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很多時候, 說到?從前,我只記得在白水鎮外公外婆身邊那幾年,那時候我是真高興啊。

我清楚記得我的每一天是如何度過, 那時候的快樂的也很簡單, 即使只是蹲在牆角往螞蟻洞灌水。

現在的日子全糊成一團,一天又一天,怎麽?也分不清。

——《盟主日記》

不知道什麽?時候養成的習慣, 早上醒來後,柳葉兒喜歡摸一摸她的頭。

林翡發質細軟,顏色偏黃, 小時候還有點稀, 慢慢長大, 或因一直保持良好的運動習慣,發量已經非常茂盛。

指尖細細梳理, 涼滑的觸感從指縫穿過, 柳葉兒低下頭,鼻尖是女孩溫暖的甜香。

她的臉蛋還很白很軟,眼睛大而圓,像媽媽, 卻不似媽媽那樣的精明世故,始終充滿孩童的天真。

孩子感受世界的觸角柔軟, 容易受傷, 林翡有很多壓在心底想?不明白的問題, 不像學習和?訓練, 播種必有收獲。

好好學習就能考上理想?的學校, 好好訓練就能拿到?名次和?證書。

努力就會有回報,她以為愛是同樣道理。

像小時候外公放在屋檐下接水的石缸, 雨來時,會慢慢從無到?有,直至無法盛載,汩汩溢出?缸邊。

五月下旬,林翡考試成績出?來,分數毫不意外遠超院校往年錄取線。這也算不上什麽?驚喜,教練早就替她分析過了。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做什麽?事?看起來都好像特別容易。

家庭優渥,不用擔心沒有錢花;親人?給予充分的愛與關?懷,在和?諧的家庭氛圍中長大;有一顆聰明的腦瓜,學什麽?都很快,且堅強有毅力,充滿正?向能量。

無論過程如何兵荒馬亂,總能抵達終點,撥雲見?日,摘得桂冠。

但這世上哪有什麽?完美生活。

柳葉兒回想?過去?幾年,她住在林家,享受着家庭的愛、長輩的資源和?金錢,從物質到?精神?,也必然是許多人?都夢寐以求的。

可真的感到?快樂嗎?

一種報恩的心态接受長輩安排的工作?,聽從她們的建議,少走彎路,不去?別的地方受氣?,把時間和?精力都貢獻給公司,在重複的生活中逐漸麻木,失去?耐心。

可不然呢?

她沒有親人?了,河邊的老房子租出?去?,天井裏的山茶花不知是否還活着,青磚街面,吱呀響動的門窗,梅雨季屋檐下懸挂的水珠,廚房飄來的肉香……還有棋子敲打在棋盤“砰”的一聲?脆響。

柳葉兒曾經對林翡說過:

“我們是一樣的,我懂你。”

其實我們早就沒有家了。

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愛你、珍視你、憐惜你。但只能以家人?名義。

柳葉兒好多次想?,要不就遂了她的願吧,給她順遂的人?生再添助力,可理智和?道德卻告訴自己無法接受。

越是靠近,越是痛苦,越想?維系,就越是偏離。

柳葉兒拿開落在林翡頭頂的手,第 一次起床沒有叫她,借遮光簾透進?的晦暗的光,窸窣整衣,離開房間。

體育單招比高考提前一個多月,文化考完,成績出?來只等錄取通知書,林翡不用再去?學校,一股腦放個大長假,把之?前欠缺的睡眠都補足。

她醒來時,家中空無一人?,大人?都上班去?了,窗簾被風吹開道小口,一線雪白的光落在床上。

伸出?手,光在掌心扭曲,她看着自己手心細密的掌紋發了會兒呆,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給柳葉兒打電話。

忙音響了很久,無人?接聽,她挂斷電話,繼續撥打,連打了七八個,盯着手機直到?眼酸流淚,最後手指操作?頁面,把她電話拉進?黑名單。

林翡起床,如常地洗漱,然後返回房間,從抽屜裏把藥口袋翻出?來,提到?樓下衛生間,藥瓶一股腦倒出?來,膠囊一粒一粒摳出?扔進?馬桶,留下滿地狼藉轉身離去?。

櫃子裏翻出?一只大書包,她裝了幾件衣服,不可避免想?起柳葉兒拎起它們在身上比劃的樣子。

——“你穿這個肯定好看。”

——“要不換個顏色,換個鮮亮點的。”

——“嗯,看起來精神?多了。”

——“我們秧秧長得好高,要穿大號才夠長……但還是很空,你要多吃飯。”

塞進?去?的衣服全扯出?來,林翡胡亂把它們扔到?地上,繼續在櫃子裏翻。

也有林華玉和?方怡給她買的,她裝進?包裏,下樓換鞋出?門,坐上出?租車的時候,恍然想?到?,左手邊這只黑色的大書包是去?年生日柳葉兒買的。

還有身上穿的內衣和?襪子。

看吧,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擺脫,她們彼此滲透進?生活的每一處縫隙夾角。

為什麽?不愛我?這難道不是最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林翡想?。

她打車去?了公司,因為業務拓展,林華玉又租下了隔壁間,那裏原本是間瑜伽室,現在改為攝影棚,有華麗的布景和?許多拍攝用的專業設備。

最近有産品上新,林翡站在外頭,看見?柳葉兒坐在功夫茶桌前,跟随攝影師指令,熟練地使用茶具,煮水、淨杯、置茶……

拍攝完一組,她下來看效果,目光不經意掃到?門口高挑的身影,眼神?有瞬間躲閃,身體僵硬着,頭腦已經迅速做出?反應,啓唇呼喚,“秧秧。”

睫毛稍蓋着眼睛,林翡一只眼微微眯起,像通過準星瞄準靶紙,将她全部反應收入眼底。

書包放在走廊條紋地毯上,林翡推開門,兩手揣衣兜裏慢慢走過去?,“我給你打了電話。”

“我在忙,沒聽見?。”柳葉兒解釋說。

林翡看見?她襯衣下擺鼓起的形狀jsg,點頭“嗯”了聲?。

旁邊攝影師知道她是老板女兒,跟她打招呼,林翡沖他笑?笑?。

柳葉兒擡腕看了下表,“還有一個小時下班,要不你坐旁邊等會兒,今天媽媽們都不在,中午我帶你出?去?吃飯。”

林翡沒說話,柳葉兒頓了頓又問:“你下午不用訓練嗎,午飯後我可能還有工作?。”

“你忙。”林翡轉身離開攝影棚,“我走了。”

“在接待處等我!”柳葉兒揚聲?喊。

林翡擡了下手,走出?玻璃門,彎腰拎起地上的書包,穿過走廊從消防通道口離開。

她想?起在體校時陳教練說過,沒有條件的時候創造條件也要訓練,爬樓梯就是最好的選擇,但最好是坐電梯下樓。他叮囑大家要保護好膝蓋。

大廈共四十層,林翡從三十二?樓下去?,到?十二?層,她膝蓋感覺到?痛,在臺階上坐下,樓道吸頂燈一閃一閃,光線慘白,她低下頭,看見?眼淚大顆在水泥臺階上暈開。

手機在褲兜裏震了一下,林翡摸出?來看,不明白為什麽?已經拉黑還能收到?她的短信。

[你在哪裏,電話為什麽?打不通。]

林翡删除短信,熄滅手機,扶着牆壁起身,袖子橫抹過眼睛,側身下樓,減輕膝蓋負擔。

柳葉兒忙完工作?,沒在公司在找到?林翡,問前臺,說好像看見?她從樓梯口下去?,于是給她打電話,照例打不通,發短信也不回。

挂斷電話,柳葉兒意識到?什麽?,借攝影師手機撥打,響了幾聲?被掐斷,繼續打繼續被掐斷,再打那邊直接關?機了。

她表情太壞,攝影師問:“出?什麽?事?了?”

柳葉兒搖頭,笑?笑?說:“沒事?,你忙吧,我下午有點事?,先不拍了。”

攝影棚裏人?都走完,柳葉兒原地站立許久,挪動腳步時,眩暈感襲來,險些跌倒在地。

扶着牆緩了半分鐘,她匆忙收拾起包奔出?門去?,午休時間,電梯久等不來,她轉而奔向消防通道。

拍攝穿的高跟鞋忘了換,樓道腳步聲?與巨大的心跳聲?交響,有好幾分鐘,柳葉兒近乎失聰。

跑出?大廈,在路邊攔下出?租車,車子發動後,她在後視鏡裏看見?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好心的司機師傅問她怎麽?了,需不需要幫忙,她只是搖頭,喉嚨堵塞說不話。

下車時候不小心扭了腳,跌跌撞撞跑回家,柳葉兒直奔衛生間,看見?藍色馬桶消毒液裏浸泡的白色藥片和?膠囊殘渣,她渾身血都涼了。

卧室一片狼藉,柳葉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亂丢的衣褲撿起,收整好,檢查缺失物品。

最後發現少了一只背包,手機充電器和?牙刷等随身物品都不在,确定她是離家出?走,又出?門去?體育館找錢教練。

林翡要上大學,基本就算退隊,只是還沒正?式蓋章,教練早就不管她了,說她是打了電話說最近不來,但具體去?了哪兒不知道。

謝過教練,柳葉兒離開體育館,坐在門口臺階上又等了半小時,估摸着時間差不多才給外婆家打電話。

電話接通,柳葉兒沒敢直接問林翡的事?,怕老人?擔心,先是試探,關?心老人?身體,尋常問候。

外婆聽了幾句,笑?起來,“找秧秧吧,是不是她沒跟你們打招呼自己跑回來的,你倆吵架了?”

柳葉兒愣了幾秒,從臺階上站起來,“她真的回去?了?”

“剛到?家,吃了一大碗面,才睡下呢。”外婆語調輕快,“我們也不知道她今天會回來,都吓一跳,她到?家就開始點菜,說要吃這吃那,你們張阿姨也高興壞,給她煮了面馬上就去?買菜。”

“她在家就好,在家就好……”柳葉兒忽而淚流滿面,手背擦了下鼻梁,半掩着唇,“我還以為她不要我了。”

林翡生病的事?誰都沒敢跟老人?說,外婆不太明白,“不要你了?什麽?意思啊,她是說你壞話來着,吃面時候說的……”

“那都是開玩笑?。”外公的聲?音插進?來,“小孩子說的氣?話,不能當真。”

外婆笑?兩聲?,“翠翠吶,吵架賭氣?都是正?常的,誰家姐姐妹妹不吵架,但秧秧絕對不會不要你的,你倆一起長大,她怎麽?能不要姐姐呢?再說了,哪能她說什麽?就是什麽?,你是姐姐,她不聽話就打屁股,揍她,可不能慣着……”

柳葉兒哽咽着應好,重新坐回臺階上,聽外婆絮絮叨叨說話。

電話挂斷,她呆坐着發了很久的神?,低頭看見?磚縫裏長出?的野草,風吹亂額發,恍惚看見?那個八歲小孩躺在蚊帳裏,雙手抓住腳掌把自己團成球,在床上不停打滾,結果不小心撞到?頭,噘起嘴巴哭唧唧要人?哄。

想?見?她,非常想?,想?用力地擁抱,親吻她滾燙濕潤的眼尾。

可有些東西,越是想?握緊,就越是流失得快,像一捧雪,縱使千般小心萬般呵護,最終還是淅淅瀝瀝從指縫裏漏出?去?。

手機提示音響,柳葉兒指紋解鎖屏幕,林翡發來短信:

[我走得夠遠了嗎?]

柳葉兒低下頭,臉埋進?臂彎,胸口感覺撕裂般的疼痛。

幾個月來,無節制溺愛,用親吻、擁抱和?無數甜言蜜語所編織的幻夢破碎。

她不再配合演出?,拳打腳踢離開這座浮華的海市蜃樓,回頭舉槍瞄準,正?式向她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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