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風雪載途03 (1)

霁涯繃緊了脊背,藺滄鳴很少有主動的時候,甚至連感情也不加掩飾。

微急的氣息擦過頸側,話音中充斥着遺憾懊悔和慶幸,遺憾他未能早日想起霁涯,懊悔他誤會霁涯多年,慶幸他終于找回這段厄運汪洋中的一葉扁舟。

“霁涯……”藺滄鳴手指緊緊攥着霁涯背後衣衫,前世今生颠沛流離,時隔十幾年之後,他終于想起幼時意氣沖動,卻又将全部希望押上的許約。

他為何毫不猶豫與救下他的霁霞君離開,拜入玉霄派,為何甘願天真相信別人眼中嫉妒苛待他的霁霞君,前世自以為遭到背叛時為何那般憤怒失望,見到霁霞君死時又為何滿是悲辛……

他至此全明白了,是霁涯将他帶出那個一片漆黑寂靜無聲的世界,甚至在服下還念草以後,他連中過毒這段晦暗的度日如年的時間都忘到腦後,也許有些時候他會想起是不是要等一個人,這種念頭轉眼又悄然飛逝,藏進連自己也讀不出的內心角落。

“我在,抱歉。”霁涯輕聲說道,他慢慢拍了拍藺滄鳴的肩背,按照自己的想法道歉,“大概你既然忘了,我便不想你記起來吧,小孩子中了那種鈍刀割肉的慢毒,記起來萬一留下心理陰影怎麽辦。”

“你憑什麽替我做決定!”藺滄鳴推開他站起來撫平自己的衣襟,負氣扭頭,“我像那般脆弱的人嗎?我最讨厭受人欺瞞!”

“是是是,小少爺消消氣,我的錯。”霁涯搖頭失笑,安撫的話下意識出口,熟悉的語氣給心中添上一抹不知來由的酸澀和釋然。

“咳。”雲寄書眯着眼清清嗓子提醒兩人,“這個李含悲是何人?我還未聽過此人名號。”

“我意外失憶,想不起來。”霁涯無奈。“閣主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想必要查李含悲下落不是難事。”

“看來你也需要洗個腦。”雲寄書威脅地瞄着霁涯。

藺滄鳴想起前世霁霞君最後留下的李字,深吸口氣平定心緒皺眉道:“他應該握有什麽重要線索。”

“你怎麽知道?”雲寄書懷疑。

“來源恕不能解釋。”藺滄鳴一語帶過,“當年是霁涯為我奔走求醫,藺家遇襲當晚霁涯亦曾前往救援,在玉霄山上也是因嚴氏楓林派等外敵虎視眈眈,不得不演戲迷惑嘉鴻真人,現在你可對他放下成見了嗎?”

雲寄書不悅地冷哼:“什麽演戲,他為何不殺嘉鴻真人奪掌門之位?那種修為低微的垃圾貨色,有一個殺一個,有一群就都送去陪葬,我要擔起閣主之責,顧全大局不能随意對修真境開戰,他又有什麽責任?”

霁涯在一旁扶額心想,你們真是一家人。

藺滄鳴頭痛地替霁涯解釋:“霁霞君畢竟是正道之人。”

“正道?笑話,正道之人會在這給我戴高帽子?”雲寄書嗤笑一聲,“冒險對自己用夢魂三秋,拼命給他說好話,他就值得你如此拼命?”

“是。”藺滄鳴坦然答應。

“……好,我是管不了你了。”雲寄書滄桑地轉身背過手,“下去吃藥休息,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藺滄鳴用手背按了下前額,術法的後遺症讓他腦內似有鋼針翻攪,刺痛牽連着眼睛也酸脹不已,但能清清楚楚的看見周圍,細塵在光屏內飛舞,霁涯目露關懷,還有雲寄書痛心的背影,他仍覺得是件幸事。

“世叔。”藺滄鳴舉手對雲寄書躬身作揖,“抱歉。”

“?什麽意思?無功不受祿,你少來收買我,我都答應你不動他了,你還想怎樣?”雲寄書警惕地後撤兩步。

“我想起你送我的劍了。”藺滄鳴擡頭,“家父确實說過你是他的好友,從前我承諾,若與你并無仇隙,自當低頭告罪,我非是言而無信之輩。”

雲寄書一點點睜大雙眼,赤紅的眸子亮了亮,寫滿意外和不知所措。

藺滄鳴順便朝靳笙也點了下頭:“也多謝你當年救我。”

“不用,閣主之令,分所當為。”靳笙倒是平靜的很。

雲寄書拼命在腦內構思說辭,明豔妖冶的五官此時也失了氣勢,糾結得誰都看得出他在想什麽。

“也不用真道歉……我哪會生小孩的氣。”雲寄書背着手蹭了蹭指尖,得寸進尺道,“不如從今往後改口叫我義父?”

“閣主,說正事吧。”藺滄鳴自動忽略了雲寄書的期待,“那個給我下毒的人,就是易雙。”

“什麽?”霁涯詫異,“傀師不是意在還念草嗎,為何下毒害你?”

“也許傀師和易雙的關系并不簡單。”藺滄鳴道,“我中毒失明後,傀師曾來看望過我,家父稱他易兄,傀師本人似乎也表示惋惜。”

“哼,藺庭洲的虛僞朋友不只這一個。”雲寄書擡腳勾起昏迷的易雙肩膀把他翻過來,藺滄鴻連世叔都不肯叫了,他憤憤地用鞋跟跺上易雙的手指,在骨頭碎裂的聲響中易雙驟然蹙緊眉毛。

藺滄鳴若有所思地看着易雙,還是覺得不對。

“他當時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什麽阻礙,他恨我,卻不是因為仇。”

藺滄鳴彼時還小,就算比其他孩子成熟不少,也很難注意到那般複雜的目光。

他自書院下學回家,藺庭洲問了他的功課進度,又神秘兮兮地遞上一個錦盒。

盒子包的很漂亮,就是圖案盡是蛇蟲鼠蟻,不太修真,扣鎖是一只惟妙惟肖的蠍子,仿佛真的閃着油亮的外殼節肢随時蟄人。

“這是什麽人送的,爹你又交奇怪的朋友。”藺滄鳴捧着盒子有些抗拒,“一股南疆風味。”

“老朋友了,年輕時還救過我的命。”藺庭洲哈哈一笑,“你小時候他來過,不是壞人,就是有些孩子氣,拿蟲子捉弄你,還把你吓哭了。”

“我才不會哭!我又不怕蟲子。”藺滄鳴高聲糾正,掀開盒蓋做好了看見一堆惡心東西的準備,然而盒中只是一柄短劍,樣式古樸沉穩,只在劍柄處鑲了枚細小的暗紅晶石。

這個年紀的藺滄鳴多少有點叛逆,活潑鮮亮的東西不一定喜歡,反而是簡樸成熟的更讓他感興趣。

“他叫什麽?下次他來我能親口道謝嗎?”藺滄鳴拿着短劍好奇道,跟自己一身簡練的黑衣比了比,還挺配,就愉快地挂在了腰上。

“他身份特殊,我尊重他的意願,不好和你直說名字,等他下次再來,你可稱他一聲世叔,自己問他。”藺庭洲蹲下替藺滄鳴整理衣擺,“你娘又到姐妹家比劍了,你去叫她回來吃飯,順便挑個劍穗。”

“嗯,我這就走。”藺滄鳴摸了下劍鞘腳步飛快,藺庭洲看得清他那點配了新短劍想出去玩的小心思,幹脆打發他去城西叫人。

他出門走過幾條街,想攔一輛軒車,身邊路過一個男人,靠的很近,他本想讓開,可腰間短劍忽然一熱。

那枚靈石發出微弱的紅光,藺滄鳴不解地擡頭,剛好看見那個男人也頗為意外地站在旁邊,手停在半空,和藺滄鳴對上視線。

“先生,你有事嗎?”藺滄鳴仰頭問他。

男人眉頭擰在一起,嘴角的肌肉神經質的抽動,像是在忍耐什麽,半晌才将手重新落在藺滄鳴肩上,拍了拍。

“沒事,只是差點撞到你,不好意思。”男人低聲說道。

他氣質文靜相貌上佳,不像惡徒,藺滄鳴也未懷疑什麽,放任男人離開,混入人潮。

藺滄鳴和盡興而歸的瑄儀仙子走進配飾店鋪,瑄儀仙子在琳琅滿目的各色劍穗挂墜櫃臺前問藺滄鳴喜歡哪些,卻見藺滄鳴揉着眼睛發愣。

他的眼前像鋪了層霧,怎麽也散不幹淨。

……

“易雙觸動了劍上的防禦陣法,這才讓我注意到他。”藺滄鳴沉聲道,“他們對還念草早有預謀,就是不知為何沒有暗中偷取搶奪。”

“那柄劍,還在嗎?”雲寄書問。

“我毒傷痊愈不久,藺府便遇襲擊,劍也在當晚失落了。”藺滄鳴微微嘆氣。

“我收到消息趕去時已是覆水難收,只剩滿目瘡痍。”雲寄書阖了下眼,“庭洲曾經聯系過我,問我一個偃術師朋友的心魔問題,可惜我出言敷衍他,說正邪不兩立,我的解決辦法不适合他的正道朋友,卻想不到那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講話,若我早些察覺陰謀,便能救下他。”

房內一時陷入沉默,霁涯蹲在易雙旁邊,不知道在翻來覆去檢查什麽,藺滄鳴思考半天,憋出一句寬慰:“家父不會怪你。”

“我知道。”雲寄書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他是什麽人我再清楚不過。”

藺滄鳴簡單和他說了些這段時間調查的情報線索,傀師就是藺庭洲的朋友易孤行,一個技術高超登峰造極的偃術師。

雲寄書面露痛惜,想責備幾句藺庭洲這是引狼入室,但事後諸葛毫無用處。

“我很好奇,你們為何會有交情。”藺滄鳴還是問出了疑惑。

霁涯豎起耳朵準備聽八卦,雲寄書翹起一條腿狀似回憶,懶散又漫不經心地靠着椅背。

“幾百年了吧,我最初見他,只是想看他笑話,看他失魂落魄懷疑自己。”雲寄書從靳笙手裏接過杯茶,翹起一個有些譏诮的笑容。

南疆在修真境百姓眼中無異于洪水猛獸,雲寄書第一次穿上修真境流行的衣服,層層疊疊的,盡是華而不實的繁複,他心底不屑,暗說衣冠禽獸哪裏都有,也不會因為修真境多套幾層皮就比南疆好到哪去。

他拿着張老舊的地形圖比對周圍,幽冥閣給他提供的情報有限,出了南疆就需自己詳加調查分辨。

荒草漫布的小路上豔陽也驅不散滿目陰森,他罵了一陣那個需要他跨境追殺的鼠膽叛徒,天空是疏而不漏的監控網,他不能禦器騰空,只能徒步走了一個上午,卻始終不見人影。

“該死!讓我抓到你非得淩遲解氣。”雲寄書一拳砸在樹幹上,撲簌簌的落葉掉了一地,樹林深處忽然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他凝神細聽,聲音細碎落地并不沉重,應是女子。

“救命!救命啊!有人嗎,誰來救救我!”女子的呼救聲伴随着驚恐啜泣,突然又驚叫一嗓子,腳步錯亂壓斷了無數樹枝。

雲寄書沖上前去,在山坡上接住滾落下來傷痕累累的姑娘,不客氣地問她:“你從哪跑出來的?”

女子顫抖着縮在他懷裏,肋下紮了根尖銳的樹枝,疼得抽着氣,一時無法回話。

雲寄書心生不耐,把她扔在地上面露殺意:“你聾了嗎?再不說話你就不需要舌頭了。”

“恩公饒命!我…我從西南邊的土匪寨子裏逃出來……我沒有錢了,求恩公饒命!”女子吓得邊嚎邊求饒。

“啧,誰稀罕你的錢。”雲寄書背在身後的右手指甲逐漸染上黑色,他打探到了目标,當即決定殺掉此人滅口,以免被人查到他來過。

“這位姑娘,還有公子,打擾了。”

一道真誠正直的嗓音突兀地響起,是用靈力傳音,但來處并不遙遠。

雲寄書猛然攥起右手回頭,揚聲道:“何人鬼鬼祟祟,出來!”

“抱歉,在下迷了路,見到這位姑娘需要幫忙,本想及時過來。”藺庭洲從一棵樹後赧然現身,對雲寄書拱手行禮,“但沒想到公子先我一步,毫不遲疑出手救人,又親切安撫姑娘,不求報酬,實乃大義之人,在下佩服。”

雲寄書眯起一只眼睛,舌尖舔了下後槽牙,心說這人閱讀理解做多了有毛病嗎,女子也聽懵了,忘了哭,半晌後才機靈地說:“是,多謝公子救我,公子救命之恩小女無以為報,只能來生當牛做馬償還。”

藺庭洲徑自走到女子身邊,隔着衣袖查看她的脈象,柔聲問道:“在下藺庭洲,是個劍修,敢問姑娘芳名?因何落難?”

“我叫如盈,是城主府中的侍女。”女子稍稍鎮定下來,“我三天前出門替小姐取東西,不知怎的就昏迷過去,醒來發現自己遭人擄到一處山寨,那裏有不少修者,我被關押的地方裏寨門很近,又稍微會一點功夫,就趁他們醉酒時爬出天窗逃走,中途被一個喽啰發現,我拼命打暈他一路逃到這裏,被這位好心公子所救。”

“原來如此,想不到此處山水秀麗,竟還有這樣欺壓良善的污穢之地。”藺庭洲沉聲義憤,“姑娘放心,在下和這位公子既然遇上,必然不會放任惡徒嚣張下去。”

“小子,我說過話嗎?”雲寄書忍不住出聲提醒。

“公子不必謙虛,我相信以公子為人,定然不會放過匪寨,公子不說是想做好事不留名吧,公子放心,我會全力配合,與其孤軍深入增加危險,不如你我結伴而行。”藺庭洲慷慨發言,甚至還上前一副我懂的模樣拍拍雲寄書的肩膀。

雲寄書揮開他的手,指尖帶了些許麻毒,想試一試這個愣小子,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藺庭洲抽手很快,險險擦着他的指尖就收了回去。

“對了,如盈姑娘傷勢沉重,先服下此藥,在下為你處理外傷。”藺庭洲把一個藥瓶遞給如盈,又斂眸打量了一下她,然後禮貌至極地拿出一塊手帕把自己的眼睛蒙上。

“呃……這倒也不必。”如盈有點尴尬,“事出危及,我當您是大夫就好。”

“不好不好,男女授受不親,在下不能有損姑娘清譽。”藺庭洲認真道。

雲寄書翻了個白眼,趁他看不見直接把他推開,彎腰握住如盈身上紮着的樹枝用力一薅,嗤笑道:“都滾起來,多大點事,丫頭給我帶路,小子你若不想死,就跟着我少說廢話。”

如盈張着嘴,一聲痛呼都斷片了,半天才想起來。

藺庭洲摘下手帕,一瞬間感覺自己身上也隐隐作痛,他猶豫了一下,問道:“那請教公子大名?”

“姓雲。”雲寄書簡練道,“我是個好人,現在要去替這丫頭報仇。”

“這……好,我給你們帶路。”如盈一咬牙站起來,“若此寨不除,日後必有他人受害。”

雲寄書有些怪異地瞅了眼如盈,覺得她一開始的慌亂和現在的勇氣比起來有些違和,但藺庭洲卻又開始佩服如盈,他聽得想笑,暗想就看看你能瞎到幾時。

兩人在如盈的帶領下很快返回匪寨,高大的竹籬圍牆上流淌着結界的光彩,門口站着兩個迎着烈日打哈欠的守衛,雲寄書比劃了一下,藺庭洲眨着神采奕奕的雙眼,用口型道:什麽意思?

雲寄書眉頭一跳,深吸口氣克制住幹掉這兩人的沖動,低聲道:“把其中一個人引來,拷問他如何穿過結界。”

“拷問不太好吧。”藺庭洲沉吟一聲,“那我先去。”

雲寄書在灌木叢後抱着胳膊看戲,藺庭洲走近了些,故意踩中一根樹枝,把那個看門的人吸引過去,動作敏捷地捂住他的嘴扯進林中。

這不是挺熟練的嘛。

雲寄書腹诽,嘴上說的大義凜然,指不定背地裏也是個殺人越貨的熟手。

藺庭洲把那個驚恐的小喽啰帶過來,示意他不要說話,這才放開他輕聲道:“兄臺能否告知出入結界的方法?”

“我……不知道!我就是個凡人,吃不起飯才進的寨子,別殺我啊!”那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懇求。

藺庭洲有些為難,嘆道:“唉,令人因生計落草為寇,是此地城主無能。”

“片面之詞,再說他吃不起飯關我何事。”雲寄書惡狠狠地威脅,“等我切掉你十根手指,你再說不知道,我就信你。”

“住手!不要濫用私刑。”藺庭洲按住雲寄書袖中落下的刀尖阻止他,“兄臺,這位公子不好說話,他認真起來我攔不住他,你還是說了好,這些錢你收下,去做個正經營生,我們會解決這裏,你不用擔心遭到報複。”

小喽啰看着藺庭洲遞給他的銀票,是他一輩子都沒摸過的數目,他顫抖着接下來,飛快地把腰間鑰匙擱到藺庭洲手裏,連連低頭道謝,轉身就跑。

“啧。”雲寄書煩躁地回了下頭,“你就不怕他是寨主故意放出的迷霧,看似下山,實則繞路回了山寨報告,讓你人財兩失?”

“我不想惡意揣測別人。”藺庭洲不好意思的抓抓頭發,“若他真是寨主的眼線,自甘堕落助纣為虐,我自會殺他。”

“哼,天真。”雲寄書扯動嘴角,“帶上鑰匙,我們走。”

“如盈姑娘還是等在此處吧,進入山寨之後恐讓姑娘受驚。”藺庭洲擔憂道。

“我這三天也觀察過不少地方,可以給你們指路。”如盈搖搖頭,“都到這裏了,讓我親眼看見惡首伏法,也能心安。”

“姑娘如此堅強,在下佩服。”藺庭洲點頭不再阻攔。

雲寄書越感可疑,但他也不想吃力不讨好勸告藺庭洲,就放任他在前方帶路,尋了個人少的位置用鑰匙通過結界,翻上竹籬潛入寨中。

如盈确實沒拖後腿,縱然受傷也動作利索的緊跟在兩人身後,藺庭洲根據如盈的指示盡量挑人少的地方走,逐漸接近寨主所在的腹地,雲寄書看他走的順利,心生不快,就暗中甩出幾根銀針,故意暴露他們的位置。

雲寄書選擇的地方很巧,不會讓整個山寨都注意到,卻能将附近巡邏的十幾人将他們團團圍起,藺庭洲像是不知內情,伸手把兩人往後攔。

“抱歉,是我大意了。”藺庭洲握着劍柄,卻并不拔劍,“雲公子,勞你……”

“我保護如盈姑娘。”雲寄書悠哉地退開,說是保護如盈,實際又把如盈推到自己身前,不肯将背後暴露給她。

藺庭洲一點都不失望,身形一閃帶起飄忽的殘影,只用劍鞘對敵,不消片刻就将圍過來的人全數擊暈,挨個拖到角落暗處。

他松了口氣,慶幸道:“幸好沒修為高深的護衛,這當中或許也有身不由己之人吧,應該交由執法堂按律定罪。”

雲寄書一直盯着人堆,其中一個手指忽然一顫,一只蚊子從他袖口飛出,不顯山不露水地悄然接近藺庭洲。

“也許你一時手軟,就等不到看執法堂定罪的那天。”雲寄書瞟了眼蚊子,委婉地提示。

他心說這人死便死了,這般天真能活到現在都是奇跡,只可惜這毒蚊見效很快,藺庭洲來不及後悔。

“方才無人偷襲,我當然不會下狠手。”藺庭洲若有所指地笑了笑,把劍鞘挂回腰上,同時猝不及防一道清亮劍光閃過,猶如白日長虹驚破天際。

雲寄書眼前一花,随即看向藺庭洲腰間,那柄劍已經出鞘過,嗡鳴細微綿長。

毒蚊被精準的劈成兩半,那位暗中馭使的主人頸上多了絲血線,已然斷了氣息。

“繼續走?我這次一定格外小心。”藺庭洲低頭對雲寄書賠罪。

雲寄書沒說話,默默收起了手指夾着的針,三人一路潛行到山寨內部,再往前就是華麗但庸俗的宮殿。

幽冥閣的叛徒就藏身在此。

“前面不好潛入,每隔五步就有侍衛,都是金丹期。”藺庭洲小聲說道。

“只要把發現的人都除掉,就算潛入。”雲寄書單手按着地面,他不精通劍法,使不出藺庭洲那驚鴻一劍,但若論起殺人,藺庭洲的花裏胡哨可比不上他。

“等等,有人過來。”藺庭洲抓住雲寄書的手腕拽起來,“先進去。”

雲寄書和如盈被他一左一右就近拽到下人的小屋裏,藺庭洲左右看看,屋內沒人。

“麻煩。”雲寄書甩開他皺眉,“畏畏縮縮,你打算躲到什麽時候?”

“仔細想想計劃吧。”藺庭洲盯着窗外往後靠了一下,忽然警惕地起身看向他靠着的東西,蓋了一層布,像是籠子。

雲寄書眼中紅光微亮,他上前一把掀開黑布,看見籠中趴着一只矯健的黑豹,像是被吵了好覺一樣不耐地擡起頭,用那雙冰冷但十分漂亮的金色豎瞳盯着雲寄書,張口發出一串警告的呼嚕。

“不好,這裏的動靜恐會引人注意。”藺庭洲擔憂地站在窗口一側向外張望,“別管它了,先走。”

“喂,你能冒險救人,我就不能冒險就它嗎?比起心思莫測的人,我更喜歡野獸。”雲寄書慢慢在籠前蹲下,黑豹頸上套了一圈禁锢,另一端牢牢拴在籠子頂上,他把手從縫隙裏伸進去,放在黑豹頭頂撫了一下,黑豹眯起眼睛,露出森寒尖銳的利齒,仿佛遭到冒犯十分不悅。

“雲公子……太危險了。”藺庭洲忍不住勸道。

黑豹張口似要吐出一聲咆哮,雲寄書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笑吟吟地輕聲威脅:“噤聲,若是将外面的人招來,我就剝了你的皮拿回家當地毯。”

藺庭洲嘴角抽了抽,無奈道:“且不說它能不能聽懂,你吓唬一只黑豹有什麽意思。”

“哼,你懂什麽。”雲寄書看起來十分愉快,伸手攥住黑豹頸上的鐵圈,那刻着陣法鐵箍不消片刻就熔化殆盡,他把籠子扯開,認真囑咐黑豹,“跟上我們別想跑,我還需要你還這個人情呢。”

藺庭洲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見黑豹呲牙瞪了一會兒雲寄書,竟然真的從籠中走了出來,步伐輕盈無聲,堪稱優雅地跟在雲寄書身後,他感嘆道:“确實頗通人性。”

“用人來界定這個天地本就太過狹隘傲慢。”雲寄書彎腰摸了把黑豹柔軟的皮毛,黑豹直接兇悍地咬了他一口,随後又像吃飯嚼到石頭一樣陡然僵住,飛快扭頭松開他的手。

“哈哈哈……咳,來,送你咬!燒壞舌頭可不要怪我。”雲寄書甩着淌出暗色血液的手背繼續挑釁黑豹,在藺庭洲費解的眼神下笑得不可收拾。

藺庭洲搖了搖頭,外面巡邏的人總算遠離,他打開一點門縫,招呼如盈過去。

“我真不懂雲公子的快樂。”藺庭洲盯着那座宮殿,“姑娘還是在此等候吧,稍後我去引開侍衛,雲公子負責潛…啊……”

藺庭洲話音突然停下,他皺着眉轉頭,如盈神情冷漠,她沒有兵器,纖弱的右手直接自背後穿過身體,從腹上探出。

“還沒人能刺殺主人。”如盈手腕一轉猛地拔出半條手臂,鮮血淋漓的五指如勾抓向藺庭洲咽喉。

藺庭洲匆促旋身閃開,抽劍以劍柄撞上如盈胸口,正要喊雲寄書幫忙,房頂倏地被砸開一個窟窿,幽冥閣的叛徒從天而降擋在雲寄書和藺庭洲之間。

“如盈,幹得漂亮。”叛徒滿意地誇獎站到他身旁的如盈,“像你們這樣僅憑意氣就像行俠仗義的人,後山不知道埋了多少。”

“你先閉嘴。”雲寄書不理會他的嘲諷,反而挪了兩步閃開叛徒的遮擋看向藺庭洲,他迫切的想要看藺庭洲的震驚失落和憤怒,但對上藺庭洲因痛苦而緊緊壓下的眉眼,那當中只有權衡如何對戰脫身的冷靜,并無半分怨恨。

“你還敢大放……”

雲寄書視他為無物,叛徒怒從心起,手中長刀剛剛揮起,雲寄書卻滿臉不甘憋氣地閃身向前,掌中燃起一叢藍紫閃爍的鬼火,拍在他身上,轉瞬間就将人燒成灰燼煙消雲散。

戰局快得不及反應,如盈甚至沒看清鬼火是怎樣蔓延開來的,雲寄書緩步走過她身邊,指尖往她背後一劃,她頓時睜大了眼睛跌倒在地,痛苦不堪地打滾,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南疆手法。”藺庭洲撐着門板坐下,點了穴道止血吞下傷藥,但被生生撕開的貫穿傷頗為嚴重,靈藥也一時無法恢複。

“是你自作自受。”雲寄書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本來無意救她,問過之後便要殺她滅口,你倒傻乎乎的以為我是個大善人,活該被她偷襲。”

藺庭洲喘着氣想湊出句完整的話,雲寄書蹲下掀開他的衣襟,往駭人的傷口上随手灑了什麽東西,疼歸疼,但氣息不足的感覺便藥到病除。

“別誤會,我懶得救你,只是想聽你悔不當初痛哭反省。”雲寄書拍拍手澄清,“我确實是南疆人,非法偷渡來的,你能拿我怎麽着?”

“……我一開始就知道。”藺庭洲笑得有點慘,“我又不是真傻。”

雲寄書臉色一沉。

“那姑娘确實可疑,但我也沒有證據,疑罪從無,我本該對她稍微設防,但剛才……大意了,是該反省。”藺庭洲苦笑着說,“至于你是南疆人,我本來只是懷疑,但按境域判斷人的好壞未免太簡單粗暴,你未在我眼前行惡,我就願相信你心存善念……你若濫殺,我也不懼動手。”

“可我騙了你,我本就是為殺人而來。”雲寄書沉聲說。

“如果那是你的任務,反倒是我插手令你為難。”藺庭洲咳了兩聲,“可惜還是托大受傷,回去要被罵了。”

雲寄書站起來,說不清他到底是驚喜還是失望,發洩似的踹開門板,往空中甩了一蓬煙花般炸開的彈藥,驚得被吩咐守在周圍的蝦兵蟹将抱頭鼠竄,他揪起摔在地上的藺庭洲衣領,語氣不善地問:“你是哪個組織的,我扔你回去,看看誰能使喚你這城府深沉的家夥。”

“別拽別拽……我明明表裏如一。”藺庭洲捂着肚子不滿,“是我的未婚妻,有勞雲公子先送我去醫館,別讓她擔心。”

“哼,有家有室還敢招惹來歷不明的丫頭,活該。”雲寄書挖苦一句,“小豹子,跟我走,等你傷好再告訴我叫什麽。”

“它是靈獸嗎?”藺庭洲驚訝地回了下頭,黑豹甩甩尾巴,忽略了他的疑問。

雲寄書哼道:“修真境之人見識短淺。”

“別這麽說吧,你看我都沒因為你是南疆人就有偏見。”

“你怎麽想與我何幹,快走,我還真好奇什麽不開眼的小姑娘看得上你。”

“哈哈,僥幸僥幸,瑄儀也好結交朋友,回去我介紹你們認識……”

雲寄書對藺庭洲有不少意見,但歸根究底還是欣賞更多一些,不服氣的鄙夷像又想起年少意氣一争軒轾,但說到最後也只剩下無奈和懷念。

“确實像是家父的作風。”藺滄鳴聽完長嘆一聲,“或許他從未想過易孤行能做得這麽絕。”

霁涯邊檢查易雙邊聽完一個故事,微微活動了下脖子,狐疑道:“我感覺他有些不對勁。”

“怎麽?”藺滄鳴馬上蹲過去問。

“我方才切下他一截手指,重量不對。”霁涯指指易雙的手。

藺滄鳴:“……”你這麽懂。

雲寄書也揚了下眉過來:“讓我聽聽副掌門得出什麽驚天結論了。”

“他不止雙手,整個身體都是極度仿真的偃甲。”霁涯按着易雙的胸口,“心跳太過均勻,皮膚沒有留疤,牙齒也沒有磨損,你們都在場,我還沒好意思脫他褲子。”

藺滄鳴:“……”

藺滄鳴拽了他後脖領子一把,冷着臉道:“閣主好意思,讓他來。”

雲寄書心說我也沒這麽大臉啊,他擡手甩出把刀直接刺入易雙胸口,即使再仿真的偃甲,始終都要衍魂晶驅動。

“呵,反正你師尊是師尊,我這個閣主兼世叔兼義父只是工具。”雲寄書握着刀試探衍魂晶的位置一邊埋怨。

藺滄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坦誠,于是莊重地說:“他已将我逐出師門,不算我的師尊了,現在他是我的道侶。”

“既然都被逐出師門你還以德報……”雲寄書順口一接,随後手上動作停下,掏掏耳朵反問,“是什麽?你再說一遍?!”

“道侶。”藺滄鳴重複道。

“你是在恐吓本座?”雲寄書手指顫了顫。

“我是認真的。”藺滄鳴看了眼霁涯。

霁涯望了望天:“別這麽直白嘛,講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靳笙。”雲寄書單手捂着胸口艱難地叫他,“……快把藥拿來,我壓不住舊傷了。”

藺滄鳴一驚,有些慌張:“你有舊傷?”

“沒有,他在吓你。”靳笙無情拆穿。

雲寄書從藺滄鳴緊張的語氣裏摳出那麽點安慰,正想罵霁涯一頓,刀尖忽地撞上什麽堅硬的東西。

他手上利索地将晶體挑出來,一枚赤紅的衍魂晶被剝離身體,清脆的落在地上。

霁涯拔開易雙的眼皮,即使解開穴道他也瞳孔渙散毫無神智。

他頓時有種被騙的惱怒,不僅是偃甲身體,連這顆頭顱也是偃甲,這個易雙根本就是個高級的偃甲傀儡。

霁涯不甘地站起來:“他不是易雙本人。”

暮靈山上,傀師打開一間鎖具精巧的密室,牆上燈火同時亮起,空間內赫然放着一排整齊的棺木。

他随意走到其中一具棺材邊,推開棺蓋,把裏面躺着的“易雙”扶起來,在他前額輕輕一點。

易雙慢慢睜開眼睛,空洞的目光随即有了神采,望着傀師輕笑起來。

“先生,我今天要做什麽?”

“你剛剛檢驗過了藺滄鳴的血,去幫我準備過濾的器械吧,我會負責帶回藺滄鳴。”傀師神色如常地領着易雙走出房間,關門落鎖,視線落在鎖上,又好像什麽都沒看盡眼內。

作者有話要說:突然得知自己當上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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