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廣裕村03 (1)

“老夫比二毛大兩歲,也算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張伯昀斷斷續續的說,一邊回想一邊補上幾句,“二毛的娘身體不好,在生他時難産去世,他爹悲痛欲絕,被接生的大夫提醒後才發現這個讓妻子丢掉性命的男孩竟然只有一只右手。”

“先天畸形嗎?”霁涯有些意外,在湘禹城打聽傀師助手的消息時胧姑娘并未提及這點,想必是裝了偃甲手臂。

“村子裏的人崇尚完整自然,連他爹都認為二毛這樣的殘廢不詳,是二毛害死了娘親。”張伯昀嘆道,“他爹從那以後變得郁郁寡歡,将亡妻葬在自家後院,搭了個窩棚,日日在亡妻墓前酗酒昏睡,親友漸漸與他斷絕往來,靠村裏人接濟過活,只有揭不開鍋時才下山幹點零活,從未認真管教過二毛,但二毛早早就和鄰居學會了洗衣做飯,在父親厭棄的眼神中把一日三餐送到墓前。”

“你是如何知道的這般詳細。”藺滄鳴質疑道。

“因為我就是二毛的鄰居。”張伯昀單手撐住額頭,痛苦地閉上了眼。

……

廣裕村的秋收剛剛開始,白天村裏見不到幾個大人,只有小孩成群結隊的在村裏到處亂跑。

張伯昀的父親有些文化,雖然最後還是免不了要下地種田,但最起碼給孩子取名和旁邊的狗子張強大柱比要好聽點,這三個每天挖土打鳥的小孩最近又多了一個樂趣,就是和張伯昀藏在他家閣樓裏,從天窗鬼鬼祟祟的探出頭去偷看隔壁二毛。

“哈哈哈你瞅他,又被他的酒鬼老爹罵了。”大柱指着二毛家破敗的院子嘲笑,“我娘上次碰到二毛,還送他瓶藥酒,我娘說萬一二毛被他爹打死,他爹出不起棺材錢,就要讓鄉親們湊。”

“你小聲點,別被發現。”張伯昀捂着大柱的嘴把他拽回來,壓低聲音皺了皺眉,二毛垂頭喪氣的站在墓前,被一個鐵盆砸的額角發紅,“不會真死人吧,我家離他這麽近,太不吉利了。”

“要我說就該把他們爺倆趕走,我看着二毛就惡心。”狗子誇張地揮舞自己的右手,“他洗碗的姿勢好蠢。”

四個小孩你一言我一語的拿張二毛當笑料,說的正開心,窗口忽然飛進來一個竹蜻蜓,張伯昀精準的出手接了,蜻蜓翅膀卻忽然掉下來,從竹管裏迸發出一股足以把人熏過去的惡臭。

狗子張強他們大叫着跑開奪門而出,張伯昀則憋着氣從天窗上爬出去,甕聲甕氣的喊:“哪個王八蛋敢捉弄我!看小爺下去把你塞進糞坑!”

他氣惱地環顧四周,發現隔壁的張二毛家屋頂不知何時坐了個人,穿着好看的白衣服,笑着朝他揮了揮手。

“小兄弟好大的脾氣啊。”那人溫和開口,聲音清晰的傳到張伯昀耳邊,“我聽別的孩子說上次你們朝他潑污水,幫他還一次而已,竹蜻蜓就送你們玩了。”

“誰要玩那娘唧唧的東西,呸!”張伯昀怒道,見對方是個大人,他憤憤地爬回去,扇着風跑下樓找到還在院裏幹嘔的幾個夥伴,小聲密謀,“二毛敢找人報複咱們,等他再去河邊洗衣裳,咱們把他衣服都扔河裏!”

房頂的男人搖了搖頭,也沒怎麽在意幾個皮慣了的熊孩子,輕輕一躍跳下院去,蹲下對緊張的二毛說道:“我姓易,姑且算個木匠,和令尊講好租賃貴府的倉房,你稱我易先生或者大哥都可以。”

張二毛疑惑地瞪大了眼睛,又低頭躲開男人的手,他沒太聽懂那些複雜的詞,只是嗫嚅着說:“我……髒,不要碰。”

“沒關系,反正我剛爬完房頂,手也不幹淨。”易孤行不容拒絕地揉揉張二毛的腦袋,他的頭發像蓬枯草,瘦骨伶仃,鹑衣百結,“你多大了?我付了令尊一筆不菲的租金,應該足夠你去學堂寄宿。”

“我十歲。”張二毛盯着易孤行明明十分柔軟白皙,沒有一點灰塵的手指,不知為何渾身發抖,頭越發低了,“我要照顧爹爹,給他打酒,不然他不吃飯,會生病的。”

易孤行略微驚訝:“我還以為你才六七歲。”

“對不起……”張二毛捂着嘴巴抽噎起來,只知道胡亂道歉。

“別哭啊,我沒有哄孩子的經驗,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易孤行苦惱地抓抓頭發,“這樣吧,讓房東餓着實在不夠意思,以後我負責買菜做飯……啊,我不會做飯。”

張二毛怔怔地抹着眼淚從頭發縫隙裏看他,易孤行和村裏任何人都不一樣,衣服找不到針腳,頭發梳到腰間也不會打結分叉,好看的就像傳說中的仙人。

“我、我要去打水,對不起!”張二毛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般慌亂,直視易孤行比直視太陽更難睜眼,他匆匆跑回屋去,艱難地提着桶挪到井邊。

易孤行不太理解張二毛的性格,他掐了個淨塵訣清理幹淨倉房,把三個乾坤袋裏的東西都倒騰出來,很快就把屋子堆得幾乎插不下腳。

他花了兩天才勉強收拾出空地擺好桌子,發現張二毛孝得逆來順受,哪怕他爹随時發脾氣把菜打翻,他也毫無怨言的回去再盛,甚至還會連他這一份也送到門口。

易孤行不知該不該解釋他不需要吃飯,第三天将工作間徹底布置完畢後想和張二毛說兩句話,張二毛依然垂着頭遠遠就跑開,拎着籃子似乎是去洗衣服。

黃昏時易孤行給自己的偃甲新作雕完頭顱,但總覺得缺乏生氣,這也是他來這個普通山村的理由——他需要觀摩一下活生生的,真實又普通的人。

偃術鑽研到了一定高度境界,易孤行卻越發看不懂人了。

窗外院子裏傳來一陣輕重錯雜的腳步聲,易孤行喘口氣放下腦袋出門,然後詫異地看張二毛空着兩手回來,渾身濕透了,左邊袖子被水沾在一起,右臂都是擦傷淤青。

“怎麽回事,摔進河裏了嗎?”易孤行蹙眉關心道。

張二毛咬着牙打了個哆嗦,易孤行見狀脫下雪白的外衣披到他身上,不知做了什麽,張二毛只覺得身上傳來一陣暖意,冰冷的河水就全被烘幹。

他小心翼翼地擡起一點眼光,還是在易孤行面前瑟縮着:“他們……推我下去,衣服撿不到了,爹會罵我……”

易孤行轉頭看向東邊的小樓,天窗上閃過幾道影子,是張伯昀和狗子大柱,他冷了些聲音:“這玩笑開得過分了,需要一點教訓。”

“都是我的錯,怪我和他們不一樣!”張二毛想裹緊這件溫暖的外衣,卻不敢伸手,怕碰髒了,劇烈的委屈和自責混雜在一起,突然嘶聲痛哭起來,“如果我像他們那樣正常,如果我有左手,爹就不會讨厭我,他們也會願意和我一起玩!”

張二毛緩緩蹲下把頭埋在腿上,張伯昀和朋友們不遺餘力的取笑他,站在河邊看他拼命撲騰着想從急流中撈上飛快飄遠的衣服,扒着眼皮異口同聲的奚落:“張二毛!一只手,醜又臭,爹不疼,娘不留!哈哈哈,讓你下去洗幹淨!”

這聲音在腦中反複回蕩,讓他無比厭惡,也無比痛恨自己。

“你真的希望有一條左臂嗎?”易孤行沉默半晌,把張二毛的頭發往後捋了捋,讓他擡起頭來,這張臉如果沒這麽枯瘦,大概也是招人喜愛的文靜男孩。

“我想變成正常人,不想當個又醜又吓人的殘廢,我想和朋友玩。”張二毛揉着紅腫的眼睛,“我、我下次會把您的衣服洗幹淨……”

“跟我來。”易孤行把張二毛扶起來,他費力地回憶着自己的童年,可惜并沒有什麽同齡人能參照,也不太懂普通人的善惡,無法評斷張二毛的想法是對是錯,就按照自己一貫的解決方法承諾道,“如果你覺得自己‘不正常’,那我可以治好你,我會滿足你的願望,如果屆時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再來與我談一談感想吧。”

張二毛不敢相信,又深藏着一絲驚喜,被易孤行牽着右手走進倉房,只見牆上挂滿各式工具,角落裏巨大的紫銅罐子開了面透明的琉璃活動窗口,裝滿血一般的紅色液體,還有猙獰獸首的閘刀鋸組和一堆精細機關,桌上擺着個蒼白的人頭。

還沒等張二毛尖叫,易孤行就一掌拍碎了那個頭,掉落了滿桌零件和晶石,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吓到你了,我是個木工,組裝個腦袋也很正常嘛。”

“……好神奇。”張二毛瞠目結舌地感嘆,伸手去摸桌上還在旋轉的一組金色齒輪。

“你等等,我找找在哪。”易孤行從床下拖出個箱子,裏面是滿滿的胳膊腿兒,他翻出一個适合小孩的,還沒融鑄皮膚,表面是不均勻的銀色,“你先試試這款,我三年前的作品,為了讓幼童也能負擔所以重量不高,去除了冗雜的變形功能,但添加了呼救……”

他正頭頭是道的推薦自己的偃甲手臂,卻發現張二毛專注地擺弄桌上的零件,一點點把齒輪和管道拼接起來。

沒有教他順序和技巧,但張二毛只靠一只手,便把偃甲頭顱的喉嚨和下巴裝了回去,滑稽又詭異的聲音從拟聲盒裏傳來。

“我是人,我是人…在下……是人……”

張二毛盯着偃甲聳動的下颚,異常地并未感覺害怕,反而升起不可捉摸的親切和感動,就像只有冰冷的機關不會讨厭他一樣。

“對不起!我不該動您的東西,我只是沒見過,我太好奇了!”張二毛回過神來,發現易孤行正用一種熾熱的眼神看着他,他連連道歉松手,臉色通紅。

“你……願意做我的弟子嗎?”易孤行突兀地開口,見張二毛不解,又一拍腦門,“不太好,我也不會帶徒弟。”

“您不生氣嗎?”張二毛小聲确認。

易孤行大笑起來,看着開心極了:“你知道自己剛做了什麽嗎?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孩子,我看你骨骼清奇,跟我學木工……咳,做偃術師如何?”

“什麽是偃術師?”張二毛困惑地問,盡管不甚明白,卻又能感受到易孤行對他的欣賞——易孤行喜歡他玩這些東西。

“你先試試這條胳膊,或許就能懂得一二。”易孤行急火火地拿着偃甲手臂比量,讓張二毛脫下上衣,小孩瘦的肋骨清晰可見,又恥于讓自己光溜溜的肩膀見人,羞得快要着火。

偃甲手臂最頂端挨上肩膀時,咔嚓一聲彈出幾枚簧片探針,像指爪般緊緊抓附在肩上,把自己固定起來,張二毛眼前一黑,片刻後便感覺腦海中似乎多了什麽,像憑空長出羽翼般飄忽自由。

“試一下,和動右手一樣,無需刻意,自然就好。”易孤行溫聲鼓勵。

張二毛看着易孤行擡起的左手,他幾乎從未聽過這樣溫柔的語氣,從內心湧起一股想要去抱住易孤行的沖動,同一時間,他的偃甲左臂便和右手一同伸了出去。

他無聲地淚流滿面,用雙手抱住了易孤行。

……

“二毛家的倉房有個小窗,老夫蹲在牆上第一次見到偃術師的技藝。”張伯昀恍惚道,“老夫當時只覺得不可思議,一會兒以為他是神棍,一會兒又怕他是仙人,又嫉妒二毛認識那樣出塵的人物,罵他不配。”

藺滄鳴拿出傀師的畫像給張伯昀看,張伯昀點點頭:“那位偃術師就是此人。”

霁涯坐在床邊把捕役往裏推推,晃了晃腿說道:“我現在一點也不同情你了,我要是張二毛,非得潑你幾桶泔水,再把你往全村所有的糞坑都按一遍。”

藺滄鳴聽到這個有味道的宣言後嫌棄地掃了他一眼,冷聲附和一句:“我做事簡單,若有人膽敢嘲笑我只有一只手,我便讓他也剩一只手,再割了他的舌頭,教他何為禍從口出。”

霁涯一臉欽佩地把晚雨铳舉到他面前:“大哥,抽火铳,勁兒足。”

張伯昀滿面慚愧,看了眼自己的斷臂:“你們說得對,老夫年少無知做下惡事,應該受到懲罰,我當時若有今日的覺悟,何至于将他逼上極端哪。”

……

張二毛醒來時躺在柔軟的床上,他睜開眼睛愣了一會兒,從牆面上的刀斧鉗子一路看到叫不出名的漂亮道具,易孤行正坐在桌邊,捏着一根手指,用剔透的晶石雕刀刻出逼真的紋理。

“醒了?感覺怎麽樣?”易孤行微微挑起眉梢,把食指和其餘幾根一起拿到布簾後的熔爐裏,勾出煉器陣法罩向熔爐。

“我,我怎麽會躺在這。”張二毛揉了揉腦袋,猛地看向左肩,那裏依然空蕩蕩的,仿佛之前他抱住易孤行時感受到的暖意和對方不習慣的僵硬都是黃粱一夢。

“是我估算差了一點。”易孤行把玉簡扔到桌上記錄時間,陣圖飛旋的光芒把漆黑的三足熔爐照的愈發詭秘,“實在汗顏,這些成品偃甲都是為意外或者因病截去手臂的人所匹配,他們曾經有過手臂,所以要控制偃甲只需簡單的訓練便可恢複如初。”

張二毛眼神頓時黯淡下去,再次跌入失望的深淵,啞聲道:“不行嗎,您也做不到嗎。”

“哈,我敢自號傀師,偃術當然爐火純青出神入化。”易孤行容不得別人懷疑他的手藝,神情逐漸肅穆起來,帶着些許挑戰的興奮,“我的偃甲是最完美的,我要為你量身打造一條手臂,絕不會比別人差。”

“太好了!”張二毛歡喜起來,跳下床去,又戰戰兢兢的問,“那我要怎麽報答您,等我有手了,我一定努力做工賺錢,您想要什麽我都幫您辦到!”

“傻孩子,我不缺什麽。”易孤行捱不住張二毛亮晶晶的眼,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小孩這般充滿希望和活力,就擡手揉了兩把他的腦袋,“我沒帶過徒弟,你就當我的助手吧,邊為我工作邊學習偃術,我給你發标準月俸,你不用再省吃儉用,好好鍛煉身體養足精神,免得承受不住操縱偃甲的精力消耗。”

張二毛沉浸在做夢般的虛幻感中,一個勁兒的躬身行禮道謝,麻利地開始給易孤行掃地拖地。

張伯昀連續一個月沒看見張二毛出來,幾個小孩擠在閣樓裏,驚訝地看張二毛連被他爹罵都不再哭喪着臉,每天除了幹活就是鑽進那個租戶的倉房裏,不知道在忙活什麽,倒是租戶隔三差五就下山一趟,又不見提什麽東西。

“喂,你們誰敢跟我到他家看看,吓唬那個老神棍去。”張伯昀不甘心地問狗子他們。

狗子抽了抽鼻涕,嘿嘿笑道:“我爹說城裏有錢人是變态,喜歡像二毛那樣的怪胎,變态,多好玩。”

他剛學了個新詞兒,反複的磨叽給張伯昀都說煩了,敲了他腦殼一巴掌:“你到老神棍跟前說去,看你敢不敢。”

柱子和張強則熟練地搓手,已經開始準備撿石頭拿彈弓了。

易孤行坐在木鳶上飛回廣裕村,張二毛畢竟還小,腳程慢,下山一次就要半夜才能趕回來,他便幹脆包攬了買菜沽酒的任務,若非張二毛堅持,他連給房東老爹送飯都要包辦。

畢竟他都快記不得自己的年紀了,看張二毛的爹也是個走不出情傷的年輕人而已,還不如給張二毛騰出時間鑽研偃術課題。

他買了排骨回來,收起木鳶輕如鴻羽的落下,人在半空眼光一閃,赫然看見張二毛趴在倉房門口,一只手還死死抓着張伯昀的腿,不讓他進屋。

“放開!我今天偏要看看你和那老神棍在搞什麽名堂。”張伯昀跺了張二毛一腳,對狗子大柱喊道,“把他拉開,這屋子裏一定有好東西。”

兩人拖着張二毛的腿把他往出拽,張強趁機鑽進屋裏,還沒等看清牆上密密麻麻都是什麽,一道淺金光暈驟然落進屋內,他只感被狂風迎面吹中,跌跌撞撞的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張強吓得大哭起來:“有妖術!”

狗子大柱也松開張二毛,望着負手緩步走出的易孤行,喉嚨一緊,像個鹌鹑似的縮起脖子躲到張伯昀身後,扯着張強轉身就跑。

“易先生!”張二毛松了口氣爬起來,頭上腫了個包,但一點都不在意,“我沒讓他們進去破壞您的東西,您別生氣。”

“我不是生你的氣。”易孤行無奈地伸手,指尖拂過他的額角,那紅腫便瞬息消了。

張二毛盯着易孤行的手,那股被太陽拯救的感覺又一次浮上心頭。

張伯昀沒走,他咽了下口水,對易孤行的動作感到費解,下意識的問:“老神棍,你使了什麽把戲,怎麽治好他的?”

“你沒見過修者嗎?”易孤行緩緩朝他揚起袍袖,那是村中孩童從未見過的精致繡紋,一陣悠遠的木香傳來。

張伯昀無法控制對未知的恐懼,但更多的卻是渴求,他硬是站定了沒退,任由易孤行的手落在頭上。

“修者……你是仙人?”張伯昀喃喃問道。

張二毛忽然拽住了易孤行,似乎有點不快地扁嘴,小聲道:“易先生不要碰他。”

易孤行寵溺地笑了起來,收回了手:“你可以當我是仙人,這次給你個小懲罰,若是下次再欺負二毛,你就要一直頂着這個腦袋活下去了。”

張伯昀一愣,眼睛往上瞟了瞟,臉色驟變。

他頭頂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長出一串翠綠的藤蔓,柔順的枝條以驚人的速度披散下來,讓他像頂了個綠盆栽,拔掉一根馬上就長出一撮。

張二毛捂着嘴笑出了聲,他小心地試探道:“昀哥哥,對不起,如果易先生同意你參觀的話,我一定會讓你進來的。”

張伯昀恨恨地瞪着他,扭過頭冷哼。

“你不喜歡我一只手的樣子,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和你們一樣有兩只手,你是不是就可以帶我玩了?”

張二毛的語氣怯怯的,又滿是期盼,張伯昀賭氣罵道:“好啊,那你變出只手給我看看,不然別讓我見到你!”

他罵完後飛快地沖回家去把自己關在閣樓上,對着鏡子反複撩自己的綠頭發,生氣之餘竟開始有種奇異的心悸感,雙手不住顫抖,好像一不小心拆開了偌大天幕的邊角,看見那天地囚籠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仙人…我也能……做到嗎?”

張二毛在廚房剁着排骨,他爹久違的下山去了,易孤行就坐在竈臺前扇扇子,時不時被煙嗆得咳嗽兩聲。

“我明天開始教你引氣入體。”易孤行忽然決定道。

“什麽東西?”張二毛一愣,把剁成小塊的肋排倒進鍋裏焯水。

“教你成仙得道。”易孤行笑眯眯地打趣。

張二毛眨眨眼睛,分不清易孤行說的是玩笑還是實話:“易先生會飛嗎?”

“當然會。”易孤行說。

“那易先生還會憑空變出東西嗎?”張二毛興沖沖的問。

易孤行托着下巴琢磨:“憑空二字要看如何解釋,比如我從乾坤袋中拿出東西,也算憑空。”

他說着手指一握一張,蜜餞拼盤就出現在手中。

“給你,不要吃太多,會牙疼。”易孤行把蜜餞遞到張二毛面前。

“好厲害。”張二毛驚嘆,“我也能學會嗎?”

“不要質疑我的能力。”易孤行佯裝不悅,手腕探過去壓了壓張二毛的頭發,小孩的身體長得很快,養分跟上之後就像雨後春筍,已經展露出幾分少年的英氣勃發,“該給你買兩套衣裳了,頭發也好好打理一下,我傀師的助手豈能這般寒酸潦倒。”

張二毛又忍不住臉紅:“那我煮好飯馬上去給偃甲上漆,先生明天就可以交貨了。”

易孤行從不需要擔心張二毛的自覺性,他只管布置任務,然後收獲驚喜,隔壁有時還會傳來張伯昀監視的目光,但頻率少了許多,易孤行也沒在意,小孩子總是能找到新的樂子。

冬去春來,張伯昀時隔數月再次和狗子大柱張強聚在一起,狗子的姐姐和家裏鬧翻,一氣之下跑去城裏做工,就再不願回來了,他不得不在家幹活,好不容易被放出來,和張伯昀埋怨道:“城裏有什麽好,聽說路上連塊石頭都找不到,我拿什麽打彈弓……咱們去找二毛玩啊。”

他們的找二毛玩,實際還是拿二毛玩。

張伯昀嗤了一聲,忽然覺得沒什麽意思,他少年老成地說:“我冬天央求我娘帶我去了趟鎮裏,趁她不注意,順着大路一直跑到榕城……那裏的城門不知道多高,還會發光,路上好多穿得和老神棍一樣好看的少爺小姐,你們愛玩石頭就玩去吧,我反正要去城裏。”

“哦,聽不懂。”狗子直撓頭,“那咱們去河邊抓魚吧。”

張伯昀嘆了口氣,心說反正也沒事兒,去就去吧。

張二毛家的倉房裏,易孤行掌中漂浮着一團肉色的粘稠液體,方桌周圍都清空了,只剩一條偃甲手臂,他聚精會神的翻轉掌心,神識鋪開,又精确的抽離出一絲引導着液體覆上偃甲手臂,金色陣圖層層旋開伸展,最後歸于一處,符文印在以假亂真的手臂上,緩緩淡化消失。

“這次絕不會出錯。”易孤行篤定地拿起手臂,張二毛就站在一旁,心跳加速,額上滲出細汗。

他解開一側衣裳,偃甲手臂附上身體時的感覺很熟悉,張二毛閉了閉眼,告訴自己不要太激動,免得樂極生悲,但右手仍攥得發顫。

一刻鐘過去,半個時辰過去,一個時辰……

易孤行終于打破屋內的沉寂:“試一下?若是再讓你昏迷,我當場自斷經脈!”

“先生!”張二毛責怪地吐了口氣,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寸寸的擡起已經看不出一點不同的嶄新左臂。

易孤行忍不住拍了拍手,恭喜道:“成功,你現在夙願得償了。”

張二毛想去抱一下易孤行,又趕快把自己的衣服拉好,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易孤行先彎下腰拍拍他的後背。

“放你一天假,想做什麽就去吧。”易孤行笑着說。

張二毛興奮地用左手去拿杯子倒茶,又試着解開腰帶重新系好,仿佛随便一件小事都能讓他振奮不已,他眼圈發紅,鄭重地朝易孤行躬身作揖:“多謝易先生,我定會永生永世追随您,鑽研偃術,實現您的意志,肝腦塗地,白首不渝!”

易孤行趕緊扶起他,有點不适應地調侃道:“我就不該教你念書,說這些怪酸的,你不是想找朋友玩嗎,去吧,記得帶錢,和朋友下山逛逛冷靜一下。”

張二毛低着頭腼腆的笑着出去,他爹又在墓前睡着了,他只好去隔壁找張伯昀,她娘沒注意到張二毛的手,就說張伯昀和狗子他們去抓魚了,張二毛想起張伯昀的承諾,腳步輕快地跑向河邊。

他不時看看自己的手,覺得自己終于不用再被抛出這個世界,遠遠看見叼着草葉躺在樹下的張伯昀時,更是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

他深吸口氣,揚聲喊道:“昀哥!”

噗通一聲,狗子踩着鵝卵石一腳滑進水裏,張伯昀差點把草吃下去,聽見這中氣十足的喊聲掏掏耳朵。

“昀哥,我也能去抓魚嗎?”張二毛走到樹下小聲問。

狗子和大柱張強紛紛跑過來圍觀這個敢主動靠近他們的張二毛,大柱擰着衣服上的水,順手往張二毛臉上甩甩水珠:“呦,這不是二毛嗎,我還以為你躲在家裏不敢出來了。”

張伯昀靠在樹上打量張二毛,他快要不敢認了,張二毛頭發束的整齊,一身白衣滾着銀邊,視線落在張二毛的袖口時,他終于明白哪裏不對。

本來應該空着的袖管,現在有着一只完整的手。

“這是他給你變得嗎?”張伯昀一把拽起張二毛的左手,掀開袖子難以置信,觸感溫熱柔韌,留下的指痕從白轉紅。

“你說過,如果我也變成正常人,就不會再取笑我了。”張二毛忍着手臂上傳來的鈍痛,任由張伯昀捏他。

張伯昀怔怔地盯着,還沒說法,狗子先尖叫了一聲,連連後退栽回水裏。

他拼命朝兩人潑水,大喊道:“怪物!你這個怪物!你是怎麽長出胳膊的,你……你們一家都是妖怪,肯定是搶了別人的手!”

張二毛愣在當場,想解釋什麽,剛踏前一步,大柱就撿起石頭朝他砸來。

“怪胎,怪物!我要告訴我爹燒死你!”

“滾開,你根本不是人,別過來!”

河水還有些涼,張二毛的額發貼在臉上,他閉了下眼,水珠滑進領口,恍然間仿佛回到被幾人推進河裏那天。

小孩子肆意的謾罵在耳邊不斷回響,他冷的好似血都凍結起來,抱着最後一點希望看向張伯昀,卻見張伯昀也放了手退後一步。

張伯昀最終什麽也沒說,他感到害怕,為了壯膽跳下河去,給了狗子一巴掌,罵道:“你瞎潑什麽水,連小爺也一起澆,找打嗎?”

張二毛跌坐在河邊,張伯昀和三個跟班從另一側上岸,罵罵咧咧的跑了,他看着自己和易孤行花費數月才打造出來的偃甲手臂,忽然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這個世界依然在排斥他,那些自作多情的幻覺比皂角的泡沫還容易碎。

易孤行架着木鳶去了趟榕城,他心情愉快,買了不少小孩子愛吃的零嘴,心想張二毛帶朋友回來的話,他也要拿出些家長的樣子招待。

他怕張二毛回來的早,全速趕回廣裕村,把零食擺上,翻了點有趣的機關小玩意出來,直等到太陽落山張二毛也沒回來。

“這小子,該給他訂個玉簡帶着了。”易孤行在院子裏踱步,等天徹底黑下時,他終于忍不住要去找人。

張二毛渾身濕漉漉的和易孤行迎面撞在門口,易孤行狐疑地歪了下頭,伸手幫他烘幹河水:“這又怎麽了,下河抓魚?”

“先生。”張二毛表情迷茫地慢慢開口,“您說您能做出最完美的偃甲。”

“沒錯。”易孤行理所當然地說。

“那我有了最完美的偃甲手臂,為什麽他們還不承認我?”張二毛在易孤行面前逐漸崩潰,嗓音幹澀顫抖,“為什麽!難道我有偃甲手臂,我就不是人了嗎?我是怪物嗎?”

易孤行動了動唇,張二毛的哭喊讓他無措起來,他只得安慰道:“你當然是人,只是一條手臂而已,你也別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如果這條手臂不重要,那偃甲呢,偃甲又算什麽?您最驕傲的完美偃甲,難道可有可無嗎?”張二毛理不清自己的疑問和痛苦,被易孤行扶回屋裏,思緒前所未有的壓抑混亂。

“也不是這麽說,你若需要偃甲,偃甲對你來說就是重要的,你若不需要,偃甲當然可有可無。”易孤行給他倒了杯茶。

“不對,不對……”張二毛搖頭否認,左手激動地捏碎了茶杯,“到底哪裏不對!”

溫熱的茶水從桌上灑下,張二毛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偃甲手臂有這樣的力量。

易孤行絞盡腦汁的安撫,他自己都陷入人和偃甲和疑惑漩渦無法逃離,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張二毛需要一條偃甲手臂,那他裝上之後仍是人,如果他需要一個偃甲身體呢?需要一個偃甲頭顱呢?

這是人,還是那群孩子口中的“怪物”?

……到底什麽是人,殘缺的,完整的,換了部件的,完美的……

到底什麽算是人?

“冷靜一下吧,總會有答案的,他們只是小山村的孩子,沒見過世面,童言無忌,你別往心裏去。”易孤行臉色發白,随手從果盤裏拿出個沒砸的核桃,玩笑道,“試試你的左手,我還加了不少方便的功能。”

張二毛接過核桃,只是稍稍用力就把它捏的粉碎,他不覺得疼,反而有種這遠遠不到極限的直覺。

“你看,偃甲還是很方便的,他們不喜歡你,他們連核桃都捏不動。”易孤行理了理張二毛亂糟糟的額發,“只要自己過得舒服就好,答案可以慢慢尋找,我今年快五百歲了,同樣在尋找答案。”

張二毛把核桃碎末翻手倒回去,突然起身豎起手刀劈向桌面,桌子意料之中的從中折斷。

他的眼神亮了亮,握緊拳頭又松開,緩緩綻出一個笑容。

“我明白了,您說的對。”張二毛微微喘了兩口氣,“您的偃甲是最完美的,我需要它。”

易孤行默默撿起掉下去的果盤,榛子核桃杏仁灑了一地,他試探道:“你要去看看你父親嗎?”

“不,同樣的反應我不想看兩遍。”張二毛沉下臉色,“易先生,我想去休息了。”

“也好,明天我去榕城接一批材料,你和我一起去吧。”易孤行點點頭,“咱們去散散心。”

張二毛轉身出去,卻并未回正屋,他快跑幾步,按住牆頭翻了過去,看見正要逃開的張伯昀。

易孤行收拾了些東西,把幹果掃起來,忽然彎腰吐出一口鮮血。

淩晨時嘈雜聲混着火光陡然四起,易孤行聽見有人奔走呼號,他驀然感到不妙,正要出去,房門便被推開反手關嚴。

張二毛染了半身血紅靠在門板上,左手沾着粘滞的碎肉,他定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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