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許攸滿載而歸,心情自然極好,然而回到洞穴後,她卻察覺半山妖似乎有點不對勁。

早上她走得急,見他仍在睡,怕吵醒他,便沒過去細看。

此時半山妖已經醒了,但看起來不太好。他還像往常一樣,坐在洞穴最裏端他最喜歡的那個位置,只是身體看起來緊繃着,即使許攸走進去了,他也沒像往常那樣擡起頭來。

他雖看不見,也不能說話,也很少主動找許攸,但每次無論許攸幹什麽,他都會下意識地随着她的動作,将臉對向她。

現在,他只一動不動地縮在那裏,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身體繃得更緊了些。

他的膚色看起來更加蒼白,嘴唇也青得更厲害了,隐隐還有泛紫的趨勢。

半山妖早感知到了那股茉莉香,知道小茉莉花過來了,但他現在有些虛弱,并且很狼狽,只能無助又略抗拒地繃緊了身子,同時将臉埋進陰影裏。

他現在沒有能力,所以沒有資格要求她留下,只能靠可憐博得一點點同情而已。所以,他不能讓她看見自己殺戮時醜陋的模樣,不能讓她知道,他在雪荒境并不會被任何妖欺負。

他雖看不見,受毒氣侵蝕,神識也弱了很多,但在雪荒境生存是沒一點問題的。

可是……

如果被她發現了,小茉莉會不會害怕?會不會覺得他不需要照顧了,再也不來了?甚至,會不會覺得他在騙她,覺得很惡心?

半山妖感知了一下逐漸失去知覺的手指,以及緩慢退化的各種感官,覺得自己真的很需要照顧。

他受傷并中毒後,修為大減,毒氣在身體內無法排出,每天都在一點點蠶食他,他總有一天會失去所有知覺,成為傀儡。而且這傀儡蠱毒中有魔域之氣,他一旦離開雪荒境,遠離魔域之氣,體內的毒氣就會暴動,所以,他是被困在了這裏,寸步難行。

這麽一想,他應當不算騙她吧,他确實傷得很重,也确實很可憐。

他說不清楚自己這種行為是為什麽,大概是處于絕望之中的人,遇上了一點點的善意,就好像遇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就舍不得松手,死也要拖着她一起。

即便知道自己會帶她下地獄,卻仍然自私的不肯松手。

許攸已經走近,見少年可憐兮兮縮在角落裏,露出的薄唇緊抿着,神色看起來有些痛苦。

“你怎麽了?”

半山妖怔了一下,然後僵硬地搖搖頭,強撐着緩緩站了起來。颀長的黑色身影挺立在火光中,看起來十分養眼。

不過許攸細心地察覺,他腳步似乎有點虛浮,站起來的時候,輕微晃了晃。

“生病了麽?”

半山妖緩緩搖搖頭,藏在廣袖中的手指攥緊了一分,手心中沁滿了冷汗。他強忍着疼痛,不想露出一絲狼狽的模樣。

他的修為大不如前,但這還可以修煉回來,最致命的是身上的傀儡蠱毒,不僅抑制修為,還一點點蠶食體內的靈氣,并逐漸弱化他的各種感官。

要是放在以前,破開冰層,對他來說,不過是閑暇時的消遣,現在卻讓他幾乎耗空自己的靈氣,現在連維持站立的姿态都有些艱難。

許攸看着他愈發青紫的嘴唇,狐疑地揚揚眉,“真的沒事麽?”

半山妖薄唇又抿緊了一分,心虛地點了一下頭。因為疼痛和毒氣侵蝕,他一直在強撐着,意識都有點點模糊。

他隐隐約約聽見小茉莉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你過來。”

她的聲音軟軟的,卻讓他覺得有點不可抗拒似的。躊躇了片刻,還是邁着虛浮的腳步,緩緩往她那邊靠近了一些。

他看不見,不知道她想幹什麽,但總覺得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正認真打量着自己。

這樣一想,半山妖就覺得有點不自在,匆忙地低下頭。

“是不是昨晚受了寒?”

隔得近了,許攸能明顯發現他的臉色更不好了,嘴唇的顏色也更為吓人,很顯然比昨天的狀态差了很多。

都這樣了,居然還嘴硬?

半山妖果然是嘴硬的,他仍執拗地搖頭,并且在心裏自我開解,這不是騙她,他本就不是受了寒。

半山妖正沉溺于瘋狂自我洗腦中,卻忽地察覺頰邊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溫熱傳來,同時還裹着一點點清淡的茉莉香。

他頭皮驟然就炸了。

還未及反應,就感覺一個溫暖而柔軟的東西貼在了他露出的半截面頰上。

這下,不僅頭皮炸了,他腦子似乎都轟得一下炸了,整個人都僵了!

許攸作為現代人,倒是沒那麽多顧忌,只是本能的伸手探探體溫而已。可半山妖被她軟軟一碰,覺得過于刺激,差點要血液倒流。

他的臉冰涼的,确實沒有發燒,但也涼得有些不正常,許攸正這般想時,卻覺得手底探到的溫度似乎高了一些?

她有些狐疑地擡頭看向面前的半山妖。

因為身高差距,她這樣擡頭,剛好可以從下方看他,視線不受帽沿幹擾。雖然面具遮住半張臉,無法看見他的眼神,但他看起來很淡定的樣子,只薄唇微微抿了一點。

許攸收回了手,自顧道:“生病了便不要逞強,站着累麽?坐下歇着吧。”

半山妖覺得自己大概是靈氣消耗太多,導致有點神志不清,總覺得頰邊那溫暖柔軟的觸感沒有消失,不僅沒有消失,還順着臉頰爬至耳根脖後,一顆心都跟着突突亂跳起來。

果然靈氣耗太多,都虛了!

“坐下呀。”許攸又補充了一句。

半山妖筆挺地站在原地,有些心慌意亂地感受着臉頰殘留的觸感,僵硬地點點頭。

許攸已經靠着洞穴壁坐了下來,半山妖站在原地,偷偷攥着手,自己跟自己僵持了片刻,終于也靠着牆坐了下來。

他離她較遠,靠在洞穴的另一端,曲起一條腿坐着,剛好與她面對面。

半山妖始終低着點頭的,面具都掩在了陰影裏,只有蒼白的下巴和青紫的唇籠在火光中,看起來有點觸目驚心。

“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傷?”

許攸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麽回事,但看他的衣服,都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而且臉色一直不好看,很虛弱的樣子,大約是受了傷?遇到了難處,所以淪落到這種地步?

許攸雖然沒修為,但還是能感受到有修為之人身上的氣勢,只是無法探知強弱,也無法分辨他們的族落。

鏡塵大陸類似異世,在這片大陸上,人妖魔三者共存,修為高者,可以完全掩蓋住自己的族群特征。像許攸這種毫無修為的普通人類,幾乎無法看出對方的原形。

許攸見對面的半山妖點了頭,又問道:“你是哪個族的?”

她話剛說出口,就見半山妖明顯僵了一下。

他微微往裏縮了一點,思緒翻飛。

他算哪族呢?

他應該哪一族都算不上吧,他生而便是怪物,從未得到任何承認。即便後來,後來大家懼于他的威勢,只能笑臉相迎,但心底還是不曾承認的吧?

他就是那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奪權者,人人懼怕,但也人人厭惡。

他想着,扯了扯嘴角,無意識露出一個略帶嘲諷的笑。

原只是個很小的弧度,一閃即逝,但在火光的映照下,卻清晰的落入了許攸眼中。

許攸怔了一下,大約族落的事對他有不好的回憶?

她用輕快的語調安慰道:“不過不管你是哪族的,你都是你自己。”

她說完,沖着對面的半山妖由衷地笑了,暖黃火光中,她的笑容柔美纖弱,格外惹人憐愛,只可惜半山妖什麽都看不見。

他聽着她的話,心頭像是有某一處漸漸松動,他擡起頭,沖着她的方向很慢很慢地點了點頭。

半山妖臉色确實不好,許攸沒再打擾他,她抱了床被子過去,給他蓋上,小聲道:“你先休息,我去給你熬魚湯,乖乖等我。”

半山妖愣一下,小嘴抿得緊緊的,點了一下頭。

他确實有些虛弱,裹在溫暖的被子裏,靠在牆上,整個人都昏沉又痛苦。然而當他緩緩将神識輻散出去,感知着小茉莉在火堆邊忙碌時,嘴角又下意識揚起了一分。

許攸忙活了大半天,才将魚湯熬好,她将溫熱适口的濃白魚湯盛進竹筒裏,走到了半山妖身邊。

“半山妖,把手伸出來,喝湯。”許攸其實沒怎麽正經做過飯,這大概算她第一次認真做飯,心裏還莫名有些緊張和期待。

半山妖很聽話,從廣袖中伸出了灰白的手,并自覺手心朝上。

他是沒見過自己中毒後手指的模樣,如果他知道他的手現在蒼白灰青,如死屍一般,估計死活都不肯伸出來的。

很快,他感到小茉莉花将什麽東西放在他手心中,手感僵硬卻帶着絲絲縷縷的溫度。

“趕緊嘗嘗!”

半山妖聽着她期待的聲音,握緊手裏的東西,聽話地低頭輕輕啜一口,溫潤鮮香的感覺瞬間充滿口腔,盈向心間。

“好喝嗎?”

他還未來得及咽下,就聽見小茉莉急切的聲音了,他有些想笑,卻忍住了,很認真地點頭。

許攸期待地看着他,“那你多喝點。”

他再度認真點頭,又就着竹筒邊緣,緩緩地喝了起來。

許攸看着他喝湯,動作優雅好看,與雪荒境的這些妖們天差地別,十分好奇他到底是什麽人。但他現在不能說話,估計一時半會兒也搞不清楚的。

這邊許攸猜測着他的身份,那邊半山妖喝着魚湯,覺得胸腔暖暖的,驅散了滿身的寒意。而且只要一想到這是小茉莉親手熬的,心底似乎就暖了起來。

半山妖慢慢喝完了所有湯,許攸感覺得到了極大滿足,一邊接過竹筒,一邊歡快道:“你愛喝對麽?”

等見到半山妖點頭,她又激動道:“真的麽?那以後我經常熬給你喝!”

半山妖像被什麽擊中了一下似的,擡起頭對着她的方向,張了張嘴,卻無法說話。

許攸興高采烈地去收拾東西了,就在她轉身的瞬間,半山妖的嘴角快速地勾了起來,心底的愉悅漫天而來,怎麽都控制不住。

許攸的心情很不錯,而小黑襖休息了一下午,吃了東西後,氣色似乎也好了一點,這就叫她更高興了。

夜幕低垂,兩個相依為命的人就着洞穴裏的火光,各自靠坐在洞穴牆壁邊。

許攸看着對面的少年,他雖然戴着面具,但依然是好看的,唇形尤其誘人。閃爍的昏黃火光中,讓他看起來有幾分不真實。

許攸想起今天的事,忍不住跟他說道:“我今天運氣極好,你知道雪荒境裏的響漣河麽?我聽妖股們說,這條河一到冬季便會凍住,從來沒裂開過,但是今天——”

她開始繪聲繪色地說起今天的事,一想到伊榮氣得發抖的樣子,她就忍不住笑。

她邊說邊笑了起來。

半山妖靠在洞穴壁上,微揚着頭,面對她的方向,靜靜聽她說。她歡快的聲音帶着茉莉香氣,在他身邊萦繞,他始終抿着的唇微微揚起了一點。

“我是不是運氣很好?”許攸說完,還意猶未盡地高興詢問。

半山妖緩緩點頭,他覺得呀,他的運氣更好。

他聽她說得開心,心髒跟着微微鼓噪,“小茉莉”幾個字一直在心間盤旋,想要沖口而出,卻又發不出聲。

半山妖默默地想,總有一天,他要親口喚她“小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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