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2)

下棋的石凳上,晃着兩條腿,發?愁。

天?氣很舒服,烏雲釀着雨,雨卻不落,跟着大風呼呼跑,有風就不覺漚熱,風不時從袖口和衣擺鑽進來,人?舒服得直想找個地方痛痛快快打滾。

暑假快結束,游客也少了,石板路上跑來跑去的都是些還沒到學齡的小小人?,因?此那高?個乍然出現在鋪子門口時,就顯得格外紮眼。

那人?在鋪子外頭張望,林翡跳下凳子朝他走過去,“你買什麽。”

那人?回頭,林翡認出他,“公鴨嗓!”

陳淼懶得跟她計較,右手握拳掩唇清了清嗓子,“柳葉在嗎?”

林翡糾正,“是柳葉兒。”

陳淼人?倒是挺老實,“柳葉兒。”

樹後的柳葉兒揚了揚手臂,“這裏。”

陳淼是來找柳葉兒去看新學校的。

從前他們念的那所學校,小學和初中混在一起?,都不用考,小學畢業,拐個彎上樓就是初中部。

但?今年不同,初中部被劃分到白水一中去了,原本的學校就只招小學生。

這些年鎮子上的小孩要?麽就考到縣裏市裏,要?麽就跟着爹媽出去,學生越來越少,白水一中收納了初中部,才将?将?能把?校舍填滿。

陳淼和柳葉兒都考了鎮上的高?中,陳淼爸爸是高?中老師,陳淼說:“我倆在一個班,教室是哪間?我都知道了,你想不想去看。”

林翡說:“讀書的時候不就知道啦?現在有什麽好看的。”

柳葉兒合攏書本穿上鞋,“走吧。”

林翡“啊”一聲,“那我也去。”

陳淼跟柳葉兒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桌,高?中了搞不好還是同桌。這鎮子上的人?雖說大半都認識,街上遇見也能叫出名字,柳葉兒願意說話的還真沒幾個,陳淼算是其中之一。

兩人?并排在前面走,林翡在後面跟,柳葉兒也不說去牽她,林翡走出一段路,自己噘着嘴巴生了會兒悶氣,還是去牽了人?家的衣角。

柳葉兒沒管,同陳淼小聲說着話,問班上還有誰,陳淼這悶葫蘆,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來個屁,這時候話倒是挺多的,吧啦吧啦個沒完。

人?家同學之間?說話,說的都是大孩子的事,林翡插不進去嘴,就使?壞,“好多好多鴨子啊!”

柳葉兒下意識往河面上看,“沒有鴨子呀。”

陳淼咳嗽一聲,“她jsg說我。”

柳葉兒語帶薄責,“壞秧秧,不許調皮。”

林翡搖頭晃腦吐舌頭。

出了古鎮,拐上馬路,再走二十分鐘就是白水一中,學校建在松林坡上,有條石磚鋪的山道上去,林中幽靜,松香盈鼻。

山不高?,很快就到頂,過一扇鑲在圍牆上的鐵門,裏面是水泥磚砌的校舍,看起?來有些歷史了,樓前兩棵高?大的雪杉。

林翡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學校,也從來沒有在放假的時候來過學校,這裏好靜啊,連蟲鳴鳥叫聲都十分遙遠。

陳淼領着她們上樓,找到教室,林翡更是開了眼,一屋子桌椅板凳都快爛成古董,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桌面上塗塗畫畫,坑坑窪窪,牆壁斑駁掉漆,愛因?斯坦的畫像上還被人?貼了一頂紙疊的小帽。

林翡認識的字多,發?現牆面上許多謄抄的詩詞,字體都很漂亮,在一處靠窗的地方,還發?現一副畫。

藍色圓珠筆畫上去的,畫的是個女孩,鵝蛋臉,丹鳳眼,琵琶盤扣,長辮子,極有神韻,正笑盈盈地看着人?。

“是翠翠!”林翡一下認出來。

柳葉兒聞聲尋來,定睛一看,好像是有點像她,掩唇輕笑,“不知道是誰畫在這裏的。”

林翡倏地扭頭看向陳淼,他背對人?彎腰站着,好像在看桌上人?家刻的字。

裝模作樣?,林翡萬分肯定,“就是他,你看他假裝沒聽見我們說話,就是在演戲!”

陳淼回頭,一臉茫然,“什麽?”

林翡張牙舞爪,“你來看這幅畫,是不是你畫的,你故意帶翠翠來看,我告訴你哦!我一下就看穿你了!你演戲也沒有用。”

陳淼再次低頭,嗫嚅着:“我在看這首詩……”

“裝吧,你就裝。”林翡鼻孔都氣大了。

柳葉兒手指尖輕輕戳她肩膀,示意她別再說了,林翡很生氣,想找東西把?牆上的畫毀去,柳葉兒牽着她走出教室,“陳淼,我先?回家了。”

“啊,好。”陳淼頭都沒回。

林翡氣鼓鼓,“肯定是心虛!”

她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快開學了,大家都得上學,她不能再像這樣?天?天?跟翠翠賴在一起?,她還聽說高?中生學習都忙,晚上也不能休息,得一直在學校裏寫作業,寫到深更半夜。

不能一起?玩,不能一起?睡覺,林翡哀嚎一聲,感覺天?都塌了。

更可怕的是翠翠因?為收不到花,也不像從前那樣?同她親近,更更可怕,是那個在牆上畫畫的公鴨嗓!!

林翡心事重重,柳葉兒已?經牽着她從空地上那兩棵雪杉之間?穿過。

從學校後門出去,轉到一處平臺,柳葉兒晃晃她的手,“秧秧,看。”

林翡擡眼一瞧,山下竟然有個橢圓的泥巴跑道,山坡下再隔了一堵圍牆的地方操場上豎了根旗杆,後頭坐了幾棟貼紅瓷磚的樓房。

“是小學校。”柳葉兒說:“很近的,做操的時候都是一起?,小學生初中生和高?中生都在一起?,到時候你可以來找我玩。”

林翡“呀”一聲,又高?興了。

可還沒高?興多久呢,柳葉兒又一盆冷水潑下來,“就是沒有花。”

林翡說:“會有的,我會跟外公和好的。”

柳葉兒問:“會有是什麽時候?”

林翡發?現她講話有點陰陽怪氣的,跟外婆很像。

“也不是我貪,一朵花我有什麽好貪的,又不能拿去賣錢。是你自己答應人?家的事情做不到,不守信用,既然如此,就不要?怪人?家翻臉。”

說罷她松開手,一甩辮子扭着腰嬌矜矜地下山了。

林翡飛跑追上,重新拉上她的衣角,仰臉看她,遭一記淺白。

晚上回到家,林翡就開始琢磨怎麽跟外公外婆和好,大人?不像跟小孩那樣?,給包零食拉拉小手就能糊弄過去。

大人?很複雜。

林翡在家裏走路都不敢大步,偶爾填飽了肚子高?興過頭,不自覺手舞足蹈,蹦蹦跳跳,想起?自己還沒跟大人?和好,又趕忙收斂,耗子似貼着牆邊溜。

這股變扭勁兒已?經持續了有段日子,外婆也知道她不願意跟大人?說話,每天?零花都不當面給了,就放在她房間?的書桌上,就算當天?沒拿,第 二天?也會添上新的。

林翡天?天?在柳爺爺的鋪子裏白吃白喝,錢沒處花,都攢着,她尋思幹脆給外公外婆買兩件禮物。

小人?秘密進行着這件事,晚上從古鎮回來,洗完澡上樓,偷偷蹲在圍欄後面聽外公外婆閑聊,連蹲了三天?,終于讓她探聽到消息。

外婆說:“我那檀香扇子斷了一根翅,改天?你給我補上。”

外公說:“那扇子有年頭了,就算能雕得一模一樣?,木色也難以融洽,我給你拆了重新縫上吧,斷片取下來就行。”

外婆說好。

林翡了然,決定第 二天?就去買扇子。

她很少一個人?出門,怕遇見壞人?,趕在李瞅啥出門前找了根繩把?它拴起?來,吃完早飯就牽着狗出門去。

很多地方柳葉兒都帶她來過,她認得路,只是自己一個人?走的感覺大不同,還沒找到賣扇子的地方,從小學校大門口過,她發?現這裏好多賣吃食的。

豆腐花、蟹殼黃、老虎雞爪、韭菜餅,還有炸串,春卷和薯仔。

她攥緊了挎包,告訴自己要?忍住,可賣吃食的嬢嬢們太熱情,“小妹妹,快來買東西吃呀,好吃的呀——”

林翡沒有抵擋住誘惑,一人?一狗一路走一路吃,吃得肚皮溜溜圓,荷包裏錢也不剩多少了,最?後她在文具店裏随便買了張巴掌大的紙扇子和塑料象棋,就挺着圓肚回家去。

買來的禮物拍到茶幾上,林翡打了聲長長的飽嗝,像吃醉了,“禮物,送外公外婆。”

二老對視一眼,各自拿起?自己的禮物來,仔細地端詳,外婆說:“紙做的團扇啊,我倒是第 一次用。”

林翡歪頭:“以前用的是什麽做的。”

外婆兩指捏着扇柄細細把?玩,看那扇面上的七只葫蘆娃,“以前用的,絲、絹、绫羅,都有。”

林翡說應該都差不多,外婆點點頭,“差不多。”

林翡“嗯嗯”兩聲,又滿懷期待望向外公。

外公把?那包象棋拆開,發?現裏面的棋子手感有些奇怪,會掉渣,湊到鼻尖聞了聞,發?現那些藥片大小的棋子,竟然是糖果做的!舌尖舔舔,酸酸甜甜。

“蠻稀奇的。”外公說。

林翡直奔主題,“好啦,我們就和好啦。”

外公外婆說行,外公也有禮物送她,上次車禍,寶劍已?經找不到,外公用桃木做了一把?新的,劍柄照例挂一條翡翠穗子。

“桃木劍辟邪,此後盟主行走江湖,斬妖殺怪都不在話下了。”

外公雙手奉上寶劍,林翡接過,正要?挎在腰間?,外婆招手,“來。”

林翡爬到沙發?上坐着,外婆摟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鄭重承諾,“以後再也沒人?能帶走秧秧,除非外婆死,這次你信不信外婆。”

林翡定定望了她片刻,“嗚”一聲就癟了嘴,眼淚顆顆滾,外婆趕緊把?她抱到懷裏哄。

如此,便算是正式和解了,林翡不必再貼着牆根走,在家想吃就吃,想笑就笑,蹦蹦跳跳滿院撒歡。

第 二天?她特意起?個大早去剪花,有日子沒剪,花又開了好多,尤其是月季。

林翡見過最?多的是粉白月季,長在人?家戶的院牆裏,高?高?的,像棵小樹,只有三五朵花。

外公種的月季卻大不同,品種繁多,顏色豔麗,爬牆的上房的,開成一片花海。

林翡盡剪了些紅的粉的,正放在地上一朵朵修去尖刺,聽見客廳裏外婆問張阿姨蓋電視的蕾絲布是不是洗了。

張阿姨說沒有啊,外婆納了悶,“那還能自己長腿離家出走?”

林翡扔下花轉身就跑,到二樓房間?的窗根底下,她利落上樹,踩着樹枝跳進窗戶,把?枕頭底下藏的電視布和冰箱布塞進褲子裏。

她今天?要?結婚,可不能讓大人?把?頭紗給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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