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廣裕村02
霁涯扭過頭龇牙咧嘴地憋住一句痛呼,轉回去時滿面春風地給了藺滄鳴一個勝利的眼神,總算收斂了招惹是非的本事。
三人終于跋涉到深山中的廣裕村,遠遠看去大概不到百戶人家,暮色中傳來幾聲犬吠,袅袅炊煙在靛藍的天空背景上漸漸逸散,微風吹拂開溫馨寧靜的氣氛。
張燕磕磕絆絆的給兩人介紹道:“廣裕村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大多數人都姓張,家家戶戶沾些遠親……也沒什麽特別的地方,我們莊稼長得不錯,現在正是收成農忙的時候,白天見不到什麽人,你們晚上到也正好,會熱鬧點。”
藺滄鳴神色溫和了些,聽熱情淳樸的女孩介紹本地風土人情,任誰也不會不耐煩。
霁涯不時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張燕口中的廣裕村并無特殊之處,霁涯也不知道傀師助手會不會在自己老家安插什麽眼線,想了想,還是不打算暴露來意:“我們想在貴村借住兩天,村裏如果有忙不過來的地方,一定要讓我們搭把手。”
“只是借住而已,公子不用太客氣,村子有兩架古早前的仙人留下的機關車,現在還能用,已經省了不少力氣。”張燕聽到兩個衣着光鮮板正的城裏公子要幫忙,有點受寵若驚,趕緊擺手拒絕。
霁涯一聽倒松了口氣,悄悄傳音給藺滄鳴道:“其實我還真不會割稻子。”
“你聽過什麽叫口惠而實不至嗎?”藺滄鳴無語地提醒他,“萬一她讓你幫呢?”
“那就學呗。”霁涯說的輕松,話鋒一轉,“你猜這位留下機關車的仙人會是誰?”
“精巧耐用的機關,又是古早時候,一個偏僻的村子除了那位‘木工’大概沒別人了。”藺滄鳴眼光一閃,“你繼續打聽去吧。”
“燕姑娘怕是信不過我,其實我在老家也有十幾垧地,專業務農二十年。”霁涯拍着胸口保證,又指指藺滄鳴,“這位老哥看着盤靓條順吧,實際是個地主,俗氣得很,你千萬不用看高他。”
藺滄鳴抱着胳膊任由霁涯編,霁涯還擠眉弄眼的暗示,他幹咳一聲勉強配合道:“別得意忘形,你該交租了。”
霁涯頓時垮下臉,往藺滄鳴後背拍了一巴掌:“不提這茬我們還是朋友!”
張燕被霁涯逗笑,肩膀直顫,聽藺滄鳴開口之後,不禁覺得藺滄鳴也沒看起來那麽可怕。
村口坐着個大娘向三人投來好奇的視線,張燕跑過去和大娘打了個招呼,憋着笑說遇到兩個親切有趣的公子想來借宿。
霁涯和藺滄鳴禮貌地站遠了些,不打擾張燕和大娘寒暄,距離村口不遠有間書塾,規模不大,像用空屋簡單改建的,匾額也十分嶄新,霁涯盯着正心書院四個字,忽然偏頭對藺滄鳴小聲道:“你看那個招牌,木質普通,但字跡蒼勁雄渾,書法造詣非同一般,雕刻光滑一氣呵成,像是指力所刻。”
藺滄鳴也仔細看了看,若是訂做的匾額,這木材根本配不上書法,張燕回來帶兩人進村,他請教道:“敢問正心書院的主人可住在貴村?”
張燕眼中露出些敬佩:“公子是說張老仙翁吧,他就住在我家隔壁。”
“仙翁?那塊匾額是出自他之手筆嗎,我這位朋友對書法很有興趣,恐怕現在已經想着唐突登門拜訪了。”霁涯笑着調侃。
“不會唐突的,仙翁人很和善。”張燕抿着唇角不好意思的低頭,“仙翁兩個月前才回廣裕村,見村裏不少孩子沒地方念書,就在村頭開了學堂教書,可惜我們都是粗人,閑時去聽講還怕氣到仙翁。”
霁涯和藺滄鳴對視一眼,羅裳門查到的檔案中退隐堂主名叫張伯昀,應該就是這位張老仙翁了,聽起來人還不錯,問起消息大概簡單些。
“我家就在前面,我和爹娘小妹一起住,我大哥……唉,也不知道執法堂什麽時候能找到他。”張燕又想起自己失蹤的大哥,嘆了口氣,“兩位公子若不嫌棄,可以住我大哥的房間,我每天都有打掃的。”
“廣裕村如此祥和,人怎會失蹤呢,是在山中遇到麻煩了嗎?”霁涯問了一句。
“不知道,我大哥很熟悉山路,不應該出事的。”張燕搖搖頭,推開自家籬笆院的藤編門,菜園小路跑過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抓着張燕的袖口探頭看向霁涯和藺滄鳴。
“打擾大小姐了。”霁涯優雅地輕笑躬身,對藺滄鳴一伸手,藺滄鳴從乾坤袋裏拿出幾顆橘子糖放到他手裏,霁涯又轉送給張燕。
張燕在小妹面前很快收起愁緒,彎腰摸了摸女孩的腦袋,她沒什麽防備心,直接把糖果拿給妹妹:“小清別怕,這兩位公子是來做客的,快向兩位公子說謝謝。”
張清懂事地捧着糖果低頭,脆生生道:“謝謝大哥哥。”
藺滄鳴心裏不由得柔軟下來,動作生澀的把帶着的蜜餞果幹零食又送出去一堆,張清抱着花花綠綠的油紙小盒有些懵,下意識的看向姐姐。
“哎呀,這……這怎麽好意思。”張燕臉紅地擡着手,才發覺藺滄鳴和霁涯是用乾坤袋的修者。
“不用在意,我也有小妹。”藺滄鳴笑了一下,“許久沒見她了,就當我是送一份思念吧。”
霁涯突然有點酸澀,就安慰般拍了下藺滄鳴的肩膀。
張清又認認真真的謝了兩遍,張燕對她道:“今天仙翁留的課業寫完了嗎?沒寫完不準吃哦,等大哥辦事回來要檢查的。”
小姑娘扁了扁嘴,還是乖乖回去練字了。
“我先帶你們進屋,爹娘還在地裏,大概快回來了。”張燕估摸着時間,領兩人進了西屋卧房時才猛然想起來,“我有個筐忘記給仙翁送去,二位公子遠道而來,喝點水歇一歇吧,我去送完再回來做飯。”
“那我們也一起去吧,正好我們也想拜訪仙翁。”霁涯趁機說道,“我幫燕姑娘拿東西。”
他沒給張燕拒絕的機會,挽着袖子就跟張燕去了後院,張燕在房後搬了兩個竹筐,一回頭,就看見霁涯盯着院角的葡萄藤架若有所思。
“怎麽了?”張燕狐疑道。
霁涯走近了撥開一片垂下來的藤蔓,看着地面道:“燕姑娘,我說個事,你千萬別害怕。”
“啊?”張燕走近了幾步。
“這個人,穿的是執法堂的官服吧。”霁涯偏開些身子指指葡萄架下趴着的男人,那人一身織錦白衣配黑色皮甲,挺拔利落又不失貴氣,但背後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不知道在地上倒了多久。
張燕上前一看,筐都吓掉了,臉色發白:“我……他是執法堂的捕役,這麽多血,要趕快下山找大夫……”
“他中了毒,鎮上有能解毒的大夫嗎?普通大夫大概不行,要醫修。”霁涯半蹲下去,輕輕撥開他背後傷處的衣服,奇異的紫色紋路從傷口周圍擴散開來。
“小鎮子都是普通百姓,沒有醫修啊。”張燕急的冒汗,“我去借一匹快馬,帶他去城裏找人,捕役大人一定是被賊人傷了才跑到這裏,不能讓他出事。”
霁涯在捕役背後點了兩下封住穴道止血,暗中感嘆這個姑娘真是純真,居然只是急要怎麽救人,都沒想到自己會攤上事兒。
“隔壁不就是仙翁家嗎?燕姑娘莫慌,我背他去隔壁請仙翁看看吧。”霁涯擡起捕役的胳膊背上人提議道。
“哦對,我都忘了,仙翁一定會有辦法。”燕姑娘擦了擦額上的汗,撿起竹筐快步跑起來。
藺滄鳴等在前院,一頭霧水地看着張燕匆匆跑出來,還沒等問,霁涯就背着個昏迷的男人對他眨了下眼,輕聲道:“在後院發現的,中了毒,你看看,先不用治,別死了就成,我打算拿去試試隔壁仙翁。”
藺滄鳴腹诽霁涯這個說法也太邪派了點,按住捕役手腕試了試脈象,又查看一遍傷口,斷定道:“南疆蝕脈散,他及時封了自己心脈,還有的救。”
“南疆的毒?我還以為這家大哥失蹤是個偶然,現在看來有點問題。”霁涯皺了皺眉,又是傀師又是毒,難免不讓人聯想。
張燕已經去敲隔壁的門了,霁涯和藺滄鳴随後跟上,正好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出來開門,單看面相确實當得起仙翁之稱,雪白長眉垂至眼尾,面容慈祥和善,接過張燕手中的筐時霁涯才注意到他右邊袖管空蕩蕩的,只剩一條手臂。
“誰欺負燕丫頭了?臉色這麽這樣。”張伯昀打量着張燕嚴肅道,“告訴老夫,老夫給你主持公道。”
“不是,我家後院發現了個受傷的捕役大人。”張燕急道,“這兩位公子是外面來的客人,他們幫我背來了,您快看看。”
霁涯背着人上前颔首行禮:“晚輩見過仙翁。”
“不用多禮,快進來把傷者放下。”張伯昀臉色一變,連忙讓霁涯進院。
張燕去找盆打水,霁涯跟着張伯昀走進卧房把人放好,注意到他雖有元嬰期的修為,但腳步沉重,不像修者那般自如,确實狀态不佳。
張伯昀給捕役診了脈,放輕動作除去他上半身衣裳,又倒出一顆丹藥喂他服下,捕役的臉色依然慘白,只是呼吸稍微平穩了些。
“仙翁,他怎麽樣,有危險嗎?”霁涯關心地問。
“他身中奇毒,氣血瘀滞。”張伯昀面露難色,“老夫回來此處退隐,本是孑然一身,也沒有解毒丹哪。”
霁涯有點奇怪,看了看藺滄鳴,藺滄鳴果然也心存疑問,徽山派雖不如嚴氏,但也小有名氣,一個堂主受傷退隐,就算不備好厚禮十裏相送,也不可能讓老堂主淪落到連解毒丹都拿不出來,房間的布置也十分簡潔,若是被旁人看了都要懷疑徽山派卸磨殺驢,讓門派顏面掃地。
張燕端了熱水過來,想給捕役清理一下傷處,張伯昀攔了她,單手微顫端着水盆放下,輕聲道:“丫頭先回去吧,你沒有靈力護身,容易中毒,別害怕,老夫會救他。”
“那好,仙翁有什麽需要的,随時去隔壁找我。”張燕點點頭,“兩位公子留下幫幫仙翁嗎?”
“嗯,燕姑娘放心。”霁涯送她出去。
藺滄鳴倒是能解蝕脈散,他站在床尾看張伯昀攥了攥毛巾的水,單手總是不便,就問道:“仙翁為何沒有接一條偃甲手臂?”
張伯昀動作一滞,閉了閉眼,自嘲道:“小友看老夫如此清貧,哪裏花得起偃甲手臂的價錢。”
藺滄鳴不置可否,盯着快要鋪滿捕役背後蛛網般的紫紋,略顯冷漠地說:“若是任由毒性侵蝕靈脈,他活不過兩個時辰。”
“原來小友也看過他的情況了。”張伯昀擦去捕役背後血跡,望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血怔了怔,“老夫沒有解藥,但憑一身靈力也能強行替他逼出毒性。”
“你有傷在身。”藺滄鳴直言點明,“強行動用靈力超過三成便有性命之危,替他逼出毒性最起碼要調用七成。”
張伯昀略感意外,終于好奇地端詳起打扮神秘的藺滄鳴,看不透他到底什麽修為,就感慨地苦笑道:“老夫是不如年輕人眼光精準了。”
霁涯送完張燕回來,就聽張伯昀嘆氣說:“老夫已是無用之人,若能以此殘軀換他一命,也算功德……算是贖罪吧。”
藺滄鳴并未阻止他,退後兩步,平淡道:“我為你護法。”
“護什麽法呀,你怎麽淨挑事不會壓事呢。”霁涯不滿地掐了把藺滄鳴,“仙翁不要沖動,我們再想想辦法,人命不分貴賤,極限一換一沒意義啊,你還有正心書院的孩子要教呢。”
藺滄鳴被他掐疼了,暗中瞪過去一個淩厲的眼刀,霁涯趕緊松手扭頭賠笑。
張伯昀有些陷入迷茫,他喃喃道:“正心書院……老夫若不能救他,還能教誰正心呢。”
霁涯也不打算真放任捕役去死,他還打算問話,如果張伯昀不救他也要救,可張伯昀定了定神,斷然擡起左手懸在捕役背後,沛然靈力連綿不絕地渡向捕役,用來壓制內傷的修為也盡數解開,屋內如春風過境帶來蓬勃生機,自己卻全無後路。
捕役背後的紋路驟然向傷口縮回,張伯昀身形一晃,剎那間面如金紙,嘴角卻挂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出手吧。”藺滄鳴低聲對霁涯道,他們已經确定了張伯昀的誠意,沒必要再試探了。
霁涯直接背後一掌打斷張伯昀聚起的靈力,同時塞給他一顆傷藥,又将解毒丹喂進捕役口中。
張伯昀咳嗽着面露震驚費解,藺滄鳴将一張隔音符甩向門口,開門見山問道:“我們有幾個問題請教,你還記得張二毛此人嗎?”
“噗……咳,這位捕役大人已經沒事了。”霁涯聽着藺滄鳴冷沉的嗓音吐出張二毛就憋不住笑,轉身靠着床柱抱臂挑眉,“老堂主,我們只是打聽個人而已。”
“你們知道老夫身份。”張伯昀喘勻了氣踉跄坐下,那顆上品傷藥緩解他不少傷勢,“二位到底是何人,既知老夫底細料想有備而來,那也不介意自報家門吧。”
“介意啊,我們又不是好人,怎麽會透露身份。”霁涯笑眯眯地說。
張伯昀嘴角一抽,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關鍵在于……仙翁又敢自诩好人嗎?”霁涯眼中精光一閃,游刃有餘的微笑。
“你們打聽那孩子做什麽,他只是個可憐人而已。”張伯昀低下頭眼中劃過愧色,“百年過去,只怕他也早化為一抔黃土。”
“若你真這般認為,那有什麽不敢說的,說了又不會影響死人。”霁涯悠然道。
張伯昀握緊左手保持沉默,像是倔強的要保護什麽一樣。
藺滄鳴直接抽出晚雨铳甩開,槍口對準張伯昀:“我沒什麽耐心,若是我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你的傷藥只能浪費了。”
張伯昀那張慈眉善目的臉毫無懼色,只是風輕雲淡道:“你們若不阻止老夫,老夫現在已經為救人而亡,又豈會怕你威脅。”
霁涯對藺滄鳴歪頭做出一個不出所料的眼神,伸手招了招,藺滄鳴過去把晚雨铳放到他手裏。
“小明啊,不要遇事只會訴諸暴力,暴力是不對的。”霁涯握着晚雨铳敲了敲腿,斯文地教育道,“我們要講道理。”
藺滄鳴:“……”請開始你的表演。
張伯昀驚疑不定的看着霁涯,霁涯順手把晚雨铳槍口壓到昏迷的捕役身上,若無其事的算計道:“你兩個月前才回來,一到村裏就改建學堂,有榕城簽發的許可令嗎?據我所知開辦書院一套手續最少要跑三個月。”
張伯昀聞言一愣,意外中透着點茫然和不知所措。
“看來仙翁您是無證經營了,村口那房子我也看了,空房改建想必也不怎麽安全合理,我再給您安一個危險經營的罪名,只要我上報執法堂,您這正心書院就得關門,張清小姑娘往後就上不了學了。”霁涯遺憾地大搖其頭,“當然你看我手裏雖然拿着火铳,但我也不打算用這個剛被我救活的捕役性命威脅你,畢竟我也不想把場面弄得太僵。”
藺滄鳴聽得眼皮直跳,霁涯這一套現實又卑鄙,連床上的捕役醒了都得直呼內行。
張伯昀左手捏的發抖,他之所以開辦正心書院,也是想為自己當年的錯誤做出彌補,真正看着那些孩子認真聽他講學時,他也恍然覺得自己好像得到了救贖,好像阻止了無數可能發生的悲劇一樣。
“正心二字也是仙翁的期望吧,我也認為它很有意義。”霁涯說道,“等捕役醒了,你可以賣他個人情,請他和太學司疏通一下,早點辦個正經許可令。”
張伯昀露出些許頹然,松開手時仿佛衰老不少,啞聲開口道:“是我……我們害了一個好人。”
他舉起左手費力地讓袖子落下,只見肘彎處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泛白疤痕。
霁涯微微蹙眉,藺滄鳴也好奇是什麽深仇大恨能讓一個小孩狠心打斷別人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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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