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來人走到近處, 取下幂籬放進乾坤袋中,衆人都是一怔。

熟讀《三界十洲美男榜》的沈碧茶第一個認出來:“哦哦哦!這不是那個十洲美男榜萬年老二顧蒼舒嗎?”

她扯扯小頂的袖子:“噫!真的有點像你師父,單看倒還可以, 放在一起一比就太慘烈了點, 啧, 好死不死還都穿了白衣服,簡直是東施效颦,畫虎不成反類犬, 敢摘下幂籬也算是勇氣可嘉……”

她盡量克制自己,壓低聲音, 但在場的都是修道人士, 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顧蒼舒臉上笑意一凝,冷冷地向她瞥來。

沈碧茶打了個寒顫,忙識趣地往自己嘴上貼了塊水膜。

蘇毓佯裝什麽都沒聽見, 微擡下颌, 冷臉宛如冰琢, 一副不認人的模樣——論搭架子甩臉子, 連山君也是當仁不讓的修仙界第一人。

身為太璞宗主獨子, 顧蒼舒自是眼高于頂, 但對上這位,也只能謙恭地行個禮:“在下太璞宗顧蒼舒, 見過閣下。”

蘇毓仿佛這時才忽然發現他的存在,泰然自若地受了他的禮,只是微微一颔首。

顧蒼舒未曾料到他竟如此倨傲, 雖說他是歸藏掌門的師弟,論起來和他爹娘是一輩,但他們的年紀只相差數年而已——何況顧大公子平日走到哪兒都是衆星拱月,便是年長他三五百歲的前輩也沒有這樣怠慢他的。

他心中微怒,面上不顯:“敝宗門下辦事不力,未料竟讓魔物混入蜃市,驚擾了貴派高足,顧某難辭其咎,望祈閣下恕罪……”

蘇毓點點頭:“我不理庶務,賠償事宜可找葉離。”葉師侄頗得師祖真傳,是讨價還價的一把好手,這回顧家理虧,不扒下他們一層皮來定不罷休。

衆人:“???”

沈碧茶:“嗚嗚嗚嗚嗚?”

只有小頂毫不驚訝,自家師父什麽德性她一清二楚。何況這顧公子都認了是他們太璞宗的過錯,賠錢不是天經地義嗎?

顧蒼舒一噎,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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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規矩不是應該你來我往、含沙射影,打上百八十個回合的機鋒嗎?張口就要賠錢是什麽新招數?

蘇毓挑了挑眉:“顧公子可是有什麽異議?”

顧蒼舒定了定神,作個揖:“不敢,是敝派之過,補償是應當的。”

蘇毓涼涼道:“那便失陪了。”

說着擡起下颌朝他身側點了點:“勞駕顧公子讓一讓。”你擋着道了。

顧蒼舒:“……”

蘇毓若有似無地往橋邊柳樹後瞥了一眼,樹下的影子微微一動,仿佛有一片雲翳飄過。

他收回寒涼如水的目光,沒再搭理顧蒼舒,帶着門下弟子款款地朝對岸走去,身姿飄逸,清雅出塵,仿佛剛才理直氣壯讨債的壓根不是他。

顧蒼舒在原地呆立半晌,直到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雲霧中,這才眯縫起眼,自言自語似地輕聲道:“天下第一劍修名不虛傳,只不知還能得意幾日。”

柳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幂籬垂下的輕紗随風飄拂,層層疊疊的錦緞衣裙随着她輕移蓮步發出沙沙聲,腰間的環佩卻是一聲也不響。

女子走到顧蒼舒身邊,與他并肩站着,面紗下紅唇一勾:“方才的話我收回,見過他一眼,我可不願再嫁你了。”

顧蒼舒冷哼一聲:“你和令尊別竹籃打水一場空才好。”

“他是聰明人,沒有理由拒絕這門婚事,”女子輕笑一聲,“我的嫁妝可有半個大衍宗呢。”

“未必,”顧蒼舒譏嘲道,“我看他對那小爐鼎着緊得很。”

他頓了頓道:“有那三個傀儡人在,足以護那小爐鼎無虞,我們也不可能真的放任他們歸藏的人在這裏出事,這道理他不會不明白。明知我們在試探他,仍然忍不住親自出手,這難道不是關心則亂?”

女子不以為意:“興許那小爐鼎身上有什麽玄機,讓蘇公子離不了她呢?你該不會真的以為,連山君那種人會被女色迷得神魂颠倒吧?”

她伸出食指,輕點了一下顧蒼舒的下颌:“或者說,是你醋了?蒼舒哥哥?”

顧蒼舒将她的手拂開。

女子絲毫不以為忤,整只手覆上他的臉頰:“橫豎我爹爹不可能讓我嫁你,雖說修仙之人不講究倫常,可誰都知道你是我大伯的種,我們白家還是要臉面的……”

顧蒼舒瞳孔一縮,握住女子雪白的手腕,狠狠地一擰:“白千霜,別以為我不敢動你。”

女子發出一聲輕輕的痛呼,目光微冷,卻笑得越發嬌媚:“瞧你這性子,還是這麽沉不住氣。”

……

蘇毓走在前面,小頂走在他身邊,其餘人緊随其後,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小頂抓着老虎棒糖,半晌舍不得下嘴。

蘇毓嫌棄地睨她一眼:“不吃?”

小頂這才伸出舌頭輕輕舔一下老虎耳朵。

蘇毓:“回去還有。”他照例做了一套二十八只。

小頂這才放心大膽地“喀嚓喀嚓”咬起來。

走了一會兒,她擡起眼,忽然覺得不對勁,喊住蘇毓:“師尊,走錯了,回去不是這條路。”

“你們怎麽都不說啊?”她納悶地看了一眼沈碧茶。

沈碧茶:“嗚嗚嗚嗚嗚嘤……”

小頂又看向西門馥,西門馥趴在傀儡人背上裝死。

秦芝蘭擡頭望天,陸仁第一次慶幸自己仿佛不存在。

“誰說要回去?”蘇毓挑挑眉,“去靈寵店。”

西門馥不敢裝死了:“道……道君……那店主也是弟子的老相識了,他多半也不是有心的,罪不至死……”

他手上受了傷,又被魔氣侵入身體,渾身發虛,只想回去嗑藥療傷。

蘇毓涼涼地看了他一眼,西門馥立馬噤若寒蟬。

小頂見西門馥手上在流血,皺皺眉道:“西門馥,你的手是不是受了傷?”

她把老虎糖塞進嘴裏含着,低下頭,從乾坤袋裏翻出一盒傷藥,含糊道:“我給你敷藥。”

說着便要去拽西門馥的手。

西門馥道了謝,正要伸手,冷不丁瞥見連山君的臉色,忙縮回手:“多謝蕭仙子,小可自己來便是。”

小頂:“你兩只手都……”他一只手被魔蛋灼傷,另一只手在打鬥時被傀儡人的劍劃了一下,還在淌血。

西門馥當機立斷:“我可以用腳。”

蘇毓瞟了他一眼,臉色稍霁,這西門氏的敗家子雖讨嫌,倒還有幾分眼色。

沈碧茶從小頂手裏接過藥盒:“嗚嗚嗚……”

西門馥心裏微微一暖,這女人雖然嘴欠,關鍵時刻還是念一點同窗情誼的。

沈碧茶揭了水膜:“這種髒活我來就是,別髒了我們阿頂的手。”說完又把水膜貼了回去。

西門馥:“???”

蘇毓看了一眼沈碧茶,頗為贊賞地一颔首。

這弟子不錯,小徒弟就該多交點這樣的朋友,近朱者赤。

待沈碧茶給西門馥,忽然意識到不對:“師尊,你怎麽知道的?”

她看看手裏缺了一只耳朵的小老虎棒糖:“還給我做老虎糖。”

蘇毓一臉理所當然:“你遲遲不歸,為師便施個離婁術看看你到了哪裏。”

衆人聞言臉色俱都一白,這麽說來,他們在靈寵店中聽蕭頂大談連山君的“欲龍”,他本人一直看在眼裏?

會被滅口嗎……

沈碧茶:“嘤嘤嘤。”

小頂只是“哦”了一聲,嘟囔道:“師尊下回要看,還是先說一聲。”

蘇毓皺了皺眉:“還不是因你修為太低。”誰稀罕看似的。

頓了頓道:“若是為師不看着,你這會兒已經叫魔物吃了。”

小頂忽然想到什麽,轉頭望了一眼河中的碎冰:“那魔物能吃嗎?”

蘇毓斜她一眼:“就這點出息。”

說話間,他們已到了靈寵店。

一邁入店中,那身着繡花袍子的店主便迎了出來,不明就裏地看看蘇毓,又瞅瞅西門馥:“西門公子,這是……”

不等西門馥吭聲,傀儡人阿亥搶上前去,橫眉立目,把破碎的燭龍蛋殼照店主人臉上一摔,捋起袖子:“兀那奸商,就拿這破玩意兒糊弄你爺爺?”

扔完轉過頭看向主人,撓撓後腦勺:“道君,我演得還成麽?”

小頂捧場:“阿亥你演得真像,連我都被你唬住了。”

阿亥一臉羞澀:“小頂姑娘謬贊了。”

蘇毓:“……”讓這貨戴着嘴出來真是失策。

缺心眼的傀儡人和徒弟都指望不上,連山君不可能親自出馬。

西門馥撫了撫額角,身殘志堅從傀儡人背上爬下來,硬着頭皮上前,對店主人介紹道:“這位是連山道君。”

店主人誠惶誠恐地行禮,把背躬成了只蝦米:“道君光降,令敝店蓬荜生輝……”

蘇毓矜持地點了點頭,便袖着手,一言不發站着。

西門馥伸出慘不忍睹的傷手,把燭龍蛋之事對着店主人說了一遍。

店主人一張小白臉頓時脫了色,一個勁地告罪:“道君仙子們恕罪,小人真的一無所知……西門公子,你是知道的,小人就做個小本買賣糊糊口,哪有膽子在太歲頭上動土吶……”

西門馥道:“這燭龍蛋是從哪裏收來的?”

店主人一臉困惑:“敝店的燭龍蛋都是那伽洲來的,都是帶官印的。”

他撿起碎蛋殼,指給衆人看上面淺淺的印痕:“西門公子是知道我的,膽子還沒針尖大,來源不明的東西豈敢拿出來賣給貴人們……”

“那就是後來被人動了手腳……”西門馥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你不是說,有客人也看上這個蛋,那人是誰?”

店主人面露難色:“這這……”

西門馥來了氣,冷哼一聲:“怎麽,害得本公子這麽慘,還替人瞞着?我們西門氏看起來好欺負?”

蘇毓一直袖手站在一旁,此時方才淡淡道:“可是顧家人?”

店主人臉色微變,心虛地垂下頭來。

衆人見他這反應,便知是叫連山君說中了。

一聽是顧家人手筆,西門馥倒是不知該說什麽好,他雖在歸藏求學,但他們西門氏與太璞宗過從甚密,族中也有不少兄弟姐妹投在太璞宗門下。

氣歸氣,家裏也不可能為了替他一個小輩讨公道,和太璞宗撕破臉。

四門馥眼珠子一轉,便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英瑤仙子與顧宗主乃一代宗師,光風霁月,馭下謹嚴,其中定然有什麽誤會。不過蛋是從貴店出來的……”

店主人忙道:“小人省得。”

忙從懷中掏出七支黑玉簡,每支一百萬靈石,正是方才西門馥付給他的蛋資,他又添上五支同樣的玉簡:“完璧歸趙,另外五百萬,權當給西門公子賠罪。”

“我受點傷倒是無關緊要,”西門馥接過玉簡,用尖尖的下巴颏指指小頂,“可是我這些同窗受了不小的驚吓,尤其是這位仙子,可是我派連山道君的入室弟子……”

蘇毓不禁對這西門敗家子有些刮目相看,入門區區三個月,行事做派倒有幾分祖師的風骨。

店主人聞言面色一凜,腰彎得更低了,又往懷裏掏出五支百萬玉簡,給衆人:“給諸位小道君小仙子壓驚。”

沈碧茶喜上眉梢,揭開水膜:“竟然有這麽好的事,要是每天都能吓兩次就好了。”

小頂接過玉簡,皺皺眉:“阿亥、阏逢和旃蒙也吓壞了。”

阿亥配合地“砰砰”拍着心口:“吓死我了,現在想起來還後怕呢……”

衆人:“……”

從沒聽說過傀儡人也會受驚吓,不過人家明擺着趁火打劫,店主人只得認栽,給傀儡人也賠了一人一百萬。

阿亥彎眉笑眼地接過揣好:“這下子可以買好多身新衣裳穿啦。”

兩個天幹傀儡人雖不像缺心眼這般七情上面,眼角眉梢也都是喜色。

讨完賠款,蘇毓也不急着便走,和小徒弟東看看,西瞧瞧。

店主人肉疼得緊,不敢顯露分毫,只能滿臉堆笑地伺候着,只盼能早些把這群瘟神送出門。

蘇毓看向小徒弟,指着不遠處一只看起來傻頭傻腦的白虎幼崽:“你不是很喜歡這虎崽麽?為師買給你。”

說着若有似無地瞟了一眼店主人。

店主人當即心領神會,上前抱起虎崽:“怎麽好叫道君破費,這虎崽權當小人向仙子賠禮了。”

蘇毓面無表情:“一事歸一事,買東西自然是要付錢的。”

他從袖中抽出一支玉簡:“夠麽?”

店主人一看,玉簡上赫然寫着五萬。

他還能怎麽辦?誠惶誠恐道:“……足矣足矣。”

蘇毓接過虎崽,遞給徒弟,淡淡道:“拿去養着玩吧。”

小頂接過虎崽,用臉頰蹭蹭它圓圓的腦袋:“多謝師尊!”

蘇毓點點頭:“那便走吧,時候不早了。”

店主人一聽這話,簡直要熱淚盈眶,趕緊恭恭敬敬地将他們送出門去。

一行人在裏蜃市耽擱許久,回到樓船上時已近四更天。

與連山君師徒分開後,沈碧茶總算摘下了貼在嘴上的水膜。

雖然夜已深,幾人都沒什麽睡意,圍坐在一塊兒,讨論今晚的經歷。

沈碧茶先是盡情感嘆了一番連山君的美貌和蕭頂的眼瘸,接着才道:“說起來,那萬年老二生得和我們道君還真挺像,就是哪哪兒都粗糙了些。”

西門馥“啧”了一聲:“這就‘我們道君’了,人家是蕭頂的師父,與你有何幹系?”

沈碧茶不屑一顧:“你就酸吧。哎,問你呢,那萬年老二的事,你總該知道一些吧?”

她對顧蒼舒的了解僅限于十洲美男榜的記載,西門馥是世家子,對世家大族那些彎彎繞繞定然比她清楚多了。

果然,西門馥臉上浮現出老神在在的微笑:“我怎會知道。”

沈碧茶推他一把:“西門傻,別賣關子。”

西門馥抽出折扇打開——雖然兩只手纏滿了紗布,仍舊頑強地搖着。

“沈碧茶,你這嘴上沒把門的,聽了可別到處亂說,該貼膜貼膜,”他壓低了聲音道:“據傳顧蒼舒不是他爹的親兒子。”

沈碧茶這種平民少女,最愛聽這些高門秘辛,頓時瞪大了眼睛,眼中射出精光:“噫!這是怎麽回事?”

西門馥不緊不慢道:“太璞宗的情況你們應當有所耳聞吧?明面上宗主是顧清潇,其實他不過是個贅婿,出身不顯,修為平平,為人又庸懦無能。太璞的權柄牢牢握在他夫人英瑤仙子手中。”

他頓了頓道:“英瑤仙子和大衍宗宗主曾是青梅竹馬,只是因為顧、白兩家分道揚镳,一對有情人被生生拆散。不過,據說兩人一直都藕斷絲連,顧清潇不過是塊遮羞用的幌子罷了。

“那顧蒼舒生得既不像爹,又不像娘,确乎不太像是顧清潇的血脈,而且你只要見過他們父子相處,便會覺得他們根本不像父子。他和英瑤夫人母子倆,對顧清潇頤指氣使,倒像是對待家仆一般……

“故此許多人在背後譏笑顧清潇,将他戲稱為傀儡宗主。”

沈碧茶:“這麽說顧蒼舒生得像大衍宗的白宗主咯?”

“是這麽傳的,”西門馥道,“不過白宗主自年輕時便開始練一種名為‘千面’的功法,如今的修仙界中,幾乎沒人見過他天生的那張臉。”

沈碧茶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萬年老二是白宗主的兒子……可他為何生得像我們道君?莫非……”

西門馥眼明手快地捂住沈碧茶的嘴,将聲音壓低到幾不可聞:“道君身世成謎,雖極少抛頭露面,但總有見過他面貌的,知道他和顧蒼舒生得像,便有人悄悄地傳,說他是白宗主遺落在外的……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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