前一個月,周五林翡放學回家,看見媽媽坐在客廳沙發上哭,就知道爸媽要離婚了。
這倆人忙工作,平時都不怎麽管她,林翡對他們的事也不感興趣。
她跟媽媽親,反正只要媽媽還在就行。
晚上林華玉輔導她作業,教着教着開始哭,鼻涕一把淚一把讓她把作業本上的名字改了,改成‘姜毅畜生’。
林翡寵媽,讓幹什麽就幹什麽,‘畜’字老也寫不好,還是林華玉幫她寫的。
那天晚上,她所有作業本上的名字都用橡皮擦去,從‘姜翡’變成了‘姜毅畜生’。
姜毅是她爸的名字。
周一上學,先發現林翡改名的是同桌,然後是小組長,很快全班都知道了,林翡無所謂他們怎麽說,從課桌裏淡定摸辣條吃。
那天林翡毫不意外被請家長,林華玉在老師辦公室挨了一通訓,老師說她太不像話,幾十歲人了一點不靠譜,怎麽能幹出這種事情。
林華玉點頭哈腰認錯,最後老師才說,實在想改,改個姓得了,叫什麽‘姜毅畜生’,像話嗎?
本來就是氣頭上說的胡話,幹的蠢事,誰想到林翡這麽聽話,真背着一書包‘姜毅畜生’去學校。
林華玉要離婚,身邊一堆事,林翡也正好放暑假,林華玉尋思幹脆把她送到鎮上外婆家得了,在那邊上學,有外公外婆照顧,總比在城裏獨守空房的強。
問jsg林翡什麽意見,她沒說話,自己去收拾東西。
這會兒車子重新上路,林華玉系好安全帶回頭看,林翡靠着椅背正犯困,踩下油門,林華玉也沒再問她到底願不願意。
到白水鎮是下午四點,這是一座歷史悠久的旅游小鎮,河道蜿蜒,兩側白牆黑瓦的徽派建築臨水而建,遠遠見漏窗小閣,駁岸河埠,靜谧清幽。
林翡來過兩次,但那時候太小,已經完全沒印象,現在倒是瞧着什麽都新鮮。
過了古鎮,往前又開了幾分鐘,車子停在路邊,林翡看見外婆家,藏在繁茂迎春花牆裏的一棟兩層老別墅。
家裏的阿姨聽見動靜出來接,幫着從車上搬行李,林翡還坐着不動,林華玉彎腰敲敲車窗,“到家了,來跟外公外婆打個招呼。”
林翡從箱子裏摸彈弓出來攥手裏,林華玉也沒說她,拉開車門揉揉她腦袋,“乖嘛。”
大人就只會說“乖”,圖自己省事罷了,林翡被媽媽推着肩膀進門,見樓前還有個小院,大門敞着,外公外婆坐在客廳沙發,她這時候鬧起別扭,腳下生樁不肯進。
“快點!”
林華玉輕輕推了她一把,她肩膀撞在門框上,用力咬了一下唇。
“林華玉,你先過來說說你自己的事。”外婆在客廳裏喊。
林翡屁股一沉就蹲下,心想這回可不關她事了。
“別亂跑。”林華玉拍拍她腦袋,硬着頭皮進屋。
家裏的阿姨搬完了行李又過來問她,“喝不喝水呀,肚子餓了沒。”
林翡搖頭,阿姨自作主張說:“我去給你找糖果。”
林翡摳着球鞋上的網布把頭扭向門外,馬路對面就是河,河邊砌水泥雕花護欄,一排的冬青樹,過了花期已挂上密密匝匝青色的小果。
從四方的門框裏,林翡看見有個人正打河邊過,一下就被迷住了眼睛,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林翡起身跑出門,看了看兩邊車,跑到馬路對面悄悄跟在人後頭。
這個姐姐比她高很多,穿身蘆葦青的短布衣裳,同樣的布褲子,黑色塑料涼鞋,一條長辮子輕輕左右晃,手裏提袋切片的鹵牛肉。
林翡從來沒見過人這樣打扮,覺得像在哪兒見過,又想不起來。
走出一段,前頭人察覺,扭過頭來,林翡看見她的臉。
白面龐,丹鳳眼,眉毛細長,小鼻子小嘴,半立領松松圈住細白的頸子,衣領到側腰斜斜一排琵琶盤扣。
“跟着我幹嘛。”她說話也細聲細氣。
林翡仰頭問:“你是古代人嗎?”
柳葉兒愣住,朝前頭停在路邊的車子看一眼,說:“昂,我是啊。”
“我就知道,你穿得像古代人。”林翡忍不住蹦跶兩下。
她今天是打扮過的,為了給外公外婆一個好印象,穿身白色公主裙,頭發讓五顏六色的小皮筋紮成個花籃,誰家新店開張她往門口一杵就能直接開始剪彩。
林華玉想把她打扮成溫婉娴靜的小公主,連襪子都是帶白色蕾絲邊的,可她腳底一雙新球鞋才穿了幾個小時,就不知道哪裏蹭的幾條黑印子。一看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主。
柳葉兒一甩辮子,扭頭繼續往前走,林翡繼續跟,走出十來步,柳葉兒再次回頭,“跟着我幹嘛。”
林翡爬上護欄,兩條胳膊抱住護欄上的石獅子,“我沒跟着。”
柳葉兒看着她,她跟懷裏的石獅子大眼瞪小眼,瞧見獅子嘴裏有個小石球,伸手去撥,驚喜出聲:“會動!”
柳葉兒說:“別跟着了,回家去。”
林翡等她走出四五米才跳下護欄繼續跟,柳葉兒突然轉身,往前猛地一跺腳,“別跟着。”
林翡吓得怔住,雙手握拳縮在胸前,呆呆看她兩秒,突然一癟嘴,眼淚顆顆滾下來。
“我媽媽不要我了。”
她在家沒哭,車上沒哭,現在站路邊上沖着個陌生人嗷嗷哭起來。
“媽媽不要我了——”
小孩子哭是不講究什麽形象的,張着血盆大口,淚珠一串串滾,哭聲響徹雲霄。
柳葉兒慌了,前後左右看,幸虧這路上沒人,不然讓人瞧見還以為她把這小孩怎麽了。
林翡哭得傷心欲絕,好似天塌地陷,比小燕子被賣到棋社天天遭虐待毒打還哭得可憐。
塑料口袋窸窸窣窣響,林翡換氣的時候,感覺嘴裏被塞個東西,下意識咀嚼,她止住哭挂着一臉淚看着面前人。
小嘴閉攏,腮幫子磨兩轉,大眼水光晶亮,林翡含糊問:“啥。”
柳葉兒晃晃手裏的口袋,“鹵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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