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大結局

四象陣的靈氣大爆發已經平息下來。

純虛峰少了鎮石,在最後的拉鋸撕扯中被靈氣亂流削去了山頭,光禿禿地聳立在那裏。

其餘三峰倒是沒有傷到根基,但山體表面也殘破得不成樣子。

長生子精心設計的冰雪奇苑和瓊花玉樹被糟蹋成了滿地冰屑黑泥。濯日子費神鋪下的熔岩明暗火線蕩然無存,只剩一條條冒着殘煙的壕溝。玉華子這些年只喜素靜,青色簡易的玉華峰更顯灰敗凋零。

一個字概括——慘。

魚初月身在半空,整一幕破敗景象盡收眼底。

她用雙臂軟軟地勾着崔敗的肩頸,眨眼之間,他已掠過仙山,穩穩地落在了垮塌大半的山門紫金大殿殿頂上。

他的身上戰意沸騰,眸光卻出離地冰冷。

魚初月順着他的視線偏頭望去。

只見視野可及的範圍之內,所有的黑色根須都已消失不見,大地滿目瘡痍,盡是片片廢墟。

“大鵬!”魚初月餘光瞥見金光晃動。

崔敗長眸一掠,瞬移而至。

只見這金翅大鵬飛得歪歪斜斜,漂亮的金毛禿了好多塊,身上全是血跡。

金鵬背上駝了一個昏迷的人,滿身是血,氣息微弱。

魚初月心髒重重一跳,下意識地緊了緊雙臂,箍攬住崔敗。

“是白景龍。一息尚存。”崔敗淡聲問金鵬,“怎麽回事?”

金鵬回道:“那些黑須須嘎,全部擠在一塊變成一個老頭,然後就來搶黑衣小子嘎,我和白衣小子打打打,打不過他的嘎!”

老頭是無妄。白衣是白景龍。黑衣是殷加行。

流着血的左邊翅膀指向西南:“往那邊去了嘎!”

無妄擊敗金鵬和白景龍,帶走了身負能量體的殷加行。

崔敗點點頭:“把白景龍送回宗門,換長生子私藏了四千八百年的那枚朱雀妖丹。見我印,如見我。”

長指一畫,大鵬額上多了一抹冰霜印記。

“嘎!!!”金翅大鵬立刻就精神了。

它小心翼翼地勾頭,像護送聖旨一樣,頂着那枚印記飛向天極宗。

當年第一仙尊斬了僞聖朱雀,揚長而去,誰也不知道妖丹落到了誰的手中。原來被長生子偷偷藏起來了。

妖丹蘊藏了妖獸最精粹的靈氣,吞食煉化了妖丹,幾乎便等于拿走對方一身!身修為。

大鵬興奮得傷口都不疼了,飛得比任何一個時刻更加神清氣爽。

崔敗攬緊魚初月,掠向西南。

他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養的鳥,不能虧待了。”

魚初月:“!”

忽然莫名感動又感覺好像哪裏有點不對。

她揪了揪他的衣領,道:“帶着我追人不方便吧?不如把我放在這裏,我可以自保的。”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語聲冷靜:“從今往後,你與我便如劍與鞘,片刻也休想從我身邊離開。”

魚初月呆呆地望了他一會兒,臉頰泛起好看的桃紅,很快便沁成了血紅。

“劍和鞘啊……”

她腦海裏難以抑制地回憶起了,他拔劍、歸鞘、拔劍、歸鞘的樣子。

看着她的神色,崔敗不動聲色,把精致的唇角勾起來,聲線沉沉往下一墜:“是啊。”

動人的男聲帶着質感,落入她的心湖。

“咚——”漣漪泛濫成災。

崔敗長眉輕挑,把害羞魚刻了下來,記在神魂中。

“你去魔界,發生了什麽事情?”魚初月顧左右而言他。

追人的時候,正好彼此交換一下情報。

崔敗面色微微一沉,聲線恢複了清冷:“魂魄已順着根須逃逸,舍棄了樹本體,在那樹中留下幻境結界,困了我少時。”

斬破那漫天銀色幻象之時,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全都結成了冰——将他拖在這裏,目的十分明顯,對方的真身一定去對付他的魚了。

崔敗風馳電掣趕回宗門,看到四象陣已破,滿宗門人頂起他的劍鞘,遮住那條大魚。

他扛下沖擊波,抱起他的魚,便抱到了現在。

魚初月得意地點點頭,把無妄試圖騙自己毀掉天極劍的事情說了一遍。

崔敗不禁挑眉道:“你是如何識破那是幻蜃結界的?”

他的這尾笨魚,每每到了緊要關頭,總是出乎意料地機智呢。

她那雙清澈的眼睛緩緩轉了幾下,撅着紅唇道:“因為我信你,我相信,你一定舍不得讓我那麽難過。”

崔敗瞳仁收縮,喉結滾動,頗為動容。

她埋進他的懷裏,藏起自己狡黠的眼睛。她的這把劍腦筋太直了,他愛她,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他本性擺在那裏,只會一往無前地攻城掠地,情話從來不!說,訓她倒是訓得兇殘。這麽下去,她可別指望什麽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了。

她得多讓他體會體會人類情感的滋味。

偷偷拿眼一瞥,果然見他的耳朵尖微微泛起了一點紅色。

其實她識破無妄的陰謀,是因為一個漏洞——崔敗實力遠超無妄,連崔敗都無法從外面強闖四象陣,無妄憑什麽可以做到?憑他和純虛子裏應外合嗎?

只能是因為他做不到。

他為什麽做不到?要麽,殺崔敗得從本體下手。要麽,崔敗瀕死這件事只是假象。

當時地面上的根須都閃爍着刺眼的銀光,隐約像個結界的樣子。

她撫觸着逼真到極致的‘崔敗’,細細感受自己的恐懼,恐懼愈深,指尖下他的生命力流逝便愈快。

對方張開了網,網住了她這條魚。

網的名字,就叫做幻蜃結界。‘崔敗’之所以能夠以假亂真,是因為這是她的恐懼幻化出來的他,他的身形容顏和氣息,都來自她對他的認識,自然是全無破綻。

——

于是魚初月将計就計——正愁四象陣無法從外部攻破,既然對方主動送餌過來,她這條魚自然是吃餌不咬鈎,借機順勢潛入四象陣中對純虛子下手。

她用額頭抵着他堅硬結實的胸膛,低低地嘀咕道,‘崔敗啊崔敗,你可知道自己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若你遇上的不是我這只機靈魚的話,你的劍,可要倒大黴咯!’

花和魚膩在一處久了,她這般抵着他,便能夠感覺到他身體的細微變化。

他攬着她,整個人都變得懶懶的,很安心的樣子。

呼吸剛變得綿長,崔敗高速飛掠的身形忽地一滞。

‘追上了?!’魚初月心神微凜,繃緊了身體,進入了戰鬥狀态。

卻見正前方的山巅呆呆地立着一個人。

一身長長拖曳在身後的黑袍,頭發披在身後,乍一看,像一具沒有任何生氣的木偶。

定睛細看,是魔尊伽伽羅。

“他不是在和‘鬼’戰鬥麽?”魚初月輕聲問道。

早些時候,崔敗召出水鏡察看各地戰況時,曾看見魔尊伽伽羅正在與一個奇異的魂體戰鬥,崔敗說那就是掠奪者的世界派來的‘鬼’。!。

崔敗安撫地拍拍她的背,攬着她,掠到了伽伽羅面前。

伽伽羅反應奇快,一張邪美慘白的臉裂成無數碎片,魔軀正要從碎裂身體中湧出來發起攻擊,卻被崔敗的劍尖點在死穴上。

“收起臉來。”崔敗心平氣和。

僵硬的、腐屍般的眼珠子緩緩一轉,落在了魚初月的身上。

“這不是劫的女人麽?”即便到了這種時候,伽伽羅仍不忘挑撥離間,“怎麽,第一仙尊心無芥蒂就接受了二手貨?正道修士,還真是心胸寬廣,我等望塵莫及!”

魚初月看白癡一樣看着他:“劫是我夫君的劫身,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情趣,你這種娶不到媳婦的家夥,自然是不懂。”

伽伽羅:“……”

收手望向伽伽羅時,那一縷鐵骨柔腸仿佛從來也不曾存在過,他面無表情,語氣淡漠:“與你戰鬥之人,去了何處。”

誰也不會懷疑,若是伽伽羅多說一個字的廢話,立刻便會身首異處。

——

伽伽羅瞳仁收縮成一個針尖大小的紅點,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和恐懼。餘光緩慢地轉動,落在崔敗手中的劍上。

第一仙尊握着他的天極劍。

這是妖、魔兩界共同的噩夢。

伽伽羅摁下了心頭湧起的憋屈,梗着脖頸冷冷地答道:“吃掉了。本尊的魔功,最克的便是陰魂陽魄,你若不信,我可以吐出來給你看。”

崔敗點點頭:“吐。”

伽伽羅:“……”

看着崔敗那張一本正經、完全不像開玩笑的臉,魔主大人只好撕開了自己的臉,哇啦哇啦地吐出一堆和魔息攪在一起的奇怪綠色光坨坨。

崔敗嫌棄地用大手捂住了魚初月的眼睛,帶着她縮地成寸,晃眼到了天邊。

“确認了嗎?”魚初月問。

“嗯,”崔敗輕飄飄地答道,“看到他的樣子我便知道了。讓他吐,只是故意惡心他。”

魚初月:“……”這個劍,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暴露本性了。

他手臂一緊,攬着她掠向前方,速度更加駭人。

魚初月感覺到夜幕正向着自己奔跑而來。

這種感覺實在是奇異。地平線上,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拽住了天幕,本該緩緩由!明到暗漸變的天色,斷層一般,一截一截向上隆起。

頃刻便入了夜。

濃濃夜色中,懸着一粒明亮的星。

修為到了這般境地,已經不用傻乎乎地眯起眼睛去看遠方的景象了。神念與靈氣共鳴,向着那裏掃去——

魚初月搖頭輕嘆,心中倒是絲毫也不同情。

崔敗手一揚,魚初月周身微寒,再次穿上了天極鞘衣。

然後他很随手地将她往身後一抛。

魚初月:“……”

她會浮空!

會瞬移!

——

她!是!化!神!大!能!

魚初月心情複雜地懸在半空,看着她的崔敗。

只見他閑閑地拎着劍,一掠而上的同時,劍尖慵懶卻又勢不可擋地挑起來,直指對手要害。

像風,像月。

寒意散盡,只餘人間恣意。

魚初月的心髒重重一跳。

崔敗他,脫胎換骨了。

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卻像清風襲來,又像月色灑落。

逃不過、避不開。

魚初月屏住呼吸,緊張地注視着戰局。

這一劍,穿風破月,落向無妄。

無妄猛然抽手,将能量體強行抽離殷加行的身體。

在那劇烈的能量動蕩中,殷加行的身體化成了一灘水,連慘叫聲都沒發出來。

無妄移過能量體擋在身前,冷聲對崔敗說道:“來呀,引爆了能量體,方圓萬裏之內,每一只蒼蠅都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崔敗動作略收,隐在廣袖中的左手,已連續變幻了三次法訣。

“濯日——破。”低低的呢喃,仿若魔咒。

這團能量體中,攜裹了濯日子半身元血和修為。

濯日子一身本領習自崔敗,他輕易便引動了屬于濯日子的金火能量。

“嘤——轟!”

深藏在能量體中的金紅光芒轟然爆開!能量體自內部遭到了破壞,碎成三團無助的強光,飄在周遭。

沖擊波席卷而來,魚初月輕盈地向上方瞬移,避過!那摧金斷玉的恐怖橫削之力,然後慢悠悠地自然飄落下來,任由自己的頭發和裙擺很有仙氣地浮起。

崔敗的劍穿過巨浪,落在了無妄的腕脈上。

無妄急急退出了數百丈,身形一晃,抱住了自己的手。

一層浮冰自他的手腕向着軀幹蔓延,無妄當機立斷,手刀一切,斷臂直直向着地面墜去。

“你要欺師滅祖麽!”白胡子老頭的聲音隐有一絲絕望,“第一!你狼心狗肺!”

崔敗動了,他一動,便像是整個世界都在動,劍攜明月,袖挽清風,襲至面前,卻成了凜冽寒冬。俊美如天神的劍仙,就像命運之手,被他盯上的人,根本無路可逃。

無情的劍尖點中無妄的眉心。

崔敗神色淡漠,唇角微勾,輕聲說道:“劍沒有心。”

崔敗順勢将劍一送,無妄碎成了漫天冰屑,紛紛揚揚,灑向大地。

結束了。

——

魚初月的心髒微微揪起。她知道,當初崔敗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向她說起這個糟老頭子的時候,心中對這位夫子其實是有情的。

崔敗卻并沒有停留。

他姿态涼薄,轉身時,收劍的動作堪稱溫和。

正是這一份溫和,更将他周身的涼薄擴大了百倍。

他完全無所謂。

冰屑在他身後散成了一朵燦爛的花,他擡起左臂,五指一抓。

懸浮在不遠處的三團能量體老老實實落到他的掌心。

手掌一合,能量體彙入他的身體,明亮的光芒在他腕脈處閃了閃,然後消失不見。

崔敗側頭,望向他的魚。

“魚,走了。”

她瞬移過去,一頭栽進他的懷裏。

他接住她,垂下頭,将臉深深地埋在她的頸間,嗅她清香的發絲。

魚初月悄悄擡起手,環住他的背。

明明看着瘦長瘦長的一個人,其實骨骼強壯,身體結實堅硬。

抱上去極有安全感。

她閉着眼睛,在月色下,與他一道緩緩降落。

她知道他在煉化能量體。解決了這團能量體,他便能徹底破譯掠奪者針對這個世界設計的一切陰謀。

雙腳踩實地面的時候,崔敗也緩緩從!從她頸間擡起了臉。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揚起小臉問道。

崔敗看了她片刻,很随意地攬着她,坐在了小山坡上。

“月色很好。”

“原來我不僅是滅世兇器。”崔敗很平靜地說道。

魚初月忍不住把腦袋往下滑了滑,躺在他的腿上,凝望着他。

他輕撫她的發:“我,還是世界本源。既是兇器,也是本源。所以,我是前所未有的,最強大的本源。”

雖然有自賣自誇的嫌疑,但魚初月還是結結實實地震撼了一下。

魚初月:“……”她揚起了真誠的笑臉,沖着他‘嗯嗯’地點頭。

“本源乃是最随心率性的自然意志。”崔敗道,“我想看看做人是什麽樣子,便化出了人身,游走四方,遇見無妄。他說他是守護者,要教我做人,我見他有些意思,左右閑着也無聊,便與他玩。”

——

輕飄飄一個‘玩’字,倒是很符合他的本性。魚初月暗戳戳地想着。

“他說他最大的心願是希望我能成為真正的人,為此他甘願死在我的劍下。于是我殺了他。”崔敗語氣平靜,“其實,他只是以那具準備好的身軀為容器,竊走了我的兇意,花上數千年時間,培養出第二件兇器。”

“就是萬梧靈木!”魚初月驚嘆,“難怪那些根須都是靈氣化物。”

“對。”崔敗真心實意地嘆息,“種一棵樹,真是需要很久啊。”

魚初月:“……”他感慨的點是不是歪了?

她清了清嗓子:“所以無妄是掠奪者?”

崔敗道:“不錯。他用那些很‘正确’的規矩束縛我,是為了擾亂我的天性。我背離自然之道,本源便會從我身上分離。我本無懈可擊,直到本源分離,因果斷裂,他才推衍出了命中注定能殺死我的人——也就是你。”

魚初月張了張口。

崔敗道:“無妄知道我有多危險。他不敢以身試法,便用能量體召來了第二個掠奪者,讓這個‘第二人’帶着能量體,奪舍了你。”

魚初月愣愣地點頭,目光放空:“所以,‘瑤月’從一開始,就是被前輩!設計的一個炮灰、替死鬼,在前方沖鋒陷陣,為隐在幕後的無妄打開局面。”

“是。”崔敗輕撫她的頭發。

她緩緩轉動着眼珠:“當初‘瑤月’進入守護者之域時,你正在……動本源?”

“對。”崔敗廣袖拂下,幾乎将她整個罩住,他懶散地輕笑道,“當時我也不知實情,只以為我逮住了世界本源。這種脆弱危險的東西,自然是要吃掉才安全。”

崔敗憐惜地凝視着她:“你已經不記得了。那一日,你的魂魄與我一道進入了空間裂縫,在方外之力襲來時,居然擋在我前面。我這一生,從未被人護在身後過。”

“再然後,本源與劍魂,你一半,我一半。”崔敗懶洋洋地動了動眼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論是你殺了我,或是我殺了你,都會有一半本源被滅世兇器摧毀。只不過,我也時至今日,才知道本源與兇器,都是我。”

魚初月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難怪他們連環套、套中套,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們自相殘殺。真是……兇險萬分哪!”

真沒想到,這世間安危,竟系在她這麽小小一條魚的身上!

“你竟不對我采取一些……措施嗎?”魚初月瞪着他。

崔敗輕笑出聲:“若你不是你,而是‘瑤月’的話,會被我抽幹血液,吞掉魂魄,以絕後患。”

——

魚初月想起了二人初遇時的種種。

此刻再回憶那些事情,真真是恍若隔世。

如今回頭望去,才知道當初自己很騷包地擰着小腰,無數次用各種姿勢與死亡擦肩而過。

“敢情我在生死邊緣游走了好幾回啊?”她裝模作樣,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崔敗,你以後還會殺我麽?”

月色下,這只魚小臉雖有些蒼白,神色卻是無比動人。

神魂上的傷,雙修可治。

崔敗笑得壞入骨髓:“不,我只會讓你……死去活來。”

霜光罩下,卷住一對璧人。

“崔……唔!”

月的光芒觸到小山坡下光華流轉的鞘,害羞得縮進了雲裏。

真是個特別美的夜晚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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