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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
——《盟主日記》
——“我還以為她不要我了。”
外婆不知道, 這?句話有很多含義。
像今天這?樣不辭而別?,斷絕聯系,林翡是第 一次。她是很依賴人的小孩, 平日即使因為學習和訓練不能見面, 短信電話也?絕不會?少,她樂于分享生活中一切感到有趣、欣喜的事?物。
柳葉兒蜷在沙發上慢慢翻着?聊天記錄,最後一條消息來自三天前?, 是林翡在路邊拍到的一株蒲公英。
黃色小花團團簇簇,色彩明豔,盛開在少有人經過的鐵軌枕木旁。
那天下午趙梓彤找來, 說?考上大學了, 決定跟男朋友分手?, 去大學泡更帥的帥哥,但?心裏始終過意不去, 林翡就陪她去郊外散心。
拍了很多照片, 柳葉兒存了幾張林翡的單人照,回複說?:[你小媽在炖排骨,晚上要回來吃飯哦!]
聊天記錄再往上翻,還是林翡發的照片, 林華玉生氣?時的一張醜照,被她配上貼圖和文字做成表情包。
照片是她偷拍的, 當時她們正在會?議室開會?, 林華玉在會?上發了脾氣?, 文件夾猛砸在桌面, 林翡把照片截小, 林華玉頭?上貼了一簇火苗,配字“摔”。
此類表情包還有很多, ‘相親相愛一家人’群裏,常發生鬥圖大戰。
房子裏靜極了,只有牆壁上懸挂的鐘表滴答聲。
這?個家原本是沒有鐘表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習慣,林華玉和方怡更傾向用腕表和手?機來查看時間,但?林翡說?她聽?不見鐘表的聲音就空落落的,感覺這?不是自己的家,林華玉也?只好買來挂上。
她們很有多相同的偏好,也?熟知彼此的不同,柳葉兒退出聊天街面,摁滅手?機,扯了沙發上的小毯蒙住自己,蜷縮成很小的一團。
閉上眼睛,世界漆黑,聽?覺變得更為靈敏,鐘表的滴答聲如一記記重錘持續敲打在心房。
她忽然?被巨大的失落感擊中。
她說?的“我還以為她不要我了”,是一種更決絕更殘忍的方式,兩敗俱傷無法挽回的方式。
她始終記得,九歲的林翡站在空蕩的馬路上,痛哭着?說?“我是一個累贅”,說?“我想死?”,說?“我想做一條狗,我要去流浪”……
病根原來從?九歲那年就埋下。
“她不要我了”只是柳葉兒的一種設想,就像小時候老擔心大人突然?死?了。
爺爺奶奶死?了怎麽辦,外公外婆死?了怎麽辦。
不知從?何時起,毫無血緣關系的林翡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常讓她産生恐慌,哪怕失去只是臆想、假設。
可她仍猶豫不定,是借機就此分開,還是馬上訂票迫不及待奔向她。
兩天後,外地出差的林華玉和方怡回家,帶來幾樣當地特産,站在客廳大聲呼喚,“秧秧,翠翠,快下來吃東西!”
柳葉兒從?黑暗中起身,拉開房門,兩手?攀緊圍欄,口氣?故作輕松,“秧秧不在,去外婆家裏,去好幾天了,之前?我忘了說?。”
“怪不得。”林華玉把紙口袋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在餐桌上,“肯定玩瘋了,手?機都忘了充電,打好幾個電話都是關機。”
“我打也?是關機。”柳jsg葉兒想了想說?:“你看樣子都不擔心。”
林華玉飛快擡頭?看她一眼,“有什麽好擔心的,不是還有你,有事?你肯定先比我知道,再說?還有外公外婆呢。”
她拿了水果去廚房洗,回頭?朝餐桌努努嘴,“下來吃點東西,土特産。”
原來在大人眼裏,她代?表着?可靠、安全,因為她的存在,媽媽不會?擔心林翡的安危,外婆也?說?讓她好好管教妹妹。
無形中她肩負起許多責任,既有看守、保護的職責,又如何能監守自盜?
柳葉兒沒去找她,整整一個月,沒有電話和短信。
連林華玉都感覺匪夷所思,午休時提出建議:“要不你回去吧,順便在那邊茶廠學習,跟秧秧分開這?麽久,不想啊?”
“最近拍攝很忙。”柳葉兒小口咀嚼着?米飯,視線低垂。
“産品不是都上新了,也?招到新的設計了,工作我可以幫你分配下去。”方怡說?:“你也?很久沒回去了,趁着?秧秧還在,回去住一段時間吧,等?她上大學走了,就見不到了。”
“再等?等?吧。”柳葉兒說?:“她生日快到了,我還沒想好送她什麽禮物。”
林翡不在的第 32天,柳葉兒躺在床靠牆的位置,手?腕套着?她留在枕頭?下的黑色發圈,在晝與夜的交替時分,聽?見簌簌的雨聲,還是不能習慣她不在身邊的日子。
據說?,大腦構建一條新的神?經通道,需要21天時間,之後新的習慣會?替代?舊的,21天後進入穩定期,不必刻意就能達到理想狀态。
然?而在分別?的第 22到32天,思念卻愈發瘋長,她夜間常常驚醒,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直至天明。可見科學也?并無絕對。
林翡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柳葉兒還是沒有想到送她什麽。
林華玉在客廳跟外婆打電話,開的免提,外婆說?:“她不讓你們來,說?想自己一個人清靜清靜,也?不用買禮物,說?什麽都不缺,能在家天天吃飽飯就很滿足了。”
“說?得在這?邊不給她飯吃似的。”林華玉伸腿把垃圾桶勾到面前?,慢慢剝着?一只熟透的猕猴桃,“禮物都買好了,明天就讓翠翠給她帶過去,倆姐妹正好聚聚。”
外婆說?行,林華玉說?讓林翡接電話,問問她手?機是怎麽回事?,咋老也?不充電。外公說?她出去玩了,最近認識了古鎮裏一幫小孩,天天都在外面玩。
挂斷電話,林華玉把剝好的猕猴桃遞給方怡,扭頭?跟柳葉兒說?話:“去吧,去住一陣日子,工作的事?不用擔心。”
柳葉兒點點頭?,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起身回房間收拾行李。
一刻也?等?不了,她手?機訂票,馬上就走。
從?火車站出來,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馬路對面停了一排電三輪,有車主上前?拉客,柳葉兒随便挑了輛坐上去,報出地址。
南方漫長的梅雨季剛剛結束,路兩旁樹木葉片新綠,夕陽色彩濃郁,如同純釀的酒液,空氣?裏有植物散發出的辛辣氣?味。
車子從?橋上駛過,柳葉兒偏過臉,看見漲水後的河面灑落大片碎金,柳樹枝低垂,随風在河面輕掃,她突然?喊停,迫不及待跳下車去,攀在橋欄,看河灘邊車軸草花田上的女孩。
“還沒到。”開三輪的老師傅說?。
柳葉兒掃碼付款,拎起書包轉身跑下梯坎。
林翡身邊圍滿了小學生,他們被零食賄賂,成為她的幫派成員,或坐或站,給她捏肩捶腿。
還沒走到她跟前?,柳葉兒就聽?見有個聲音喊:
“盟主!有人來了!”
林翡側躺在草地上,身下不知道墊着?誰的兩件小衣裳,聞言掀開半只眼,立即有持劍的小學生沖出去。
“大膽!你是何人!”
桃木劍在柳葉兒大腿上戳了一下,她眉頭?微蹙,小聲呼喊她的名字。
“秧秧。”
“你真大膽,敢直接喊我們盟主的小名。”
柳葉兒大腿又被戳了下。
她忍無可忍,揮手?驅趕,這?幫散兵游勇呼啦一下散開。
“回家吃飯去吧。”林翡睜開眼睛坐起來,把衣服拎起來拍拍草還回去,他們舉着?桃木劍和彈弓結伴離開,臨走約定明天再見。
林翡重新躺倒在草地上,柳葉兒放下包,跪坐在她身邊,看見她年輕的臉迎着?光,像一朵盛放的白色的花,散發出凜冽的光澤。
垂目時,眉頭?微皺,鼻梁軟骨微微透光,唇線清晰。一種極具攻擊性的美,像盛夏午後突來的暴雨噼裏啪啦咂在眼皮上。
柳葉兒有瞬間的恍惚,突然?有些不認識她。
“看夠沒?”林翡重新坐起來,舒展的長腿彎曲,直立,雙腳踩實地面,轉身離去,柔軟的長發随意披散在雙肩,被風揚起弧度,白T後背有草漿色的褶皺,肩胛骨微微凸起。
柳葉兒追上去,“你把我電話拉黑了?”
林翡回話,“是。”
“為什麽?”柳葉兒追問。
她突然?駐步,迅速地轉身,“成全你。”說?着?往前?一步,逼退對方,“你不是不想看見我,我走遠一點,你滿意了?還找上門來做什麽?”
“明天是你的生日。”柳葉兒因她冷漠的态度眼眶發紅,“我來給你過生日。”
“那謝謝。”林翡注視她,目光純澈如孩童,愛與憎都簡單直接。
幾秒對視,柳葉兒記憶中那張八歲孩子的臉與之重疊,33天,積壓的情緒迅猛如山洪,裹挾巨石和斷木奔騰而下,光鮮亮麗的都市女郎将皮包狠砸在地面。
“你從?來只想着?你自己!”
她聽?見自己胸腔拉扯出刺耳尖銳的音調,“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什麽感受!我為什麽一定要接受你,我只想過平靜普通的生活,我就想一輩子安安穩穩的,就這?麽難嗎?你有病,你委屈,誰都得順着?你,那你有沒有想過家人,想過我。”
她舉起雙手?,手?心攤開向上,手?臂跟随話音起落,嗓子已經吼破音,“你為什麽一定要求我改變,要求我回應,我辦不到啊,我辦不到,我接受不了,我又不想失去你,你為什麽一定要逼我呢,為什麽呢?”
長久以來,像站在懸崖邊,被崖底而來的呼嘯風聲蠱惑,感覺随時可能縱身躍下,面對一切未知,憂心忡忡,只是徘徊不定,得過且過。
相比她的歇斯底裏,林翡卻異常平靜,反問:“那我喜歡你就是有罪嗎?”
風來,河水皲皺,長發迷亂視線,長久沉默對峙後,柳葉兒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冷靜回:“你可以喜歡,但?我不接受。”
“我強迫你了?”林翡走近她,“我沒怎麽你吧,我考完試了,我考到你們滿意的大學了,我走了回老家了,躲你躲得遠遠的,還不夠,你又找來幹什麽,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怒意在胸口沸騰,柳葉兒突然?用力推了她一把,“誰莫名其妙啊!誰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你有病!”林翡毫不客氣?回嗆。
“你才有病,你有精神?病!”柳葉兒嘶吼。
林翡點頭?,“我确實有精神?病,你才知道?”
“瘋子!”柳葉兒一勁兒推她,林翡不斷在河灘上後退,看她被眼淚和頭?發糊滿的臉,“你才是個瘋婆子。”
柳葉兒用力地捶打她,感覺痛苦。
十年,從?林翡的八歲到十八歲,柳葉兒可悲發現,對她一貫的忍耐和寵溺,卻在無形中将自己置于險境。
她根本沒辦法獨立,她根本離不開她,33天,像某種藥物的戒斷反應,每每發作,都痛不欲生。
她跪倒在地,雙手?掩面哭泣,“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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