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可以親我的臉,還有腦門,嘻嘻。

——《盟主日記》

“別動。”

柳葉兒怕弄髒了床,擡起條胳膊隔開她,把臉上豆幹揭下才翻身坐起。

林翡揉揉胳膊肘,“我這裏剛剛像有螞蟻咬!不是,像有電,你知道電嗎?就像這樣……”

說着兩手舉起,閉上眼睛開始渾身抽搐,一邊抽還一邊給自己配音,“滋滋滋哇哇哇嘎嘎嘎——”

“就是這樣,嘿嘿。”林翡趴在床邊,踩着腳踏不停蹦,屁股彈老高,木床也跟着她吱哇亂叫。

這小孩怎麽一刻也靜不下來。

柳葉兒把豆幹塞她嘴裏,手指點在小孩手背一個軟軟的小窩窩,“你拿開。”

林翡松開手,床單上三個圓圓的黃印子。她手掌抹兩下,“我不是故意的。”

柳葉兒起來把床單換了,林翡等她換好才挨過去,“你吃豆幹。”

這次就不帶她在床上玩,柳葉兒坐到書桌邊,用塑料口袋包着手小口咬豆幹。

林翡趴在桌上看,玻璃面板冰涼涼的很舒服,她胳膊整個貼上去,看見柳葉兒嘴巴開得很小,豆幹也咬得小口,半天吃不完一塊。

“你好像蠶寶寶。”

小孩都喜歡模仿,林翡握拳抵着腮幫子,嘴唇翕動,“我養過,蠶寶寶拉的屎像黑筆畫的小點。”

頓了頓又補充,“是黑色水性筆畫的那種,我媽有很多那種筆,我沒有,我還在用鉛筆,但是我上三年級就可以用了,用鋼筆,他們說的。”

“好不好吃。”林翡湊上來問。

柳葉兒點點頭,塑料袋扔進書桌邊的垃圾桶,抱着床單下樓。

樓下天井四四方方,中間擡高四十多公分,上頭擺滿花盆,組成院中心的一座小島。

島外是一圈排水渠,頭頂天光傾瀉,下雨落的水澆了花就順着渠流出去,洗衣機的水也是從這裏排。

洗衣機就在天井邊的屋檐下,上頭蓋塊軍綠的厚帆布,旁邊有個竹筐,筐裏是柳葉兒上午才換下來的床單枕套。

這種半自動的洗衣機用起來也不怎麽省事,一直要人看着,手動甩幹。

柳葉兒放好排水管,拿插線板接上電又轉頭進廚房燒飯,林翡一直跟她屁股後面轉悠,好奇東看西看。

快到飯點了,柳葉兒問:“你外公外婆還不來接你啊。”

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頭有人喊“秧秧”,是外婆的聲音。

林翡在廚房裏應聲,外婆和柳爺爺一起找過來,外婆招手,“回家jsg吃飯了。”

“我不餓,我要在這兒玩。”林翡不動。

“回家。”外婆手掌拍拍,招呼小狗一樣。

柳葉兒放下菜刀轉過身,林翡一下抱住她的腰,“我還想玩。”

外婆:“你幹脆住人家得了。”

柳爺爺“嗐”一聲,彎腰煙鬥在地上磕兩下,“她喜歡翠翠,讓她在這玩嘛,飯做好就吃。”

外婆站天井裏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八點鐘我來接你,最多八點。”

兩個老人說着話出去,林翡聽見外婆說她“野”,柳爺爺說“翠翠都不出門”。

野慣的林翡就願意老老實實待在柳葉兒身邊,柳葉兒低頭看見林翡把下巴颏戳她肚子上,牙關開開合合,順手從砧板上揪了塊黃瓜喂她。

一片鹵牛肉,她就把別人家小孩拐家裏來了,小孩摟着腰不放,柳葉兒費半天勁才推開她,“我得做飯,你去外面玩。”

這話林華玉也常對林翡說,“我得工作”、“我在加班”、“我要應酬”,說得最多的是:“你就不能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待會兒嗎?”

第 二多的是:“能不能別說話了。”

林翡話确實多,但也可以忍住不講,柳葉兒說她要做飯,林翡就松開她跑出去,不給她添麻煩。

柳葉兒伸頭出去看,見林翡站在洗衣機旁邊,沖她喊:“你別碰插板。”

林翡抓緊跟她講話,“我知道有電,我不會碰的。”

到柳葉兒炒完菜端碗出去,林翡一直靠牆站洗衣機旁邊,兩只手背在身後,後肩小幅度一下下撞着牆。

菜送到鋪子裏的方桌上,碗筷也拿了,柳葉兒把洗衣機放水,床單塞脫水筒,洗幹淨手上的泡沫才去看林翡。

她靠牆站了半個多小時,表情有點呆,柳葉兒剛一到面前,她扇動兩下睫毛,鬥大的淚珠就滾下來。

怎麽說哭就哭,柳葉兒驚慌失措,蹲下身握住她肩膀,“你怎麽了?”

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淚,這時候的眼睛是極漂亮的,睫羽纖長,瞳孔大而清澈,眼淚一顆顆順着面頰滾,像檐下的雨簾。

柳葉兒倉惶回頭看了眼,幸虧沒嚎,不然讓爺爺知道還以為她怎麽欺負小孩了。

“你哭什麽呀。”柳葉兒把她扯到旁邊的雜物小屋,身上到處找東西給她擦眼淚,林翡自己從褲兜裏摸塊手絹遞給她。

柳葉兒愣了一秒,接過給她擦臉,又捏住她鼻子,“用力擤。”

好多鼻涕啊,柳葉兒皺了皺眉,要還給她,想想還是決定幫她洗了。

洗完手帕回來,柳葉兒發現她還在雜物小屋裏站着,半步都沒挪。

“你站那幹什麽。”柳葉兒問。

林翡鼻音濃濃的,倒是不哭了,“你讓我站的。”

柳葉兒:“我沒讓你站那。”

林翡手背揉揉臉,“我沒說話,也沒動。”

柳葉兒沉默。

外頭爺爺喊“還不開飯吶”,柳葉兒把她牽出去,問她:“你是不是經常被罰站。”

終于可以說話了,可憋死她了。

林翡做了個怪表情,活動活動淚幹後緊繃的臉皮,開始往外倒豆子:

“我們老師說我有多動症,我還老是跟人家講小話。”

“我媽上班的時候,我就在她辦公室裏站着,她讓我面壁思過,我就數下面過的車,我一年級就可以數到一千了。”

“她讓我閉嘴,但她自己一直說,跟秘書姐姐說,跟其他人說,電話裏也說。”

“她們還有一個說話大會,就是一幫人圍在桌子邊,比誰能說,有時候還吵架,拍桌子。他們只準自己說,不準我說。”

“我覺得如果讓我參加說話大會,我肯定比他們所有人都厲害。”

那是必須的,柳葉兒心想。

飯桌上有青椒炒肉,柳爺爺拿起林翡的筷子,挑了一片最大的肉喂到她嘴裏,林翡終于把嘴閉上了。

柳爺爺如釋重負一聲嘆。

他吃飯愛好喝兩盅,自己泡的楊梅酒,倒在玻璃杯裏清透的桃紅,林翡瞧見:“紅酒。”

柳爺爺倒是很樂意為她解惑,“是楊梅酒。”

林翡問:“我能喝嗎?”小身板同時抽着打了個哭嗝兒。

柳爺爺:“小孩不能喝酒。”

“我媽就讓我喝。”林翡說:“我跟她出去應酬,她就給我喝一點點紅酒,我喝完就睡着啦,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

柳葉兒看向她,柳爺爺“哼”一聲,咂口酒,“你媽不是個東西。細伢仔拎勿清的,搞七撚三。”

林翡附和:“我爸也這麽說過她。”

“吃,快吃。”柳葉兒不停給她碗裏夾菜,她終于沒嘴說話了。

林翡有被冷落的小孩常有的鬼心眼,還有一點恨。她覺得她其實是恨媽媽的,聽見外婆罵,柳爺爺罵,心裏就痛快,想跟着一起罵。

她還不會罵人,也不知道怎麽罵準确,這股氣就一直憋在肚子裏,捏不住氣口的時候,化成眼淚流出來。

哭一哭,可以讓她緩解很多。

洗完的床單晾在兩樹之間牽起來的舊電線上,洗衣機已經甩得半幹,天又熱,不一會兒就幹透。

林翡鑽到床單裏,從這頭走到那頭,看見柳葉兒坐在樹下的木凳上納涼,像一盆安靜綻放的花。

她身上有種斯文的書卷氣,石板路上過的半大男孩眼睛都不自覺往她身上瞟,她大概也是習慣被各種情緒難辨的目光打量,泰然自若,從不回應。

林翡也在看她,小腦袋藏在床單裏,柳葉兒轉過頭,林翡就笑起來,“翠翠。”

“胡喊,叫姐姐。”柳葉兒走過來,撩開床單鑽進去,林翡要跑,被她抓來撓癢癢。

小人在柳葉兒懷裏拼命掙,笑得直打嗝,喊“救命”,柳葉兒停手,她累壞了,張着小嘴喘氣,湊得近能看見雪白的小牙和粉紅的舌尖。

“叫姐姐。”柳葉兒捏住她的臉。

林翡搖頭,“翠翠。”

柳葉兒:“為什麽不叫姐姐。”

林翡反問:“為什麽要叫姐姐。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小名,我叫秧秧,就是稻田裏的秧秧,你大名叫啥。”

“秧秧。”柳葉兒念了一遍。

林翡叉腰,跟她撞一下額頭,“我才叫秧秧!”

傻小孩。

柳葉兒掀開床單出去,坐河邊随手摘下一片柳樹葉遞給她,林翡接過揣褲兜裏,撲到她大腿上,“你叫啥嘛。”

“自己猜。”

林翡轉頭就要去問柳爺爺,柳葉兒喊:“問的不算,猜不到就不跟你玩了。”

“哈!”林翡洩氣,垮了肩膀。

快到八點,柳葉兒牽着她手把她送回去,林翡還沒猜出來人家大名叫什麽,玩了一下午也有點累了,路上罕見沒怎麽說話。

遠遠能看見老別墅二樓房間裏的暖色燈光,林翡忽然擡起頭,“你可不可以親一下我啊。”

夏季天黑得晚,路燈都還沒亮,天空像染藍的薄紗,層疊飄卷,柳葉兒隔着這層紗靜靜凝望着她。

孩子的目光像明亮的星子,充滿濃烈的渴求、依戀,她還拽着她衣角,問她讨一顆吃罷能好睡的糖。

柳葉兒彎下腰,嘴唇映在她毛茸汗濕的額頭。

輕輕“啵”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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