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風雪載途01

藺滄鳴感覺自己迷迷糊糊的坐起來,什麽都看不見,正要下床,一只溫暖的手攔住了他。

“什麽時辰了?”藺滄鳴聽見自己問道。

“卯時。”聲音回答,“我先幫你梳頭。”

“……霁涯,你耍我嗎?”藺滄鳴的嗓音提高了些,顯得氣鼓鼓的,但年歲擺在那裏,不夠威懾。

藺滄鳴随即一愣,他仿佛一縷殘魂附在年幼的自己身上,見自己之所見,聞自己之所聞,只可惜他的眼睛似乎出了毛病,哪怕聽見拉開床簾的聲音也沒有半分光感鋪至眼底。

給他梳理亂糟糟的頭發的人被他稱為霁涯,霁涯似乎随性地在床邊坐下,擰着藺滄鳴的肩膀把他轉了個角度,拿梳子理順他的發梢。

“卯時已經不早,我修業那會兒不到卯時就起來背書練功,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吃不了苦。”霁涯把藺滄鳴的頭發揪起來拿發帶系好,一邊大搖其頭感慨。

“那說明你天資平庸,我過目不忘,不需要早起背書。”藺滄鳴揉着被扯疼的頭皮嗆他,脆生生的說完之後,神色又黯淡下來,垂下頭任由發梢落在頰側,“……我瞎了,過不了目,再也比不上你了。”

話題有一瞬間的冷滞,霁涯怒其不争地拽着藺滄鳴的馬尾辮往後一扽:“瞎又不是不治之症,天地之大,醫修何其多,治個眼睛算什麽。”

“若真有如此簡單,我何必唉聲嘆氣。”藺滄鳴推開霁涯摸索着下床,朝記憶中的衣架位置走去,“哼,反正你不懂。”

“你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屁孩,比我還老氣橫秋。”霁涯不滿地跟上,暗中替他挪開障礙,“說好的我送你回家,你給我當導游,帶我游覽瀚城,這态度我可要投訴你。”

“真難為你孤單到何種程度,抓個瞎子都能當導游。”藺滄鳴嘴上不饒人,給自己套上兩件衣服,又不情不願地問霁涯,“我穿反沒?”

“板正着呢。”霁涯作勢給他壓壓領口。

藺滄鳴走出幾步,背影看起來很穩,不像失明,他去浴間洗漱,鬓邊留下幾縷沾着水滴的發絲,站在門口小聲猶豫道:“我爹娘……他們生氣嗎?我從沒離家出走過。”

霁涯瞧他莫名有幾分可憐,抱着胳膊愉快道。“沒有,令堂笑得很開心,還說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不敢獨自坐懸舟去隔壁城,別提跑到雲鏡海了。”

“我讀書少,你別騙我。”藺滄鳴扶着門框用滿是懷疑的語氣嘲諷他。

“好啦,你爹娘那邊我已經擺平,趕緊走吧。”霁涯上前牽起藺滄鳴的手,那雙手還很小,又倔強地從他掌中掙脫出來,他搖頭笑了一句臭小子,被藺滄鳴仰着臉皺眉狠狠瞪了一眼。

黝黑的眼眸若有神采,必定比現在更靈動飛揚。

霁涯掩去面上惋惜,任由藺滄鳴走在前面,用并不強大的靈識探路,時不時的停下來細聽周圍辨認方位。

這孩子哪怕看不見東西,一身帶刺的傲氣也時不時的炸上一下,不肯拿個盲杖試探環境,偏要裝作行動無妨的模樣。

“前面是雙鶴橋,左邊是淩家商行,旁邊有棵樹名為停鸾……”

“等一下,你懂什麽叫導游嗎?”霁涯忍了一路終于出聲打斷,藺滄鳴的聲音毫無感□□彩,又帶着絲絲不耐煩,他抗議道,“報地名誰不會,至少講講文化歷史地理意義吧?”

“無聊,我又不是專業的。”藺滄鳴不給面子地哼道,“你不但不給錢,反倒是我倒貼給你,你還挑三揀四。”

“斤斤計較。”霁涯擡頭望天。

“那邊斜對面就是松月書院,我在那念書,先生很嚴厲,但博學多才,我眼睛還好時常常和先生讨論課業。”藺滄鳴稍微加了幾句,偏開頭往反方向走,“我有一張琴還在那裏,也許永遠都沒機會拿了。”

“別這麽悲觀,人生還長。”霁涯拍拍他的後背,“找個地方吃午飯吧。”

“我說霁前輩,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藺滄鳴摸了下路邊的石欄,估算着距離帶霁涯去酒樓,“若真揭不開鍋,我接濟你幾張銀票也無妨。”

霁涯沒有一點被小輩同情的羞恥,反而興致勃勃的說:“好啊,我這人非常實誠,你客套我也當真。”

藺滄鳴:“……啧。”

他微微張嘴用舌尖和牙齒發出一個充滿嫌棄的聲音,随手掏了兩張銀票舉起來給霁涯。

霁涯樂呵呵的收下,看了看上面數字,一進酒樓就嚣張地讓小二盡管上好酒好菜。

藺滄鳴有點噎,半晌道:“如果這頓我請你,也不會比這差,你何不留着銀票。”

“哎呦,小少爺,闊綽啊。”霁涯在雅間裏伸手去揉藺滄鳴的腦袋。

藺滄鳴有了經驗,熟練地躲開并拍掉霁涯的手:“別動手動腳,你一把年紀還不知穩重。”

霁涯撲哧一聲笑得前仰後合,藺滄鳴有點惱火,重重頓了下茶杯。

“咳,抱歉抱歉,我宗門那些孩子哪有你可愛,一時得意忘形,請藺公子見諒。”霁涯煞有介事地拱手,“在下不才,忝為副掌門……唉,說到這個,我也不比你輕松多少。”

“嗯?貴派有麻煩?”藺滄鳴托着下巴好奇。

“是我有麻煩。”霁涯嘆氣,“說句實話,我不知該不該繼續領這份俸祿,做這個副掌門,我也無處說起,看在你是個小孩沒什麽心思的份上,我就拿你抱怨幾句,倒倒垃圾。”

“……你這說法真令人不快。”藺滄鳴扁扁嘴。

“哈,我家掌門同時也是我的師兄,我對他從未有過懷疑,不久前我領他的命令……追殺一人,重傷他時才得知他是無辜的。”霁涯敲了敲桌面,小二陸續把菜端上,他便先停了話頭。

“所以你誤殺了他?”藺滄鳴眨眼,“你的語氣聽起來不是很好。”

“沒有,我傾盡全力救活他,暗中請醫修為他診治,真誠求他諒解,幫他奔走平反,也因此調查得知師兄明知他非是兇手,仍令我殺他滅口。”霁涯有些低落地給自己倒酒。

“你沒殺他,這不是好事嗎?”藺滄鳴不解,“你可以揭穿你師兄的假面具,自己做掌門。”

霁涯笑了笑:“你還挺單純又野心的嘛。”

“現在是說你,別扯我。”藺滄鳴晃着腿用鞋尖從桌子下碰了碰霁涯,他還是有教養克制的,沒踢人,權當做警告。

“他做的太隐蔽,我沒有證據,門派中又都是信任他的門人,說起來也怪我,我懶得處理門內雜事,幹脆一律冷臉對人,把問題吓走,只接動武的活兒,留下時間盡出門天南海北,就算我要做掌門,只怕也得不到支持。”霁涯苦笑,抿了口酒随即呸呸兩聲,“好辣,高檔酒也沒什麽好喝的。”

藺滄鳴忍不住抿嘴偷笑:“你居然不會喝酒,還算大人嗎?”

“這挑釁可沒意思。”霁涯板着臉把酒杯推過去誘惑未成年,“不信你嘗一口……別多喝啊,我怕你爹打我。”

藺滄鳴不信邪地拿過酒杯,真的嘗了一小口,放下之後擰着眉頭回味半晌,風輕雲淡地說:“也不過如此。”

霁涯無語搶回酒杯:“你厲害,嘗嘗就算了,小孩子以後別亂喝。”

“不說酒,你不想當掌門,也該不愁出路。”藺滄鳴把話題轉回方才。

霁涯拿起筷子夾菜,順便告訴藺滄鳴擺放位置,沉默一會兒才接下來:“我不是在愁出路,你也看得出來我還算開朗,就算上街乞讨也拉的下臉……我只是在想,這次我發現真相,及時收手補救,那以往是否有不及發現的,我手中到底有多少怨魂?”

藺滄鳴沒想到這點,他還年少,這話題對他來說也頗為沉重,托腮食不知味的思考半晌,下了定論:“那你該殺你師兄!你不知真相誤殺好人,只能算做主使者的刀,是主使者的錯,不是你的錯,你無需買單。”

霁涯驚訝地微微睜眼,他哭笑不得地說:“你家到底教你什麽了,小孩子就喊打喊殺,可不像修真境的風格。”

“我爹告訴我世上善有千百種,若無法确定別人的善就是對的,那就只需堅持自己相信的善。”藺滄鳴堅定道,“我相信我是對的,你若沒什麽能信,那就信我。”

霁涯捏着筷子打量藺滄鳴,被一個本身就重病纏身的小孩這麽安慰還真有點感動,他笑着調侃:“你連我相貌真名籍貫一概不知,就敢這般慷慨陳詞?”

“我覺得你也沒必要騙一個瞎子消遣。”藺滄鳴撇嘴,悶悶不樂地小聲說,“其實我都聽到了,有個大夫給我看過診,說我中了毒,失明只是一個開始。”

“中毒?”霁涯怔了怔。

“我現在瞎了,以後還會聽不見,說不了話……直到變成毫無知覺的活死人,意識困在腦海裏,被歲月無窮無盡的囚禁,我本來只是想‘看’一下海,那時候卻覺得這樣死了也好。”藺滄鳴難得坦白,“你呢?為什麽要跳海,因為害怕自己誤殺好人嗎?”

霁涯說不清是什麽滋味,藺滄鳴平靜的說出可怕的結局,他只覺得一股脆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想要幫他,想讓他眼中也能恢複這個年紀該有的歡快。

“霁涯?霁前輩?”藺滄鳴聽不到他說話,忽然有些慌亂。

“不是。”霁涯嗓子發幹,勉強動了動嘴角,“說來慚愧,我沒要尋死,就是想清醒一下,碰巧遇上你,就幹脆纏着你散心,順便送你回家了。”

“連小孩都利用,無恥。”藺滄鳴那點共情被澆滅,嗤了一聲,又道,“你不是要替我尋藥嗎?我的情況就是這樣,你若沒知難而退,我也信你一回,在你找到解藥之前,我都不會死。”

“喂,我是很感動,可這不是你說不死就不死的吧,這毒聽起來很惡劣。”霁涯務實地破壞氣氛。

“……烏鴉嘴,哼。”藺滄鳴一拍桌子,“你若不答應,以後就別想來瀚城了。”

“好好好,小少爺,在下遵命。”霁涯莞爾,“既然要想辦法救你,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今晚我就離開瀚城去找一個老朋友。”

藺滄鳴想說也沒那麽急,但還是沒攔出口,點頭道:“和你一樣強嗎?”

“比我靠譜多了。”霁涯實話承認,“他名為李含悲,常年游歷四方見多識廣,是個大乘期高人。”

作者有話要說:圍觀吃瓜群衆×3

閣主:我賢侄小時候真可愛

霁涯:我男友小時候真會撩

靳笙:我少主……算了沒有騷話,繼續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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