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9 氣泡
“太晚了。”陳青最後說,“去睡吧。”
當那一個瞬間過去之後,事情當然就很容易地又回到那片嚴絲合縫的水面。陳青擺擺手垂下眼睫,意思很明顯是“就到這裏吧”。
然後看着小姑娘一步一蹭地回到房間,打開房門的時候還很擔憂地回頭送過來一瞥。
陳青就又有些想笑,随即驀地意識到,好像在這短短幾分鐘裏,已經是第二次産生這種無奈又輕松的情緒。
明明是那樣危險的話題,薄冰一樣帶着脆弱鋒利的邊緣。
方朵卧室的門扇很快合上,那一線光亮又黯淡下去。
等到客廳陷入黑暗的時候才微微怔了一下,又撚了一下指尖。
抓到了什麽呢。
其實說起來是不信的,但剛才擺手時的那個姿态,确實好像不用思考就做出的本能反應。
這種本能反應散落在她這短暫半生的很多片段裏,因為日以為常,甚至衍生出一種熟稔的意味。
唯一的問題只是那一個瞬間——在那一個瞬間,千分之一秒的末梢電流裏,居然也會感覺到一絲尖銳的疼痛:
原來過去的十幾年裏,自己都是這樣淡漠寡薄的人。
好像某種不自覺的防備,小動物一樣自保的本能。反映在表面上當然是圓融的溫和,只是那種淡薄的倦怠又好像總是會出現在塵埃落定的背面。
——并沒有什麽事情是真的值得挂在心上的。
很多年前那一份大張旗鼓而言辭懇切的校園電影邀約,學生家裏白手成家的商業帝國與愛情神話。陳青想起這一晚的那場飯局,生兒育女的夫妻貌合神離,而在那之前的更久,她就已經被放棄在了那個岔路口的公交站。
愛是一件那麽難的事。
偏偏她依然是那個能夠一眼看破真相的人。
方朵第二天起床之後也沒來鬧她,非常恪守人設地扮演着姐姐妹妹的本分,于是陳青也當做昨晚什麽都沒有發生。
畢竟白天和夜晚之間隔着那樣一道鴻溝,那種只發生在深夜裏的微末情緒,當然也沒有必要放到白天再行第二次審判。
唯一的缺點是學校已經放了寒假,所以方朵不能像之前那樣忙于複習迎接期末。陳青先前倒是還有幾個畫室的課在上,但随着除夕臨近也都陸續停掉了課程。
一時之間空氣都好像變得靜谧起來,大把時光無處浪擲。
與此同時天氣預報又播了好幾波冷空氣,随着新年将至街道也變得空空蕩蕩。于是那種幹冷的氣流一下子席卷開來,仿佛一夜之間每個人都開始躲在家裏。
除夕那天陳青在出租屋做了飯,廚房炖着蘿蔔燒肉的時候方朵蹲在客廳逗狗。
黑豆已經很快地學會了轉圈和巡回,幾個月過去好像稍微長大一點。不過據陳青之前比對了很多資料,得出結論說黑豆以後大概也就只有這麽大了。
那麽總是做一只小狗也挺好的。
方朵一顆一顆丢狗糧。小狗沒有煩惱,也不會和主人分開。
吃完飯又一起看了春晚,好像一年一年的某種固定項目,等着電視機裏鋪開熱鬧炫目的華彩。零點敲鐘時舊小區的窗外也亮起煙火,至少整座城市的天空在此時此刻并沒有區別。
陳青拿着手機在應付拜年短信,窗外爆竹聲起此彼伏。這一年的除夕夜是一個圓滿的晴天,那種很幹淨的空氣又高又遠地籠罩在整個城市上空。
事不過三,如果可以的話,事情是不是可以永遠地停留在她們在真正意義上共度過的這第三個跨年夜。
無論是在那一刻,還是在之後的很多年裏,方朵和陳青可能都會在不經意間想到這個問題。只是愛如洪流,總有一刻不遺餘力,爆發得無以掩藏。
“不是親生的。”
在那種萬家歡騰的背景音的間隙,方朵很低聲地念了一遍這句話。
嗯?
電視節目已經進入最後的大合唱環節,起伏歌聲像水流過,花團錦簇地鋪滿一整個空間。
方朵像是有些好玩地看着陳青,然後又很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不是親生的。
——時間倒回到一年前的那個夏天。方朵剛剛進入新的學校,因為家長會的關系,整棟教學樓都顯得很嘈雜。
有很多家長在圍着老師問話,建築物的陰影大塊地塗抹在所有人的身上。
陳青站在那些熙攘的人流中間,有些冷清似的,又好像陽光下,蜻蜓半透明的翅膀。
“這是你的誰啊?”
“我姐。”
“——不是親生的。”
那種柔和的語氣,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明白的道理。每一個人都在這個世界上踽踽獨行。
她們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和彼此分開,好像兩條分岔的河流——明明是早就認定的事實,卻好像一個氣泡“噗”地破掉,在這一刻才發出漫長而微不足道的回聲。
陳青從那些拜年短信裏擡起頭,停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我去睡覺了!”
方朵趕緊閉眼跳下沙發,想了想又一把薅起趴在邊上困到閉眼的黑豆:“小狗陪我!”
都什麽和什麽。
“等等。”
陳青慢慢地整理好手裏的東西,然後從背後叫住逃竄的小朋友
——“你今年多大了?”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的,方朵都愣了一下,從通往卧室的路上一個急剎。
然後就聽到陳青含着笑意,慢條斯理地教育她:
“小朋友要先好好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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