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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吃辣炒小螃蟹。

——《盟主日記》

車子失控撞出去的時候, 林翡小小的身體也随之飛出,兩人?撕打時姜毅抓住了她的手臂,車禍瞬間?, 姜毅出于父親的本能偏過身子幫她擋了, 安全氣囊阻隔大半傷害。

幸虧沒掉下河去,引擎蓋卡在橋欄裏,這季節雨多水大, 真掉下去沒撞死也淹死了。

——“還活着嗎?”

——“快打120。”

幾個路人?上前幫忙,姜毅還清醒着,先?把?小人?遞出去, 自己才掙紮着爬出來。

小人?躺在冰涼涼的人?行道地磚上, 頭臉和手臂有碎玻璃的劃傷, 四?肢倒還健全,只是不知道有沒有內傷, 雙眼緊閉着, 呼吸微弱。

驟然瘋狂,又驟然寂靜。

姜毅連滾帶爬奔到她身邊,“小翡!小翡!”

他又寒心,又慚愧, 這孩子太野了。

眼鏡碎了一半,姜毅手背擦去額角流下遮擋視線的猩紅, 從褲兜裏摸出手機, 通訊錄裏幾個名字來回摁, 最?後選擇了‘白水鎮座機’。

他今天?是來接孩子的, 現在摁下這個號碼, 就意味着孩子以後絕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不打這通電話呢?誰知道林翡以後還會做出什麽事情,跳樓?跳河?放火燒房子?跑到馬路中間?去讓車撞?

姜毅不敢賭, 他承認自己有時候确實太過缺乏耐心,但?林翡是親骨肉,在她還是一只粉嫩香軟的甜蜜嬰孩時,他為她換過尿布、沖過奶粉,抱在懷裏輕輕地颠……

一家三口也曾有過許多值得回憶的幸福時光。

姜毅長長吸了口氣,撥通電話,右手顫抖着舉至耳邊。

柳葉兒還沒走,她手裏提着竹簍,裏面是她們白天?在魚塘裏抓的半簍螃蟹。

路燈昏黃,樹影婆娑,她站在燈下,回頭看一眼小樓方向,秧秧已?經不在那裏了,她也沒必要?再進到那棟房子裏去。

柳葉兒知道,該回家去,可螃蟹怎麽辦,她心裏空落落,一時也沒主意,就站着,一直站着。

下午時候天?放晴,現在又開始落雨,星星零零,柳葉兒擡起?臉,一滴雨落在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

忽然一輛救護車開過去,叫聲催得人?心裏發?緊,柳葉兒猛地擡起?臉,跟着車子在人?行道上跑了幾步,身後什麽東西“哐”一聲響,她回頭,看見老別墅的大鐵門開了,張阿姨攙着外公小跑出來。

柳葉兒迎上去,外公一把?攥住她手腕,“翠翠,秧秧出車禍了!”

鎮上沒有出租車,這個點三輪也歇下了,馬路上空空蕩蕩,也虧得地方小,穿兩條短街過個馬路就是鎮衛生院。

路上雨越下越大,兩大人?一孩子都沒心思去找傘,到地方的時候身上濕半截。

人?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是哭不出來的,柳葉兒只是鼻酸,這一路她都憋得很難受,到衛生院看見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小人?時,眼淚終于洩洪。

小人?模樣?乖得很,不哭也不鬧了,若沒有身上一條條的血道子,柳葉兒還以為她只是睡着。

姜毅雖然坐在駕駛室,畢竟是個身強力壯的大人?,皮外傷已?經包紮過,他夾了一根煙沒點,坐在病房外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呆。

外公問衛生院的值班大夫孩子怎麽樣?,大夫說是中輕度的腦震蕩,從車禍發?生到蘇醒,不超過半小時就沒事,要?是半小時還沒醒就要?考慮其他因?素,嚴重可能需要?轉院,衛生院的醫療設備不足以為她治療。

柳葉兒提着竹簍進到病房裏,小人?頭破了,臉破了,胳膊和手背也破了,躺在一片雪白裏,像只布滿裂痕的陶瓷娃娃。

“秧秧。”柳葉兒喊她,手背不停擦淚。

外公同大夫說完話,進病房來看過,又出去找姜毅,問他怎麽回事。

柳葉兒走到門口去看,姜毅坐在地上,摘了眼鏡放在旁邊,不說話,是任打任罰的意思。

“我問你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開車的。”外公佝偻着背,花白頭發?像老獅子衰黃的鬃毛,跟随語調和身體微微顫動。

姜毅手背擦擦鼻梁,那處有個小小的血口子,他态度挺無所謂,“就撞車了呗。”

柳葉兒手指摳着門框,看見外公擡腳就往他身上踹,一個打一個挨,沒人?勸也沒人?喊,只有沉悶的拳腳聲。

大夫在病房裏,沒聽見聲兒,也沒呵止,外公氣得站都站不穩,張阿姨上前把?他攙走,姜毅死狗一樣?躺在地上。

柳葉兒身子往旁邊讓讓,等外公和張阿jsg姨進了病房,她走出去,蹲到姜毅面前,“能不能借你電話用一下。”

姜毅猛吸了口氣,從褲兜裏摸出手機,柳葉兒接過去,走到走廊盡頭的窗邊撥通家裏的座機。

“爺爺,秧秧出車禍了,我想在衛生院守着她。”

“大夫說不嚴重,半小時後就醒,就是破點皮。”

“袁奶奶不知道,蔣爺爺說她身體不好,先?前被氣着了,還不敢告訴她。”

“你別來了,下着雨呢,我在這兒就行,等我回家再跟你說吧。”

柳葉兒把?電話還給姜毅,他沒接,她輕輕放在地上。

病房裏靜極了,外公坐在旁邊病床上,張阿姨從林翡的小包裏翻出手絹,沾濕了給她擦臉上的泥。

柳葉兒提着竹簍出了病房,在樓層的衛生間?裏發?現一只塑料紅水桶,接了半桶水,她把?竹簍放進去,又提回來藏到門背後。

張阿姨要?去洗手絹,柳葉兒接過,“我來吧。”

林翡醒過來的時候,柳葉兒正在給她擦頭發?,出門時候剛給她洗幹淨的,不知道在哪又沾了些泥湯,發?尾凝成幾縷,柳葉兒還是看見枕頭上的泥印才注意到。

這半個小時好難捱,她一趟趟洗手絹,每次出病房都盼着林翡醒,進門的時候腳步會刻意頓一下,先?伸個腦袋進去看。

林翡剛醒,樣?子還呆呆的,睜着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很迷茫地瞅着她。

柳葉兒手舉起?來,半空中揮舞,小聲而急切地呼喊:“秧秧醒了!秧秧醒了!”

外公都快睡着,這時身子一抽猛地醒過來,跌跌撞撞奔到床邊,張阿姨重複着“太好了太好了”,趕忙出去找大夫,姜毅掀開眼皮,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

林翡腦子還不清楚,很好奇看着他們,大夫進來給她檢查,她眼睛就看着,看他的手在她周圍摸來摸去,不知道幹嘛。

大夫說:“沒事了,可能會惡心、頭暈,都是正常的,不放心就再住院觀察兩天?。”

外公喜極而泣,不停應好,張阿姨也直抹眼淚,林翡臉上沒什麽表情,像還不認識人?,只是一雙眼睛忙得滴溜轉。

姜毅進屋來,外公立即垮臉,林翡病床邊的位置已?經被占滿,沒人?給他讓,他站在床尾,喊了聲“小翡”,林翡眼睛轉過去,扇動兩下睫毛,沒應聲。

“是爸爸不好。”姜毅說。

外公看見他就來氣,不想當着孩子面吵,拽着他袖子把?他扯出去,“你別在這守着了,有翠翠,用不上你,自己在附近找個旅館住,再給林華玉打電話讓她過來。”

“我就在這兒守着吧。”姜毅垂着腦袋,豎條紋西裝上幾個大腳印,挺大的個頭,在蒼老的外公面前卻顯得十分低矮。

外公說:“她未必想看見你。”

姜毅苦笑一下,“我不接她走了,讓我在這待會兒吧。”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外公轉身回病房,他不放心外婆一個人?在家,讓張阿姨回去看着,自己在這兒守。

張阿姨走了,外公扯了根板凳坐到床邊,跟林翡說話,“秧秧,還認得外公不?”

林翡擡眼,一聲不吭把?頭轉過去,柳葉兒的手擱在病床上,林翡伸出根手指摳她一下。

柳葉兒握住她微微涼的小手,包在手心裏暖着。

外公身子往後仰了仰,吸口氣,陪着小心說:“你是不是怪外公沒救你,沒攔着你爸。”

林翡下巴颏往被子裏藏了藏。

外公明白了,不再說什麽,只呆呆坐在一邊。

有風,小雨斜飄在窗玻璃,水痕道道,林翡面朝窗戶,眼睛已?經有了情緒,有刻意冷漠的忽視、責備、怨怼,也有小小的欣喜雀躍。

柳葉兒抽出一只手貼貼她的臉,又去摸她額頭,“疼嗎?”

林翡搖頭,很乖地蹭了一下她的手。

到午夜,老人?家有點撐不住,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是困的,也是急的。

柳葉兒勸他回去,“有我在,我守着她就行了。”

林翡防備着所有的大人?,即使?困倦,也強撐着不敢睡,怕在睡着的時候又被帶到別的地方去,她知道這是白水鎮的衛生院,床頭櫃上有一行紅色的漆字,她認得。

外公說:“我撐得住。”柳葉兒手指了一下林翡,“她害怕。”

外公表情難堪,三個字,像朝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柳葉兒最?終把?老人?勸回去,重新回到林翡身邊時,小人?臉上表情顯然輕松了許多,手從被子裏伸出來跟她玩。

“你還認得我嗎?”柳葉兒輕輕捏着她的手指頭。

因?為很久沒說話,林翡嘴皮都粘在一處,張嘴的時候扯了一下,感覺有點疼,伸出舌頭舔舔唇才小聲回答:“翠翠。”

柳葉兒端了水喂她,她喝了大半杯,柳葉兒逗她,“還以為你失憶了,不認得我了。”

林翡“哼哼”笑,她得逞了,不知道還能在白水鎮待多久,反正能拖就拖。她心裏有主意,他們再敢逼她,她就繼續鬧。

她身上有些細小的傷口,柳葉兒問她疼不疼,她小聲說有點疼的,身子往後挪挪,小手拍拍床,眼神充滿期待。

柳葉兒脫了鞋子上床,掀開被子躺進去,林翡立即依偎上來,柳葉兒把?手從她脖子後面穿過去,林翡就半趴在她身子,頭枕着她的肩。

柳葉兒說:“別怕,我保護你,不讓壞人?把?你搶走,明天?我爺爺來,我們一起?保護你。”

林翡動動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安心閉上眼睛,柳葉兒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夜深了,兩個女孩都困了,摟在一處沒多大會兒就睡着,姜毅站過道隔着門上的玻璃窗口看了眼,撿起?地上被壓癟的煙盒下樓。

他蹲在大門口抽了兩根煙,想給林華玉打電話,又怕她晚上開車不安全,手機揣回褲兜裏,用力搓了兩把?臉。

林華玉是第 二天?中午到的,當時柳葉兒正在給林翡喂飯。

大夫說飲食盡量清淡,林翡上午喝的粥,難受吐了大半,偷偷告訴柳葉兒想吃肉,柳葉兒傳達給張阿姨,中午熱騰騰的肉包子就送來了。

小人?大口大口咬,吃得很香,睡一覺精神好了很多,都會撒嬌挑嘴了,沒有肉味兒的包子皮柳葉兒就替她吃。

林華玉人?未到聲先?至,進門梨花帶雨撲過來,林翡肩膀一聳,身體像繃緊的弓弦。林華玉把?她抱在懷裏,她拼命掙紮,林華玉不放,她咧嘴開始哭。

“寶寶,你怎麽哭了,你哪裏還疼啊?”林華玉扭頭朝外面喊:“醫生,醫生。”

挺安靜的氛圍,她一來就開始嚷嚷,孩子也給吓哭,外婆坐旁邊說:“你松開她,她就不哭了。”

外婆昨天?晚上就發?現家裏人?都不見了,她猜到是出了事,但?不知道人?在哪兒,就沒出去找,等後半夜張阿姨回去才知道是車禍。

怎麽出的車禍,姜毅到現在也沒說,他天?亮以後給林華玉打了電話,現在一家人?終于聚齊。

林華玉稍稍松開手,林翡立即鑽到被子裏躲起?來,她平等怨恨每一個大人?,下定決心不再跟他們說話。

早上外公外婆一直哄她,跟她認錯,她都不理。

更早,大概是半月前,林翡問過外公外婆,假如媽媽要?把?她帶走,他們會不會把?她交出去,作為一個八歲的小孩,她沒有人?生自主選擇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人?身上。

當時外公外婆承諾,林華玉要?敢來搶人?,就用拖把?棍把?她打出去,堅決不讓她把?秧秧帶走。

結果姜毅來他們毫不猶豫把?她賣了,什麽拖把?棍,都是騙人?。

反正大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仗着自己身強力壯就欺負小孩。

林華玉伸手扯被子,“小翡,你怎麽不理媽媽。”林翡感覺到被子動就扯着嗓子叫,林華玉松手她就閉嘴,柳葉兒說:“阿姨,你別弄她了。”

外婆走到門口,“你跟我出來。”

柳爺爺也來了,聽說孩子沒事,他放下心,卻搞不清楚好端端為什麽出車禍,林華玉關了門出來,幾方逼問,姜毅終于說實話。

“她在車上跟我鬧,拿劍砍,還咬人?,前面有車過來,我一打偏就撞護欄了。”

姜毅手背擦擦鼻梁,那處還隐隐地疼,“事情經過就這樣?。”

林華玉口氣冷硬,“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你為什麽要?接她走,你說她跟你鬧,不是你非要?帶她走,她能鬧?她在白水鎮待得好好的!”

“我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姜毅笑笑,指着自己鼻子尖,“你自己幹的好事你問我啊,你使?了一堆事纏着我,以為把?她藏到白水鎮我就找不到?小翡是你女兒不是我女兒?”

林華玉上前半步,伸手推他一把?,“我送白水鎮怎麽了,怎麽了,別說女兒,我讓你一分錢也拿不到!”

姜jsg毅被她推得趔趄兩步,後背抵着牆,“你別逼我,小心我跟你爸媽把?你幹的那些髒事爛事抖落出來。”

林華玉問她幹了什麽髒事爛事,姜毅說她自己曉得,罵她不要?臉,兩個人?沒說幾句就開始動手。

外公外婆看着,沒打算上前拉,柳爺爺吼了一嗓子,“造反啊!”

路過的胖胖的護士阿姨停下來,“要?吵滾出去吵,別影響病人?休息。”

林華玉和姜毅真就走了,林華玉拎着包,腳下生風,姜毅邊走邊摘表,看來是準備大幹一場。

柳爺爺簡直服了,“什麽兩口子。”

外婆說:“狗咬狗,一嘴毛,讓他們咬去。”

外面走廊安靜下來,柳葉兒松開捂住林翡耳朵的手,問她:“還吃嗎?”

林翡說還吃,柳葉兒繼續喂她,剩下半張包子皮放在桌上,柳葉兒起?身去門後面把?水桶提過來,林翡趴在床上看,“哇”一聲,“我的小螃蟹!”

一直用水養着,還有大半活的,柳葉兒把?包子皮揪碎了丢進去,林翡說:“它們會吃嗎?”

柳葉兒說:“吃是吃的,但?是這樣?喂不了太久,再過兩天?怕是全死了,死的就不好吃了。”

外公進來,趁機讨好林翡,“晚上就吃,讓張阿姨做好給你送來,跟翠翠一起?吃,好不好。”

林翡把?臉埋進臂彎裏,她不跟大人?說話,實在要?說,就由柳葉兒代為傳達,柳葉兒都不用等她開口,跟外公說:“吃的,秧秧想吃,她饞肉了,包子皮都不吃,光吃餡。”

林翡噘嘴,伸手拽她袖子,柳葉兒說:“還要?喝飲料。”

外婆也好聲好氣哄,“秧秧想吃什麽都給吃,下次外婆肯定不這樣?,這次是我們錯了,真的,我們都意識到錯了,你就原諒我們一次吧。”

她其實已?經沒那麽生外公外婆的氣,就是抹不開面,外公外婆也不着急,等晚上吃了小螃蟹應該就好了。

過了十來分鐘,姜毅鼻青臉腫上樓,要?跟林翡單獨說幾句話,屋裏人?全都出去,林翡怕他,一時都忘了躲,傻傻愣在那。

姜毅勾了板凳在床邊坐下,“爸爸有話跟你說。”

林翡萬分緊張,手在被子底下握成拳,忽然很想上廁所。

“這次是爸爸不好。”姜毅摘了眼鏡,捏捏鼻梁,“以前對你關心不多,忽略了你的感受,所以我跟你媽離婚,我是想争取你,彌補你。”

“你媽那人?,我就不說了,她再怎麽都是我們之間?的事,我不應該因?為她遷怒你,我這次太蠻橫了,我……”

姜毅低下頭,有點說不下去。

林翡夾緊了腿,很想上廁所,姜毅說的什麽她根本沒聽,左耳進右耳出,眼角餘光瞥見他垂着腦袋,開始搞小動作,在床上緩慢翻身。

姜毅擡起?頭時,林翡已?經徹底背對他,身體正在慢慢往下滑動,手拽着被子一角,不動聲色往頭上蒙,抗拒姿态明顯。

父母對于孩子的權利是至高?無上的,姜毅認為自己肯對她說這樣?一番話,已?經可以稱為‘慈父’了。

她還不領情。

林翡當然不領情,她是嗅覺敏銳的小狗,誰的憐愛中總是夾帶着一絲嫌棄,誰是真心喜歡,她動動鼻尖就能聞得出來。

她不接受這種帶着憐憫的施舍的愛,她有更好的選擇,她不需要?。

因?此後來姜毅又說的話,林翡是一個字也不想聽了。

姜毅看見她掀開被子坐起?來,彎腰找自己的鞋,沒找到,就像蝙蝠那樣?倒挂在床沿,發?現鞋在姜毅那邊,她就不穿了,光腳下地打開門出去。

走廊上的大人?們圍上來,林翡直奔柳葉兒,“我要?上廁所。”

外婆說鞋子呢,怎麽沒穿鞋,柳葉兒去幫她把?鞋拿出來,又蹲在她面前幫她穿。

林翡兩只手摟着柳葉兒的脖子,下巴貼在她頭頂蹭蹭。

小人?毫不掩飾她的喜惡,跟柳葉兒和柳爺爺,她還是跟從前一起?有說有笑,張阿姨會做很多好吃的,她語氣裏頗帶些讨好,外公外婆還沒有徹底和好,爹媽自不必說,已?經下定決心永遠不原諒。

姜毅看向她背影,鄙棄又失望,好像林翡辜負了他的一番苦心,辜負了他的愛,徹底撕碎父女之間?的最?後一點情分。

林翡敏銳回頭,姜毅渾身一僵,感覺瞬間?被她看透,她漫不經心移開視線,看透也不在乎。

林華玉到底是親媽,林翡向來跟她好,這父女二人?一來一回眼神交鋒,她看在眼裏,意味不明嗤笑一聲。

林翡不想在醫院待,大夫來看過她,準許她出院,她當天?下午就回了路邊的老別墅。

姜毅還得去交警隊處理事情,林華玉依舊打不完的電話,林翡不關心父母的去向,全心全意期盼着晚上的辣炒小螃蟹。

坐電三輪回去的,路上她看見出車禍的地方,車子已?經被拖走,人?行道綠化帶一條可怖的創傷,橋欄破損,橋墩上的小獅子倒還好好的,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嘴裏含塊小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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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林翡出院的時候雨停了,路面半幹,只草葉和樹尖綴着雨珠,太陽底下亮晶晶。

李瞅啥自己一條狗在家,小主人?沒見着,大主人?也沒見着,都急壞了。

林翡進院,李瞅啥飛撲過來,還嗚嗚叫喚,林翡把?它抱起?來,它一勁兒舔她的臉。

不知道這狗最?近吃沒吃屎,嘴臭不臭,林翡雖任它舔,還是憋氣防備着。

林翡離開家的大半天?,李瞅啥一口飯沒吃,食盆裏的狗飼料都是滿的,現在林翡回來了,它吃一口就回頭看一眼,生怕她又不見。

林翡蹲在它身邊,它心裏終于踏實,臉埋進食盆裏,糧拱得滿地都是。

“好吃嗎?”林翡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塞進嘴裏。

“欸!”外婆驚叫出聲。

嘴裏“嘎嘣”幾下響,林翡苦着臉吐出來。

外公趕緊去找水給她漱口,林華玉還在那笑,外婆瞟她一眼,心裏沒數的,還笑,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拉進黑名單了。

晚飯吃得挺熱鬧,柳葉兒和柳爺爺在,林翡爸媽也在,三個老人?坐在沙發?上,兩個小孩有專屬的小板凳,并排坐在一起?,餘下是張阿姨的位置。

平時都是這個座次,茶幾就那麽大,人?都圍滿,容不下姜毅和林華玉,姜毅說他不餓,到院子裏去抽煙,林華玉幹站在一邊看着,張阿姨要?起?身給她讓位,外婆不讓。

小螃蟹對半切,加蔥姜蒜、五香料和辣椒爆炒,鍋都裝不下,分兩次炒的,另搭配幾個小菜擺了滿滿一桌,林翡兩爪舉着小螃蟹啃,眼睛盯着電視,煩惱已?經全部跑光光。

林華玉厚着臉皮貼上去,“小翡,好不好吃?”

好吃又不是你做的,跟你有啥關系?林翡轉個身拿後腦勺對着,朝前點點下巴,柳葉兒就把?小螃蟹夾她碗裏。

林華玉還想說話,外婆筷子擱在碗面,不輕不重的一聲警告,林華玉閉上嘴。

姜毅當天?晚上就走了,林華玉偷着打了幾個電話推掉部分工作,特意騰出時間?陪女兒,林翡卻對她愛答不理。

回來的路上林翡聽見外公外婆說了,都怪林華玉,給她打電話讓她回來,說小孩被搶,她說忙,讓姜毅先?搶着,等她抽空再搶回來。

外婆說:“把?我們秧秧當什麽了?”

外公說:“當個玩具,當條狗,就是不當人?。”

一輛電三輪可以坐四?個人?,紅紅的鐵皮箱子,左右兩扇門,兩邊座位,中間?過道放腿,外公外婆就坐她對面講的,好像很害怕被她聽見,故意講得很小聲。

林翡看着人?不大,鬼心眼不少,假裝靠在柳葉兒懷裏休息,其實耳朵豎得高?高?。

她知道這事賴不到外公外婆身上,他們年紀大了,姜毅又叫了警察,外公外婆也是沒辦法。

那怪誰呢?怪她爸,怪她媽。

小孩的恨是真恨,不像大人?會演會裝,說恨你就恨你,說不理就是不理。

晚上林華玉要?給林翡洗澡,林翡看見她進了衛生間?就開始叫,扯着嗓子嗷嗷叫,外婆讓林華玉趕緊滾蛋,柳葉兒輕輕合攏門,從裏面反鎖,林翡立馬閉嘴。

“這下好。”外婆閑閑靠在沙發?上,“小人?不要?媽了,你以後可以安心工作,安心賺錢,沒人?煩你。”

林華玉兩手叉腰,翻個白眼,“她不要?我,我要?她啊,小孩懂什麽,等她長大就理解我了。”

“她不要?就不要?嘛,有什麽了不起?。”外婆說:“你手底下那麽多員工,逢年過節多給他們發?點獎金,保證個個都管你叫媽,你還能缺了人?孝敬?你們朝夕相處,情深似海,他們都比秧秧理解你。”

林華玉氣鼓鼓坐到小板凳上,煩躁抓了兩把jsg?頭發?。

上次把?林翡送到白水鎮,林華玉晚上還陪着她睡了一覺,因?此林華玉又天?真幻想着夜間?休息時母女倆能重歸舊好。

于是林華玉提前到林翡房間?的小床上去躺着,等女兒洗完澡乖乖爬到懷裏來。

結果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也确實累,上午開了幾個小時車過來,跟姜毅幹了一架,到現在飯都沒怎麽吃。

感覺身邊有什麽動靜,林華玉迷迷糊糊醒過來,還以為是林翡來了,睜眼一瞅,是她親媽來給她蓋被子。

“小翡呢?”林華玉啞聲問。

“走了。”外婆說。

林華玉問去哪兒了,外婆說:“不想看見你,洗完澡就跟着翠翠走了,老柳也走了,老的牽着小的,小的牽着更小的。”

“哎呀我——”林華玉猛拍一下額頭,身體重新倒在小床上,說話帶了點鼻音,“怎麽會這樣?。”

外婆給她掖好被角,嘴裏卻不客氣,“都是你的報應。”

林華玉扯被蓋住臉,聞見被子上甜絲絲的小孩香氣,感覺呼吸困難,胸口滞澀。

林翡不要?媽了,幸好外婆還沒不認閨女,外婆輕輕拍了她兩下腦袋,“晚飯你也沒吃,我給你下碗面吧。”

過了好久,林華玉才“嗯”一聲,“蛋要?兩個,豬油煎的。”

外婆說知道。

林華玉三十好幾,在外面是事業有成的女強人?,大老板,向來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公司讓她經營得很好,下面人?敬她也怕她。

但?有失有得,再厲害的人?也不可能做到處處完美,她婚姻感情一團糟,離婚這事對她沒影響,林翡不認她,着實讓她傷心了。

熱乎乎的湯面端上來,林華玉坐在林翡的小板凳上,挑了箸面,袅袅熱氣熏熱眼眶,她吸吸鼻子,眼淚顆顆掉進碗裏。

外婆扯了張紙巾遞過去,還說她,“不夠鹽你直說呗,弄這出。”

林華玉哭得更兇了。

外公給她出主意,讓她明天?帶小孩出去吃頓好的,主街那邊逛逛,再買點玩具零食哄,林華玉沒應聲。

外婆手指頭梆梆敲茶幾,“你爸跟你說話。”

林華玉喝了口面湯,紙巾擦擦嘴,垂着眼皮默了半天?才說:“最?近有個大項目,正在關鍵,我這次回來,已?經讓客戶很不爽了。”

外公外婆對視一眼,不再說什麽,這樣?也挺好,林翡肯定高?興,沒人?再來煩她了,她過回從前日子,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林華玉吃完面回房間?,給林翡寫了封信,寫完第 一遍發?現字跡過分潦草,八歲小學生大概是看不懂,又規規矩矩謄抄了一份。

小人?放在白水鎮比跟着她強,林華玉想,她還小,長大就會理解媽媽的不容易,等公司情況穩定下來就好了,她還有很多時間?,還來得及。

信寫完,林華玉疊成一只小船放在林翡的書桌上,回床合衣歇息。

早上五點鬧鐘響,她沒驚動任何人?,廚房裏拿了兩個冷包子就開車走了。

同一時間?林翡似有所感睜開眼睛,翻身看向窗外,天?像一汪深藍的墨,昨晚可能下了雨,空氣涼絲絲的。

她打個大大的哈欠,翻個身把?腿搭在柳葉兒肚子上,摟着她接着睡。

林華玉跟姜毅都走了,林翡這通折騰,再也沒人?敢動她,回家發?現桌上媽媽寫的信,她沒有拆開看,跟柳葉兒拿到河邊去放了。

小船随水而漂,一去不返,就像林翡對父母的依戀、敬重和愛。

柳葉兒問:“為什麽不看。”

林翡說:“給魚看,給蝦子看,給螃蟹看,反正我不看。”

後來,柳葉兒把?這事說給外婆聽,外婆又打電話跟林華玉說了,林華玉在電話裏沉默很久。

林翡再去別的地方野,遇見熱情的大人?打招呼,問她爸爸媽媽呢,她一律說死了。

柳葉兒趕忙拽她袖子,“怎麽能胡說!不許胡說!”

林翡滿不在乎,“跟死了有什麽分別,不然就是我死。”

她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才八歲的小孩就好像已?經活夠了,看開了,确确實實經歷過生死,添了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勁兒。

柳葉兒知道那天?的車禍緣由後,不再說她什麽,倒反過來安慰她,“那咱倆一樣?,我爸媽也死了。”

林翡“嗯”一聲,“你保護我,我也保護你,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日子照常過,開學前的這半個月,別的小孩都在趕作業,只有林翡跟柳葉兒還在四?處玩耍,柳爺爺說人?這一輩子能這樣?毫無顧忌玩耍的時候不多,有得玩就開開心心玩,死命玩。

林翡很喜歡聽柳爺爺說話,尤其是聽他罵人?,每次都被逗得嘎嘎樂。

歡樂之餘,有個很要?緊的問題林翡一直沒能解決,這事挂在她心上好久。

有陣子沒給柳葉兒送花了,當初明明答應要?天?天?給人?家送的,可跟外公外婆還沒有徹底和好,就去剪人?家的花,怎麽好意思呢?

幾天?沒收到花,柳葉兒就不去接她了,林翡自己尋來,柳葉兒正坐在鋪子裏梳頭,見她又是空手來的,白她一眼,“花呢?”

林翡撓撓腮幫子,“沒有。”

柳葉兒矜兒矜兒的,“喜新厭舊了是不是,跟魚塘那什麽悅好上了,就不要?姐姐了。”

“我哪有!”林翡急得喊:“我根本沒去那邊,也沒見過她,我怎麽跟她好啊,我天?天?在你這裏的嘛!”

柳葉兒不管,幾根手指上下翻飛捆好辮子,輕輕往後一甩,朝她攤開素白的巴掌,“花。”

林翡一屁股坐旁邊的小板凳上,“我還沒有跟外公和好。”

柳葉兒說:“那你快去跟他和好。”

林翡抓腦殼,“我不知道怎麽和好。”

柳葉兒吓唬她,“沒有花,我也不跟你好。”

說不理真就不理,天?不冷不熱,她拿了本書坐到鋪子外頭的大柳樹邊去看,坐在爺爺的躺椅上,縮着腿,光腳踩在椅子邊,姿态悠閑得很。

林翡站在一邊撓撓臉蛋又撓撓屁股,兩條細黑眉毛擰成疙瘩,“你今天?不去玩吶?”

柳葉兒翻一頁書,神情專注,似是看入迷了。

林翡只跟她一個人?好,即使?被冷落也不離不棄,小手攀上搖椅,輕輕地晃,巴結說:“我這樣?幫你弄,像搖籃一樣?,你覺得好玩不?”

柳葉兒憋着笑,兩只細長的眼斜斜瞄過來,“哼”一聲,白生生的手指頭戳她腦門,“不吃你這套。”

林翡坐在爺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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