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逢場作戲03 (1)
陣法許久不用,又經府內變遷,陣圖核心出了些毛病,靈力炸開的猝不及防,藺滄鳴的鬥篷擋下一部分,發絲被削落幾根,面具下的皮膚緩緩現出一道紅痕。
他扶着書架穩住身形,臉上驀地一疼,面具邊角破碎,法寶便失去了作用變成一塊凡物,藺滄鳴眼前一黑,面具透不進光,又聽見霁涯快步過來關心。
“沒事吧?”霁涯掃開周圍蕩起的灰,“你的臉流血了,趕緊把面具摘下來擦點藥,萬一留疤怎麽辦。”
藺滄鳴擡手碰了碰,溫熱從面具碎裂的一角流下,他随意擦了擦道:“無妨,我又不是女子。”
話音剛落,整張面具就不堪重負,從中裂開。
霁涯在轉瞬即逝的裂隙中隐約看見藺滄鳴眨動的長睫,還沒等他看個仔細,藺滄鳴就受驚般飛快地擡袖遮住了自己的臉,背過身轉向書架,低頭從乾坤袋裏拿出張面具戴回去。
霁涯:“……”
霁涯欲言又止,片刻後複雜地感慨道:“你又不是女子,被人看見臉還要以身相許不成,現在姑娘們都不搞這套了,你文藝複興個什麽勁兒。”
他有點說不清的失望,但仔細想想,他也沒告訴上司自己的真實身份,大家都戴着僞裝,他也沒權力不滿藺滄鳴對他遮掩真面目。
“若是我說見過我真容的人都要死,你還好奇嗎?”藺滄鳴輕淡地問道。
霁涯噎了一下,然後伸手搖了搖笑道:“那我可以閉上眼睛摸,就不算見到了。”
“哼,收起無謂的奇思妙想吧。”藺滄鳴甩給他一個白眼,也不管他領會到沒有,重新走回陣法啓動過後的牆壁前,望着牆上若隐若現的波紋,舉步靠近穿了過去。
霁涯眨眨眼,藺滄鳴像沒入水底一般消失,他随手撿起地上的面具碎片送到牆上,接着便感覺到一股引力,松手之後碎片也随之不見。
他沒急着跟進去,走到書案前,彎腰搬開些桌腿,地板上有條泛黑的印子,像是家具常年擺放留下的痕跡,但并不明顯,藺滄鳴把書案推到此處……就像知道它原本擺在什麽地方一樣。
霁涯檢查一遍周圍,又看向牆上的傳送陣,遲疑地按了按劍柄,還是走了進去。
他像穿過一道清涼的瀑布,眼前白光閃動,再恢複時已經踏入一間有些潮氣的房間內。
霁涯環顧周圍,棚頂晶石燈亮度柔和,擺設和外面的書房差不多,牆上挂着幾幅山水,玉簡書冊卷軸都分門別類保存完好,藺滄鳴正站在書案前,捏着一枚雅致的墨錠,盯着墨上描金略微失神。
藺滄鳴還記得這套墨錠,他剛去書院上學時,藺庭洲有個朋友聽聞消息,親手制作了套墨送來當做禮物,還鼓勵他業精于勤,持之以恒。
他那時已在随父親學習書畫,但舍不得用,就讓父親收了起來。
不久之後,那位朋友前來請藺庭洲幫他追殺一個仇家,藺庭洲調查之後發現是他殺□□子在先,別人尋仇理所應當,便拒絕出手,還勸他應當彌補過錯,那位朋友大怒而去,後來便聽聞他死于仇家劍下,身首異處。
“霁涯。”藺滄鳴把墨錠放回盒中扣上,輕聲問道,“若是你的朋友做錯了,你幫他違背道義,不幫他就會死,你要如何選擇?”
“這不難。”霁涯不假思索地說,“我若想幫他就不會管所謂道義,我若與他關系一般懶得管,就要擡出道義堵朋友的嘴了,還是要對人不對事。”
藺滄鳴無奈地笑了一聲:“你這是在說自己兩面三刀卑鄙小人。”
“謝謝誇獎。”霁涯不以為恥地承認,“不知什麽人讓主上這般哲理的發問呢?”
“聽聞……藺家家主素有赤誠之心,儒雅仁義樂善好施,交友雖廣,卻能謹守底線從不改變。”藺滄鳴轉身在背後書櫃抽屜中翻找起來,藺庭洲聽聞朋友死訊,只是深深嘆息一聲,趕去給朋友收了屍。
他不會因此懷疑自己的選擇,也不會認為是自己袖手旁觀才導致朋友身亡,他的父親願意相信每個朋友,同時也認定自己的行事理念,連藺滄鳴幼時都能看出藺庭洲容易得罪人,但藺庭洲卻一笑而過不以為意。
藺滄鳴有時也思考藺庭洲到底是寬容還是冷漠,他把藺庭洲收藏的信件都翻出來擺到書案上,很快就堆滿桌面。
小事大多玉簡聯系,能用信件的要麽是正經大事,要麽是請柬拜帖,要麽就是喜歡筆墨紙硯的儀式感,霁涯彎腰撿起幾封,結果桌上馬上又雪花似的落下不少。
“我說主上,藺家家主雖然評價不錯,但斯人已逝,也不必尊重到不舍得讓遺物沾地吧。”霁涯忍不住出聲勸道。
藺滄鳴清空了幾個滿滿登登的抽屜,發現霁涯正勉強地捧着一堆各色信封,不自覺地露出點笑意來,幹脆也想開了,把書案的信都鋪到地板上,席地而坐開始拆封。
若傀師與藺庭洲曾有交情,想必也會留下幾封信來,也幸好藺庭洲這個習慣不為人知,這個小書房密室才沒被人掘地三尺查到。
“我能看嗎?”霁涯随手拿起一封信晃晃,“主上想找什麽東西,不妨告訴我幾個關鍵字,我也幫幫忙。”
藺滄鳴考慮了一下,道:“找傀師即可。”
霁涯也不多問,點點頭就開始拆信,大腦卻一刻不停,既然是在藺庭洲的私人信件中找傀師,再結合之前嚴玉霏說送傀師乘懸舟去瀚城,想必傀師和藺庭洲關系匪淺。
紙墨的氣息經久不散,霁涯指尖沾了些碎屑,拆了一小堆之後不免嘶聲感嘆:“這藺家家主的朋友也太多,我這麽一會兒都看見十多個人名了!他也是個大佬,交朋友都沒啥講究的嗎?你瞧瞧這是什麽人,開口就借錢,還說和上次的一起還,我打賭他絕對賴賬。”
藺滄鳴掀起眼簾瞄了下霁涯手中的信,傾身接過來看了看,又涼絲絲的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還靳笙錢?我可不會給你出一分。”
“沒事,我湊齊了。”霁涯拍拍手一時嘴快道。
藺滄鳴頓了頓,不禁湧起點興味道:“綠鳶樓的宛月姑娘讓你破費不少吧,你怎麽湊齊的?”
霁涯聽他那宛月兩字咬的別扭,就清清嗓子故作謙虛:“那什麽,我剛才回客棧前,僥幸賭贏幾局。”
藺滄鳴:“……”
藺滄鳴捏着信紙道:“你知道信中借錢的遮天手杜申最後下場嗎?”
霁涯問:“他怎麽了?”
藺滄鳴冷笑道:“在賭桌上被人打斷雙手,廢了靈脈,郁郁而終。”
霁涯:“……”
霁涯讪笑道:“大賭傷身,我懂得。”
他随手撈起一個新的信封,用手扇了扇,嗅到風中一陣平和悠遠的青竹氣息,紙墨都是上品,這些年來沒有一點受潮壞損。
信封上寫着望君親啓,字跡有些眼熟,霁涯倒出信紙甩開,入眼便是靈動飄逸的筆跡。
內容不多,他掃一眼就能看完,大部分字都是藥材,附帶斤兩,像是藥方,信紙最後還有一句“李兄将要啓程離開,我會約好時間,請他為令郎診視,再替我轉告令郎一句,不要放棄治療”。
霁涯看着末尾那故意空出幾個字符距離的忠告,腦中似乎浮現出一個人挑眉忍笑故作苦口婆心的模樣。
他不知道那副藥方有什麽作用,剛要放下信紙時,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福至心靈,把注意力從藥方挪到筆跡上。
那些字畫的每一個轉折、每一處連筆、每一道收鋒都讓他無比熟悉,他恍惚間甚至開始回想自己什麽時候寫過這封信,又猛地回過神來,想起這是霁霞君的筆跡。
“霁涯?”藺滄鳴揚聲喊了一句,霁涯捏着信紙愣住,他喊了兩聲霁涯才猶疑的看過來。
“嗯?怎麽了?”霁涯折起信紙放回信封,扔到一堆看過的信中,“剛才那封字太好看,我羨慕了半天。”
藺滄鳴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又專注在了信上。
霁涯松了口氣,他想起玉霄派霁霞君住處那封未寫完的信,上面也提到了李兄,就是不知道這個李兄是何方神聖,霁霞君和他與藺庭洲竟早認識,令郎明顯是指藺滄鳴,霁霞君又為何要請他給藺滄鳴診治?藺滄鳴有病嗎?
藺滄鳴拆開一封信,在濺起的紙屑中扭頭壓下一個噴嚏,看見信上字跡規整,意在感謝藺庭洲邀他前去瀚城,他已經買了船票不日便至,最近剛為一家小姐接好手臂,與她相談甚歡,狀态已有所好轉,不用擔心。
信封內還有拜帖,署名是易孤行。
藺滄鳴心念微動,一點點攥緊了手指,有種終于觸及到一直追尋的真相的酣暢和興奮。
雖然這封信中沒有出現傀師兩字,但內容卻能和嚴玉霏所述對上。
他千方百計想找到一點傀師存在的蛛絲馬跡,現在終于有了收獲。
易孤行就是傀師的本名。
他懷着看見希望的激動收起這封信,将剩下的信件全部拆過,卻遺憾的沒能再找到任何相同的筆跡。
“我沒看見有署名傀師的。”霁涯伸了個懶腰,估摸着時間也許快到中午了,“還有要看的嗎?”
“收拾回去吧,我已經找到想要的東西了。”藺滄鳴站起來說,他深呼吸幾次平複內心波瀾,感覺有些頭暈,雲寄書确實替他治好了傷勢,但九冥玄陰火一日沒能進境,內傷便會細水長流的淤積起來。
“找到就好。”霁涯不動聲色地幫忙把信合攏裝回抽屜裏,
藺滄鳴撣了撣袖上灰塵,盯着他的動作,一邊風輕雲淡地說:“快月末了,我閉關之後就和你去沉淪境。”
“嗯。”霁涯點頭含糊地答應,蹭了蹭手上紙灰,從傳送陣法原路返回,他踏出水簾般的陣法空間時便感覺到周身一陣細微的刺痛,回頭一看,陣法上密密麻麻的裂紋正逐漸擴大,像湖面薄冰被徐徐壓碎,随時可能崩毀。
“主上?動作快點,傳送陣好像要撐不住了!”霁涯連忙高聲提醒,也不知道藺滄鳴能不能聽見。
藺滄鳴還沒離開,趁霁涯剛走,又從堆疊的信裏抽出一封,正是霁涯匆忙裝好的那個,他不知道霁涯看見了什麽才露出驚訝費解,但肯定不是書法那麽簡單。
正當他想打開看看,玉簡忽然一震,霁涯焦急地傳音說傳送陣要消失了,藺滄鳴只好把信收進乾坤袋,閃身沖進陣中。
霁涯守在一旁打算見勢不妙随時接應,幾片羽毛從傳送陣中飄了出來,他伸手一接,熟悉的灼痛又傳出來,他趕緊扔了鴉羽擦掉手上的血,傳送陣圖爆發出不穩的閃光,他忍不住又喊一聲:“主上!”
藺滄鳴在千鈞一發之際躍出光團,足尖一點地面,左手扯住霁涯右手抽下晚雨铳往後連開三槍,彈藥在半空炸開,連成一片粘稠的網,把靈力爆炸阻擋在內。
霁涯順勢扣住藺滄鳴的肩膀,擰身自己背對陣法,網內的炸響變成怪異沉悶的洩氣聲,接着像紮漏的氣球一樣,從一道口子內爆出幾道風刃。
“咳……這藺府果然年久失修,連傳送陣都崩成這樣。”霁涯及時給自己擋了靈力屏障,風刃撞在屏障上,他像挨了一記重錘咳嗽幾聲,才緩緩松開藺滄鳴抱怨。
藺滄鳴想說些什麽,卻忽感氣血翻湧,身體不受控制的一歪,靠着書架滑了下去。
“主上?”霁涯一驚,蹲下叫了兩聲,小心翼翼的掀開鬥篷,發現藺滄鳴身上有幾道傷口正在浸出血珠,應當是通過傳送陣時被空間亂流割出來,都是皮外傷,倒不嚴重,他伸手試探藺滄鳴的脈搏,靈力又有不穩的趨勢。
照理說這個時候他應該守着昏迷的藺滄鳴,包紮喂水把人打理幹淨,但霁涯起身站在藺滄鳴腿邊,在安靜下來的書房中審視偏着頭的藺滄鳴。
窗外陽光刺目,晃眼的白色從窗口鋪到地面,空氣中飄蕩的細塵怎麽也清不幹淨。
他現在不需要再和藺滄鳴說話了,正事也辦完了,大腦就空閑下來,能有餘裕将違和感從思維深層拖出來,一點點鏈接拼合。
霁涯複又半跪下去,放輕了動作試圖将藺滄鳴的面具摘下,但面具仿佛焊死在臉上似的,他拿不下來,指尖劃過粗糙渾厚的紋理,也描摹不出五官的模樣。
靳笙……霁涯的視線一路下滑,落在藺滄鳴的腿上,想起靳笙用尾巴拽住藺滄鳴的畫面。
“靳笙…危險之地,靈獸,不姓雲……”霁涯無意識地将幾個關鍵連在一起,盡管不願相信,但卻始終指向一個答案。
對藺家了如指掌,毫無惋惜地毀掉尋找藺滄鳴的陣法,連出現在南疆衆人的視野中的時間都那麽合适。
霁涯臉色逐漸變得一言難盡,在藺滄鳴身邊站起來踱步,沒一會兒又蹲了回去,試圖撬開面具失敗,苦惱又焦慮地抓着頭皮,松手時指縫裏都薅下幾根頭發來。
“不,不可能是那小子。”霁涯頻率詭異地抽動嘴角強顏歡笑,原著裏男主可是和幽冥閣有不共戴天之仇,仇恨程度僅次于霁霞君,幽冥閣主幾次三番派人追殺男主,男主怎麽可能給人當兒子。
……
霁涯仰天長嘆一聲,藺滄鳴的火铳滾落在了一邊,他伸手撿起來抹了下浮灰,安慰自己沒有任何作用,反而讓事實變得更加清晰。
藺滄鳴和雲寄書關系僵硬,更多時候看起來是雲寄書在當兒子。
靳笙是靈獸,原著中男主逃離藺家落入秘境時,也有一只黑豹靈獸跟随,他在萬窟崖将藺滄鳴逐出師門時,也看見了地上的獸類腳印……也許那時靳笙就隐在一旁了。
霁涯握拳捶了兩下腦門,拿着火铳注意到槍柄上那兩個刻字,他瞅了一眼,然後手一抖,差點把火铳直接砸到藺滄鳴身上。
那兩個字是晚雨。
原著中男主的佩劍名字,盡管男主在林妍兒死後便棄了此劍,但霁涯還是記住了這柄出場沒幾回的兵器。
現在這兩字刻在火铳上,還不是淑芬永強這種能寬慰自己是巧合的大衆名。
藺滄鳴當然不需要陣法找藺滄鳴,他就是藺滄鳴本人。
霁涯捂住了自己臉,為自己到了異世界的運氣還是這麽精彩,鈍刀割肉般感到一絲憤怒無奈又頹廢。
如果說穿着新內褲迎接新年的早晨很爽,那他現在如鲠在喉的感覺就是穿完內褲爽過了才發現這內褲還是以前舊的,穿錯了。
藺滄鳴泛白的薄唇中溢出兩聲喑啞低咳,霁涯吓了一跳,這次終于松了手,把晚雨铳掉到了藺滄鳴身上。
晚雨铳其實不輕,大幾斤的重量毫無防備的挨一下,藺滄鳴捂着肚子彎下腰抽了口氣,直接被砸醒了。
“……你搞什麽名堂?”藺滄鳴看着霁涯錯亂的表情,把晚雨铳折起來別回腿上,方才那陣血脈逆沖過去,他總算感覺頭腦清晰起來。
霁涯艱難地笑了笑,道:“沒什麽,我剛在你這兒發現一只耗子。”
藺滄鳴低了低頭有點嫌惡,撐着書架慢慢站起來,霁涯站在一旁,出人意料的沒有來扶他。
“走吧,先回客棧。”藺滄鳴有些在意地掃了霁涯一眼,霁涯抱以微笑,他只好自己率先出門。
霁涯跟在藺滄鳴身後,左手拇指一直抵着劍鞘,想起不久之前他還深情款款的玩欲擒故縱,現在只覺得內心比貓抓亂的線團還複雜。
倒也不是多後悔說出那番話,現在他已經确定藺瀛就是藺滄鳴,更重要的是藺滄鳴知不知道他是霁霞君。
霁涯一股火上來,感覺嗓子都開始冒煙,舌頭都愁的起泡,和藺滄鳴出了藺府,藺滄鳴放出鴉群剛要帶他上去,霁涯趕緊閃開一步,催促臉上肌肉趕緊運動出個尬笑來。
“你有傷在身,帶人多累,我自己禦劍回去就行。”霁涯連連推辭,一震劍鞘連人帶劍沖上雲霄,流星般消失在呆滞伸手的藺滄鳴眼中。
他一口氣落在客棧中拿鑰匙開門關死,越想越不對勁。
藺滄鳴曾經反複試探他的态度,讓他彈琴,問他是否去過寧榆,問他對藺府的看法……
藺滄鳴不問雲寄書盛怒問罪的緣由直接關掉雲圖,這份信任若是來自于知根知底,那也好解釋了。
藺滄鳴是何時發現他身份的?為何不戳穿?戲弄他,看他笑話?
霁涯正倚着門拼命回憶哪裏暴露,均勻禮貌的三聲叩門在耳邊猝然炸開。
他竄出一米遠,就聽見客棧小二前來通知的聲音。
“這位公子,您的朋友退房換了小店的蘭香院。”小二提醒道,“您的房間也被退了,需要我幫您收拾東西搬過去嗎?”
“……不用,我馬上就走。”霁涯緩過口氣,他也沒什麽收拾的,定了定神,直接讓小二領着去了客棧後院,經過一處門洞,別院在竹林中若隐若現。
風中傳來陣陣清香,霁涯攥了攥懸在腰間的劍柄,謝過小二站在院裏,默默告訴自己沒什麽好慌的,大家都戴面具半斤八兩,你也爛我也爛,總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吧。
實在不行就撕破臉,打一場他也無所畏懼。
“霁涯。”藺滄鳴不知何時抱着胳膊站在竹林邊上的,“你怎麽了?”
霁涯一愣,回頭看見藺滄鳴,斟酌道:“早上沒吃飯,餓的。”
藺滄鳴:“……”我看你像內急。
藺滄鳴走近幾步,放下手臂去拉霁涯的袖子,想給他指一下房間位置,霁涯又不着痕跡的擡手從乾坤袋上一抹,拿出個紙袋來。
“我去熱一下生煎,主上還是趕快閉關吧,傷勢拖不得。”霁涯腳步靈敏地一閃,像條魚似的從藺滄鳴手下滑走,鑽進竹林抄近路往廚房跑去。
藺滄鳴皺起眉,心底浮起一點不上不下的別扭,他覺得霁涯哪裏不對,平時霁涯都是主動往他身邊湊,哪有現在這樣腳底抹油的時候。
霁涯摸到廚房坐在桌邊,拿着生煎紙包反複折起拆開,忽地靈光一閃,陡然想起他哪裏暴露了。
是那封請假信。
藺滄鳴在他昏睡時看過信後就變得有些奇怪,他那時只當藺滄鳴是在糾結救命之恩,但他忘了霁霞君和他自己筆跡相同。
藺滄鳴必定認識霁霞君的筆跡,那就等于他将自己的身份剝開袒露在藺滄鳴面前。
“霁涯,你……”藺滄鳴追到廚房門口,一貫吃什麽都有滋有味的霁涯咬着生煎包,半晌才移動下颚啃了口面皮,這場面給他吓的夠嗆,過去想試試霁涯是不是發燒了,結果指尖還沒碰上,霁涯就一個激靈蹦了起來,包子都吓掉了。
“咳,我是有點累了,我先回房休息,你快去閉關,別磨蹭了啊,身體要緊。”霁涯賠笑兩聲,直接從藺滄鳴身邊繞過,貼着牆根跑走。
藺滄鳴站在桌前,俯身把地上的生煎包撿了起來,扔回盤裏,臉色逐漸陰沉。
他沒感覺錯,霁涯在刻意躲他,以往霁涯從不介意和他對視,哪怕隔着面具也能準确的找到他目光的焦點,敏銳又從容,但現在的霁涯卻望着不知何處的虛空,敷衍地說出關心之語。
他凝視着指腹上沾到的一點油,明明在霁涯毫無壓力的說出欣賞他時,他還希望霁涯能離得遠些冷靜一下腦子,但現在霁涯真的躲他,一股荒蕪的焦躁和戾氣又從眼底燒起。
藺滄鳴拂袖将一叢火焰抛進盤中,火焰轉眼将飯桌也吞食殆盡。
他緩步經過霁涯的窗前,笑了一聲,悠然道:“你休息吧,我去閉關了,三日之後再見。”
霁涯盤腿坐在窗邊榻上,沒去推開窗戶應上兩聲,往浴間放了些水洗去一身疲憊,換了件低調的長衫和玄青大氅,拿出玉簡反複琢磨措辭,最後還是挂回腰間,又提筆寫起信來。
藺滄鳴要閉關三日倒也正好,他打算親自去一趟穎州,弄清楚縱生塔中帶出的玉簡究竟記錄了什麽東西。
理智的想他沒殺林妍兒,還救過藺滄鳴,只要再證明他與藺家滅門兇手确實無關,再加上嘉鴻真人的供詞佐證,他和藺滄鳴之間也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窗子的亮度忽然下降不少,霁涯擡頭往外看了看,發現一片烏雲正飄過來,東方天空低沉,烏雲彙聚,只剩他們頭頂這片天空還藍着。
他在紙上留了幾句話給藺滄鳴以備不時之需,告訴他自己有事要出三四天的門,也許運氣好就用不上,他會在藺滄鳴出關前就回來,但霁涯現在對自己的運氣深深懷疑。
他潛意識裏希望藺滄鳴別發現這個,等他找到想要的答案,再放下這點芥蒂,裝作什麽都知道的稱他主上,至于這層假象什麽時候戳破就随風而去。
霁涯一向是主動的,很少有縮起來當鴕鳥的時候,但此刻他趴在窗口,卻希望自己遲鈍一點,日子照過。
奔湧的雲海到傍晚時終于籠罩了整片穹頂,只剩天際一點蒼藍和夕陽邊角的火紅,霁涯迎着落日看過去,建築是一層逆光的黑,勾勒出高低起伏的輪廓剪影。
他站在門前驟然感受到一股無與倫比的孤獨,在逼仄漆黑的烏雲下回過頭,藺滄鳴自從下午回了房間就再未出來。
長空劃過幾聲鳥鳴,第一家商鋪開了燈籠,暖色像燃燒的激流沖破夜幕,在街道上鋪成喧嚣的光河。
霁涯回過神,又回了房間,打算午夜再悄悄離開,等他到達穎州,和嚴玉誠約定的時間正好。
靜谧的別院無人打擾,幾個時辰一晃便過,霁涯把信紙正面朝上擺好,蹑手蹑腳的關了燈,他上次想走窗被藺滄鳴逮個正着,這次就幹脆光明正大走門了。
推開房門時,潮濕的冷氣撲面而來,樹葉嘩嘩作響,他站在門口仰頭望了望天,若隐若現的月亮正被烏雲層層蓋上,預計不久暴雨将來。
走吧。霁涯單手按在門上,深吸口氣,心說又不是出賣幽冥閣機密去了,有什麽好緊張的。
他跨出一步,轉身反手關門,下一瞬就在緩慢合攏的門後對上一雙燃着青紫火焰的眼睛。
說對上又不太合适,面具擋住了大半張臉,他只能看見透過面具跳動的火光,不知是不是臉上傷口又裂開,一道血紅的線從面具邊緣淌下,滴答一聲落在地磚縫裏。
一股寒氣從脊背直直沖上霁涯天靈,閃電滾過烏雲,站在門後的藺滄鳴鬼魅般無聲無息的露出笑容,在随後而來的雷聲中輕聲開口。
“你要走嗎?”
霁涯胳膊一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右手下意識的握住劍柄,左手指尖一勾,短刀落入掌中,勉強裝作無辜又好奇地問:“你不是閉關了嗎?”
“我若閉關,還攔得住你嗎?”藺滄鳴逼近一步,霁涯徐徐後退,又退回陰暗的屋內,“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麽?秋夜風涼,你不去閉關修煉,小心染上風寒。”霁涯冷下臉色,退到卧房背後就是鏡臺,已是再無退路。
“既然不知道。”藺滄鳴在霁涯面前站定,五指揚起緩緩合攏,一個瓷杯出現在手裏,被他優雅地遞向霁涯,“喝了它,在飛花城你敢喝,現在你還敢嗎?”
霁涯往酒杯裏瞟了一眼,泛着暗紅的液體,腥氣四溢,又隐隐帶着烈酒的辛辣。
“猶豫嗎?這就是酆都宴,是我的血。”藺滄鳴挑起嘴角,“只要你喝了它,我就放你走……師尊。”
霁涯霎時一怒,揮手打翻了酒杯,暗罵我靈魂出竅被你擡棺擡走也是走,二話不說抽劍刺向藺滄鳴右肩,藺滄鳴雙指夾住劍刃輕輕一錯,鑄材普通的佩劍就一分為二。
劍上傳來的力道讓霁涯略失平衡,藺滄鳴捉住霁涯右手手腕想前一拽,左手扣住肩膀,擡腿踢在他膝彎,順勢往鏡臺上重重一壓。
霁涯悶哼一聲,單手撐住鏡臺邊沿,前額磕在鏡面上,眼前花了一下,随後刺疼起來,鮮豔的紅順着破碎的鏡子散開。
“唔……哈,你早知道我是霁霞君,藺滄鳴,看我在你面前裝瘋賣傻很好笑吧。”霁涯喘了口氣稍微仰起些頭嘲諷道,左眼一片紅色,從碎裂重影的鏡子裏看見藺滄鳴動了動唇角,面具上森然的鬼火熄了下去。
“你的師尊喊你主上,足夠讓你愉悅嗎?”霁涯舔了舔下唇,“事到如今,我走不走又有什麽關系?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你還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嗎?我會騙你,我诓人從來不打草稿,你又要如何分辨今後我說出的每一句話?”
藺滄鳴壓着他肩膀的手加了些力道,聲音沉冷:“我不介意把你關起來,治好你的魂識裂痕,再嚴刑逼供。”
“那你不妨試試。”霁涯輕聲笑道,不屑地挑了下眉,“那位嗜好虐待的嚴建章也不過養個焚血蟲罷了,你有多少手段,比它更厲害的盡可以拿出來,看我究竟怕不怕。”
藺滄鳴呼吸頓時滞住,前世霁霞君臨終前的畫面又浮現出來,他在霁霞君的眼中找不到恨和恐懼,這兩樣情緒現在成了他的專屬。
他恨藺家血案的兇手,怕霁霞君死。
霁涯盯着鏡面,捕捉到藺滄鳴一瞬間的動搖,左手短刀觑準時機斬向身後,逼得藺滄鳴不得不松開他自保,霁涯無意和藺滄鳴拼個你死我活,只是咽不下一口氣,容不得別人威脅他,見藺滄鳴退開,直接閃身拍開窗子跳出窗外。
晚雨铳響了一聲,霁涯憑本能閃開半步,右腿還是被彈藥劃傷,麻木感飛快的侵蝕過來,他腿一軟單膝跪下,又一皺眉并指在傷口處直接割開,運起靈力逼出麻藥,用刺痛喚回知覺。
藺滄鳴追出窗外,正要去扶霁涯,卻忽感不對,眼前之人竟是幻影,随後背心一陣磅礴掌力透體而過,轟然擊在院中石桌上,煙塵過後只餘滿地石粉,他不及防備往前跌了幾步,手中晚雨铳卻對準身後扣下扳機。
霁涯人在半空正要閃向房頂,卻沒想到藺滄鳴機敏應變,他只好掐一道雷訣劈開快不及眨眼的彈藥,結果晚雨铳彈藥作用衆多,毒煙在空中爆散,阻擋了兩人視野。
藺滄鳴回手甩出一道漆黑鎖鏈穿透煙霧,霁涯幹脆召出藏虹借着毒煙掩護,鋒利的劍刃電射而出,刺中藺滄鳴握铳的右臂,同一時間霧中飛來的鎖鏈也纏住霁涯的腳踝,将他拖到地上。
霁涯腿上有傷,爬起來的慢了些,藺滄鳴扔了火铳直接翻身跨坐在霁涯身上,單手扼住他的咽喉,有些狼狽地偏了下頭甩開落下的鬓發。
“你就那麽想離開我?”藺滄鳴氣急敗壞地俯身低吼,“別以為我真不敢動你!”
“我還是那句話……咳咳,何妨一試?”霁涯眼中是分毫不退的怒意,劍指一轉,藏虹劍自天空豎起,懸在藺滄鳴背後,下一瞬便攜萬鈞之勢倏然落下。
藺滄鳴仰頭一驚,他若不躲,這一劍能直接把他和霁涯穿成一串,手下意識的松開,接着便被霁涯翻身壓倒。
“你看,你不敢。”霁涯按着藺滄鳴胸口,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沒傷的左臂,有恃無恐地翹起嘴角,又偏頭咳嗽兩聲,吐出口血沫。
藺滄鳴左手燃起一團火光,熱度尚未挨上霁涯,霁涯已經放出一道如山雨般清靜幽雅的劍氣,攪散了火,藺滄鳴右手一招,晚雨铳飛旋而來,霁涯偏身閃避時,藺滄鳴又借勢将他掀了下去。
天空電閃雷鳴,森白的光不時照亮周圍,兩人在庭院滾了幾圈,霁涯的新衣服也沾滿灰土草葉,藺滄鳴散了頭發,規整的衣裳也扯得難堪起來。
霁涯有些厭倦了,索性躺在地上扔了藏虹任由藺滄鳴掐着他的脖子,展開一個燦目的笑:“來,我膩了,殺了我。”
藺滄鳴咬了咬牙:“我只想讓你說出兇手,你與藺家到底有何關系!你修為根基更勝于我,但你如今還能用出幾分?認清你只是俎上魚肉罷了。”
“真是無力的威脅。”霁涯撐起一點身子,揚頭靠近了藺滄鳴耳邊,放輕聲音得意道,“你給我戴上鐐铐,你怕我走,還怕我死,拿起火铳卻不敢瞄準要害,怕我永遠離開你,你的底線在我面前暴露無遺,你因我而畏首畏尾,你說這鐐铐到底戴在誰身上?”
藺滄鳴喉嚨一緊,指尖發涼,緩緩松開了霁涯。
“有形的枷鎖有掙脫的一日,我仍是自由的,那你呢?你要如何掙脫這無形的桎梏?”霁涯笑着問,又輕飄飄地下了結論,“你輸了,滄鳴。”
“你愛上我了。”
藺滄鳴再次聽見這個稱呼,幾乎在霁涯開口的一瞬間就注定敗退,像被熾熱的手攫住心髒,再也無處掙紮逃避,他不發一言地移開眼神,怔怔地盯着青磚地面,一滴冰涼的雨砸落下來,濺起一點泥土。
“終于下雨啦,趕緊起來,我還有衣服在後院沒收。”霁涯動了動腿,輕松地眨眨眼睛。
藺滄鳴默然起身,給霁涯讓出路來,看他拍了拍衣裳輕盈躍起翻過房頂。
霁涯落在後院竹林前,他逐漸收斂笑意,幽幽嘆了口氣。
他背後偷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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