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空白)

——《盟主日記》

林翡手一松,柳枝掉地上,蛇一樣鑽進路邊的綠化帶裏不見,林翡用力掙脫開男人的手鑽進樹叢裏尋找。

矮冬青枝葉上綴的雨珠沾濕了她的的衣裳和頭發,她找到拴螃蟹的柳枝,拽出來看,螃蟹卻不見了。

“都怪你!”林翡朝着男人大聲吼。

“你看你弄成什麽樣子!”男人開口便是訓斥。

柳葉兒趕忙把林翡小雞仔似護在身後,“你是誰?”

“我是他爸爸。”男人說。

在魚塘邊玩耍了一個下午的八歲孩子,樣子能好到哪裏去,盡管柳葉兒已經粗略幫她清洗過,她腳趾縫和小腿肚子還是帶了些細細的黑泥,屁股上也有兩個半幹的圓圓泥印子。

林翡調皮,愛耍愛鬧,在白水鎮沒人拘着她,常常玩得滿身泥污回家,但不管是柳葉兒還是外公外婆都從來不說她。

張阿姨有妙招,總能把她的衣服洗得幹幹淨淨。

“不老實在家看書,四處野!”姜毅推開柳葉兒,扯了林翡過去,屁股上啪啪就是兩巴掌。

這兩巴掌不可避免使他的手髒污了黑泥,他怒視林翡,手虛虛架在那裏,不上不下,顯然是一時不知該拿這只髒手如何是好,面上表情漸漸多些嫌惡。

林翡立即扯着喉嚨大哭起來,柳葉兒蹲下身把她抱在懷裏哄,說“秧秧不哭”,又倏地扭頭,“你憑什麽打她!”

“我是他爸!”姜毅鼻梁上的細框眼鏡都在抖。

于他看來,白水鎮窮山惡水,林華玉刁,她的父母刁,僅在白水鎮生活月餘的女兒也不可避免沾染了這鄉蠻之地的土悍。

他回到車上去翻紙巾擦手,柳葉兒趁機把林翡抱在懷裏往老別墅的方向跑,好似後面有惡狗在追趕。

又要抱孩子又要提竹簍,柳葉兒沒跑幾步就氣喘籲籲,回頭看見男人關閉了車門悠哉悠哉駕車駛來,搖下車窗好整以暇跟在她身側,頗有些戲耍意味。

柳葉兒也是有脾氣的,狠狠白了他一眼,把林翡放下地,附耳幾句,兩個人突然調轉腳步朝着馬路的方向沖。

姜毅急剎車,柳葉兒牽着林翡險險擦着車頭沖到馬路中間,這路上車少,沒有圍欄阻隔,平日裏人們過馬路都是随着心情,她們因此也很順當過到了對面。

姜毅調頭不及,只能再次下車追趕,兩個女孩已似野鴨鑽進蘆葦蕩,身形消失在了白牆黑瓦的窄弄堂口。

進了古鎮就好辦了,不熟路的外地人很容易迷路。

柳葉兒牽着林翡飛快往家跑,穿弄堂過石橋,到了三棵樹旁邊的小鋪子,柳葉兒向爺爺告狀,“有個男的追我們,還打了秧秧!”

林翡鞋跑丢了一只,這一路跑一路都在哭,眼淚鼻涕糊滿臉,進屋來哭得更響,嘴大張着,眼睛都擠沒了縫,可憐見的,身上滿是泥,外婆給梳的鬏鬏也散了。

爺爺一聽,馬上站起來,“誰?”

柳葉兒說:“那個男的講,是秧秧她爸,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媽個青膀鹹鴨蛋。”爺爺轉身撩開簾子進了天井,片刻後提了一把鐮刀出來,站在河邊的青石板路上,“誰敢來!誰敢來!”

姜毅沒追來,柳爺爺倒把路過的游客吓個半死,攥着包帶貼牆溜得飛快。

柳葉兒出去,左右沒看見人,卻見林翡掉在路中間的鞋,小跑過去把鞋撿回來,摟着林翡回屋燒水給她洗澡。

小人止不住地哭,像美滋滋吃着棒棒糖,突然就給人扇了一耳刮,很莫名其妙,很傷心,快樂一下全沒了。

直到被柳葉兒按進大澡盆裏坐着,她才緩緩地止住抽泣,蔫噠噠垂着腦袋。

洗完澡擦幹頭發躺到床上,她已經不哭了,只是情緒低落,屁股上挨的那兩巴掌其實不痛,她感到傷心的是被打破了寧靜的生活。

她覺得自己已經很懂事,媽媽說要把她送到白水鎮來,她沒哭沒鬧,也隐隐期待着白水鎮的新生活。

現在她已經完全适應了這裏,有外公外婆,有了翠翠,有了狗,還有很多新認識的朋友,突然出現的與白水鎮氣質格格不入的姜毅讓她感覺恐慌。

就像小狗總能敏銳察覺到自己要被主人丢棄。

林翡很傷心。

她蜷縮在小床上,兩眼空空,柳葉兒拿小零食來哄,她也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柳葉兒嘆氣,只得上床把她抱進懷裏,她發尾還濕着,柳葉兒手掌落在她後腦,潮熱的一片,帶着微微的顫粟。

卻說另外一頭,外公出門去,正巧看見姜毅逮了路人在問,可否看見一大一小兩個女仔,不知跑到哪裏去,鑽進弄堂就不見。

路人搖頭,說不曉得,沒見過,外公就知道,肯定是翠翠帶着秧秧跑了。

也不必說什麽,外公調頭就往回走,姜毅見了立馬跟上,在後頭一勁兒喊“爸”,外公全當聾了,對他不理不睬。

到家的時候,張阿姨剛挂電話,是古鎮鋪子裏柳爺爺打來的,說小人們已經平安到家,洗過澡歇下,讓大人們放寬心。

張阿姨先是上樓跟外婆說,外婆被氣着了,情況不太好,聽到消息臉上氣血才稍稍恢複些。

這個小人來到家裏,雖然一天有大半的時間都在外面玩,但家裏随處可見她調皮的痕跡,亂丢的玩具和紙筆落入眼簾時,嘴角便不自覺勾起一絲笑。

林翡已經成為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外公進屋來,張阿姨又同他悄悄附耳,不讓跟在後面的姜毅聽見,外公點點頭,“做飯吧。”

什麽話也不必說,姜毅知道,林翡被藏起來了。

他出門去打電話,外公趁機把鐵門鎖了,姜毅打完電話一推門,外公在裏面朝他點頭笑笑,神情得意且充滿挑釁。

姜毅回以一個笑,也不着急,在路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煙。

外公時時刻刻注意他的動向,猜想他可能會使的一切花招,卻萬萬沒想到,姜毅竟然打電話報警。

警察來了,讓把門打開,外公即使百般不願,也無可奈何。

車上有一家三口的合影,有兒童座椅,有小孩的滑板車,甚至還有去醫院打疫苗留下的單據。

姜毅掏出證件,讓他們盡管去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孩子親生父親。

外公接過那張三口之家的照片,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過去的八年林翡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即使她說再多父母的不通情理之處,也無法消除她與父母實實在在的血緣關系。

父親要帶走自己的親生女兒,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兩個老家夥是徹徹底底的反派角色。

警察問:“孩子在哪裏?”

外公只能把打電話給柳爺爺,讓那邊把孩子帶過來。

柳葉兒聽見爺爺喊,理所當然覺得大人肯定已經把壞人趕走,家裏安全了。

螃蟹裝在竹簍裏,竹簍泡在木盆裏,柳葉兒提起來瀝了瀝,牽着林翡出門,臨走時跟爺爺說:“張阿姨手藝好,炒了小螃蟹,我送來給爺爺下酒。”

柳爺爺也不曉得那邊什麽情況,樂樂呵呵回:“送來還不涼透,我非要過去吃,老蔣頭敢不給我開門?”

柳葉兒高興了,“那到時候我給爺爺打電話,爺爺關了鋪子來。”

林翡聽着這爺孫倆嘻嘻哈哈一通笑鬧,心情好轉許多,從兜裏拆了一包小辣狗吃,柳葉兒牽起她的手,“走,回家吃螃蟹去。”

林翡沒有吃到螃蟹,剛轉進老別墅的院牆,她就被一雙大手撈過去,扔進車裏鎖住。

柳葉兒吓一跳,竹簍都掉地下,外公追出去,林翡被關在車裏不住地拍窗,姜毅jsg轉身攔住。

“爸,我知道你們喜歡小翡,可她是我的女兒,親生女兒,我能不要自己的女兒嗎?林華玉是趁着我出差把孩子偷走的!”

林翡的叫喊隔着玻璃窗聽不真切,柳葉兒只看見她絕望恸哭的臉,到底該怎麽辦,柳葉兒沒了主意。

外公求警察幫忙,別讓姜毅把孩子帶走,警察管不了他們的家事,姜毅态度強硬,沒得商量。

院子裏鬧哄哄,柳葉兒偷偷溜到車邊去,想把林翡放出來,卻拉不動門,她前後左右轉,又去摳玻璃,拿這個鐵皮怪獸毫無辦法。

林翡隔着窗玻璃跟她對望,喊外公外婆,喊翠翠,喊媽媽,哭到失去理智,柳葉兒把臉貼上去,“秧秧別哭了,別哭了。”

她勸不了,大着膽子去拽姜毅的袖子,姜毅一把揮開她。

車裏的林翡不停喊着“拖把棍”,柳葉兒四處去找,也不知道她要拖把棍幹什麽,院子裏一幫人吵吵嚷嚷,終于驚動了樓上的外婆,張阿姨扶着她出來,林翡見到外婆,立即止住眼淚,巴巴地望着。

天半黑,院子裏的庭院燈還沒來得及開,人影模糊,眉目難辨,客廳裏透出的暖白燈光也不足以照亮這方黑暗。

外婆的出現使場面暫時安靜下來,目光彙聚,大家都等着她的話。

外婆幾次張嘴都沒有發出聲音,不知不覺,眼淚在年老松弛的臉頰流成一片,她手背擦過,不去看車上的林翡,只對姜毅說:“既然要帶走,當初為什麽送來?”

“不是我把她送來的。”姜毅說:“法院判決之前,我有權利把她留在身邊。”

“爹媽要的時候,乖啊寶啊喊,不要了,就當個物件丢給父母,想起來再拍拍灰撿回去,她是孩子,是人,不是物件,不是狗!”

面對老人憤怒嘶啞的呵斥,姜毅依舊面無表情,“不是我把她丢來的。”

“二老回去吧。”警察勸。

林翡挺直了背,臉貼上玻璃,看見張阿姨攙着外婆回屋,外公也跟着走了。林翡哭不出來了,眼淚和哭喊沒了目标,她軟綿綿滑倒在後座。

車門開,姜毅坐到副駕駛,車子發動。

警察走了,外公外婆走了,張阿姨也走了,只剩柳葉兒一個人站在路邊,看着那鐵皮怪獸睜着兩只猩紅的眼叫嚣着遠去。

林翡認命躺在車後座,想起李瞅啥,想起外公做的小木馬,還有房間裏的玩具和翠翠送的小衣裳。

她又被車子拉走了,這次連行李都沒收拾,只有随身挎的小包、彈弓和寶劍。

擦擦眼淚,林翡坐起,看見爸爸黑黑的後腦勺,上車後他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安慰她。

她故意制造了一些響動,吸鼻涕、咳嗽,以及在座椅上蹭,爸爸始終沒有回頭。

她心裏突然有個很恐怖很大膽的主意,這主意太大了,大到她都不敢認真去想,只是一下一下想。

想一陣,休息一下。

盡管如此,這個很恐怖很大膽的主意,還是在車子駛離白水鎮的路上慢慢凝出了實體。

姜毅從後視鏡裏看她,她茫然與之對視,目光絕望哀傷,姜毅心裏終于有了幾分愧疚,微微偏過頭,眼睛看路,“到九江,爸爸帶你去游樂園,再帶你去吃好吃的,吃蛋糕還是牛排,還是薯條炸雞,都随便你。”

林翡摸到身上斜挎的小包,裏面有翠翠給的零食,她确實餓了,很餓很餓,想吃辣炒小螃蟹。

陰謀再次占據她的腦海。

林翡的一聲不吭讓姜毅微微皺起眉頭,他總覺得這孩子身上有股可怕的陰郁氣質,天真活潑的外形只是她的僞裝,她的腦子裏其實裝滿了許多邪惡的念頭。

仔細看,她的眼睛,那雙玻璃珠一樣漂亮的圓眼睛,也像玻璃珠一樣沒有溫度。

“小翡……”

姜毅話沒說完,林翡就應驗了他的猜測,她的爆發毫無預兆,突然就取下腰上挂的寶劍雙手緊握胡亂劈砍。

木劍傷不了人,卻足以打亂姜毅陣腳,林翡接着朝前撲去,用缺了一瓣門牙的嘴咬在他肩膀。

後視鏡中一閃而過的小人的臉,充滿了玉石俱焚的決絕,車子撞進路邊綠化帶,沖進人行道撞在橋欄。

那橋墩上雕了只小獅子,嘴裏含塊圓石頭,手伸進去撥弄,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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