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小狗
方朵從學校回家的那天下着大雨。
公交車站的臺階下面有些積水,白色的鞋子踩上去勾起半朵水花。方朵下車的時候沒留意,校服的褲腳就沾了些泥點。
然後再拖拖沓沓地帶着水跡蹭進樓道,陳舊的水泥地面上飛快地暈開一層細小的毛細管道,有大灘的水漬來不及滲開,最後在視線的轉角裏半明不滅地閃了一下。
方朵掏鑰匙開門,鎖舌的聲音空轉了兩圈。一開始沒聽見什麽響動,再探頭向裏望了一眼,果然見到靠近廚房的地方亮着一點燈光。
“我回來了。”
小姑娘快手快腳地關了門,在進門前又最後蹭了兩下鞋底:
陳青在家,這件事好像一塊終于落下的拼圖,把這一個周末上下轉車來回颠簸的那條道路引向了某個正确的結局。
從寄宿中學回到中城區的線路只有兩條,每一條都是需要沿着城市邊緣慢慢停靠的長線,放學的時候才下午三點,等一路晃蕩過來卻是天色都擦黑了。
陳青手邊放了一疊作業紙,面前是翻到有點卷邊的備課本。懸在餐桌上的燈光拖着一截電線裸露的影子,在正下方的人影和紙張中間籠起一圈白色的光暈。
——陳青很漂亮。
這是方朵漸漸意識到的一件事。
陳青的漂亮不随歲月年紀的變化而轉移,變化的是方朵審美的眼光。
方朵第一次見到陳青的時候還是個根本沒長開的小屁孩,被陳世國領着從背後推進門:陳家的生意在那個時候做到鼎盛,滿屋子的燈光都寫着富麗堂皇。
而陳青只是看着她,目光平靜沒有波瀾。
茶金色的沙發,手織厚地毯,仿洛可可風格的紋飾家具,滿目琳琅挨擠裏淡淡的一道影子。
她和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也和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血緣關系。
所以後來這個家裏的其他人都走了,陳青卻留了下來。
方朵還記得陳世國把自己從麗莎飯店找出來的情景,那天天氣不太好,餘女士從裏間轉回前臺的時候還在抱怨,連續幾天不見日光,陽臺上積攢的一大片衣物眼見着又都在連綿地滴水。
秋末的陽光沒有什麽力度,就只從幾片薄薄的雲層裏漏出一點點沙金色的光線。
陳世國是一個人來的,開了好幾年的一輛白色寶馬停在大堂門口,片刻從車上下來一個人。
而關于陳青的種種,雞零狗碎,道聽途說,也都是餘女士在那時候講給她的:
據說當年任華枝和陳世國結婚多年,一直沒有懷上,是聽了大師指點才動了抱養的念頭。
據說陳青是長到兩歲多的時候才從家裏走失的,當時就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
夫婦倆最初到福利院時抱着萬衆一同的願望,原本是想要個男孩。
結果到了現場才知道什麽叫稀缺資源,後來左等右等不能如願,最終妥協下來,不知道經過怎樣一番揀選,又帶回了陳青。
而一個兩三歲的小孩究竟能記得過往歲月的幾分之幾,這個問題除了陳青沒有人能夠回答。旁人口中的碎語終究只像一陣掠過低空的輕風,盤旋兩秒就消失掉蹤跡。
當時方朵還在念小學,只會懵懵懂懂站在櫃臺後面聽牆角。
最後餘女士和陳世國談了沒多久,就從櫃臺底下把她推出來認了親。
而之後的時間就好像撥了快進鍵,從陳世國在街邊停車,給她買了一個麥當勞冰淇淋圓筒開始,直到她第一次站在陳青面前,頭暈目眩地認了一個姐姐。
——姐姐。
如果回溯所有歷史的源頭,白色冰淇淋黏膩的汁水順着指縫一滴一滴落進掌心,新世界的大門在尚未準備好之際緩緩開啓。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陳青的存在就變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今天留在這裏的陳青依然溫柔、纖瘦,膚色很白,下巴尖而小。
瞳色和發色都偏淺,神态就總是好像很平和。
眼睫總是下垂,眉眼又往往素淡。
和陳家人濃墨重彩的基因不同,這一個人好像天生習慣了低聲細語,斂眉收聲,哪怕後來工作幾年,面對小孩子時也只會露出那種淺淡的、柔和的笑。
但事情又顯然已經變得更不一樣了。
寄宿中學的女孩子都理了統一的短發,方朵早晨起床排隊對着鏡子刷牙,會看到自己濃黑的睫毛和豐盛的自然卷。
于是有時候方朵也會分神想,好像只是一眨眼,她和陳青所經歷過的那些時間就過去了。
陳世國是怎樣把她從餘女士那裏領回來,怎樣帶着“真正的”親生女兒堂而皇之地回到了那個家,而當時的陳青又是怎樣收拾好了行李,沒有多久就離家去念大學。
之後短短一年,陳世國和任華枝在生意場上那點見不得人的貓膩就敗露人前,事發時方朵不在家,還是陳青回來冷靜地處理好了一切,筆錄簽字,交接文書,最後才輪到發消息讓她回家吃飯。
從前住在城郊的時候餘女士一直挑剔方朵這不好那晦氣,到頭來還是有她一口吃一件衣,反而是自從當初她揮揮手就把方朵送回了親爹手裏,人間生存的劇本就突然就開啓了轉折線。
她不會真的挺晦氣的吧。方朵有時候看着陳青,也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陳青姓陳,她姓方,據餘女士說這個姓是當初随便點着前臺的訪客名冊抽的——“總不能跟我姓吧?”
餘女士說起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十分理所當然,最後把她送走的時候也一臉天經地義,好像打發一只雨天借宿的小貓小狗。
偏偏在這個屋子裏,姓方的那個才是陳世國親生的女兒,唯一不屬于這個家的陳青,最終卻做了方朵的家長。
至于命運更不可捉摸的一點則在于,四年過去了,陳青依然在這裏。
“回來了?”
陳青應該是聽到她進門的聲音的,但是沒有很快擡頭。當時她握着一支細尖的馬克筆,只稍微停頓了一下,就懸着手腕在備課本的插頁上畫下最後一筆圓轉的線條。
筆尖柔軟,劃過紙張的時候也沒有聲音,只有墨水在燈光下飛快地滲開一些細小的肌理。
——這樣就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變過。
五年前方朵走進這一道家門的時候陳青什麽樣,五年後天翻地覆,從那盞燈影下平靜地望過來的那個人就還是什麽樣。
陳青念的是藝術,然而并不是什麽高深的方向,只是名不見經傳的一所師範院校,畢業後進了城中心的小學教美術。
原本輝煌的中心小學在歲月侵蝕之下也顯露出風燭殘年的姿态,那一年只招收了三個班級的新生。和陳青同期入職的另一個老師負責教一年級的語文,每一天的早讀都穿梭在日複一日的“白日依山盡”裏,好像窗邊的柳枝鳴禽都變作上古的遺跡。
正如在她們彼此分離的那段時間裏,陳世國和任華枝的電梯豪宅先是被貼條封存,然後又不出意料地拍賣易主,而這間舊屋逐漸破敗的牆皮也開始在天花板下蔓延開斑駁的陰影。
燈管積灰,桌角開裂,方朵念完初中升讀遠在郊區的寄宿學校,而陳青拿到了那一紙輕飄飄的大學畢業證,實習轉正做了一班小破孩的園丁。
她們在這座城市裏有了各自的穿梭軌跡,仿佛總是拖着漫長的虛線,只在某種人去樓空的領地裏短暫交集。
但是陳青依然像那一枝綠色的、亭亭的植物,有蔓生的枝葉在她臉上投下凝靜的灰影。
“嗯。”
方朵點了一下頭,想了想又叫了一聲:“姐……”
其實方朵以前很少叫陳青“姐姐”。倒不完全是因為什麽特殊的原因,只是兩個人相遇的年紀太巧,陳青在認識她的那一年已經成為一個年滿十八周歲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一開始是面對人生驟然轉折的反應延遲,之後又長年累月地相隔兩地,一年到頭見不了兩三次面。
直到生活幾多波折,再見面的時候就好像已經錯過了開口的時機。
嗯?陳青聞言擡頭。這次燈光就毫無遮攔地落在了兩人之間。
方朵看着面前的那張臉,不知道為什麽就又有些心虛。
可能是因為陳青這些年風雨無阻兩地奔波,念書打工畢業答辯,還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硬是給她參加了四年的家長會。
陳青比她大七歲,比起學校裏那些小屁孩當然算得上顯而易見的年長成熟,但跟着一個班級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往班主任面前一站,就又總是顯得過分年輕。
每次有人問起“這是你的誰啊”,方朵思考一下,還是挑最簡單的那個答案:“我姐。”
——不是親生的。陳青會很溫和地補充,說這句話的時候稍微壓一下眼尾,就變成一個說不上是歉意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哦哦。于是別人就不怎麽追問了,剩下的時間自有陳青和各科老師周旋,方朵從來不問家長會上說了什麽。
陳青也不說。
她們過去的房間裏放着兩張單人床,抵着卧室的對角相互垂直,是方朵分掉陳青的一半空間。
後來從舊房子裏搬到中心小學附近的單身公寓,反而終于各自擁有了一個面積砍半的小房間。
陳青把出租屋原本的書房收拾收拾讓給方朵,備課本和教具就都堆在了餐桌邊的矮櫃上,教學雜志和各色畫紙分開來堆起兩摞,顏料桶調色盤和各色平頭筆一起丢在陽臺。
方朵大部分時候住在學校,回家之後也和陳青隔着一面牆壁的距離,夜深人靜時屏息凝神,虛空裏都捉不到來自隔壁的聲息。
“那個……”方朵終于稍微往後靠了靠,“我剛才從學校回家的時候、”
陳青低眉去看她,小朋友不知道怎麽打的傘,書包倒是幹的,然而從眉骨中間到半邊肩膀都洇開水跡,劉海耷拉下來,像濕淋淋的卷毛小狗。
與此同時方朵一口氣不帶标點地把最後幾個字說完:“……在花壇裏看見了一只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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