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窗外夜色沉沉,寒月映在平靜海面上, 泛着粼粼波光。

蘇毓在艙房中靜坐運功, 今夜三個傀儡人燒的都是他的靈氣, 加上他親自揮出的那一劍,共耗去約莫半成靈氣, 他得在法會開始前吸回來。

艙房的陳設與他在掩日峰的住處一般無二, 幾榻屏風都是從家裏直接搬來的。

一牆之隔便是傻徒弟的卧房,壁板上照例挖了個洞, 眼下不斷有笑聲飄到他耳畔,夾雜着虎崽奶貓似的叫聲。

傻徒弟咯咯笑個不停, 氣喘籲籲地告饒:“紅……紅豆包, 別舔我脖子,啊……癢死啦……”

蘇毓捏了捏眉心:“蕭頂,大半夜的不睡覺做什麽?若是玩物喪志,為師便把虎崽送回去。”

小頂用氣聲道:“噓,紅豆包,快回窩睡覺吧, 師尊脾氣不好,吵到他會把你趕走的……”

小虎崽仿佛能聽懂似的, 可憐兮兮地嗚咽起來。

小頂心化成了一灘水,毫無原則:“好吧,再讓你撲一次……”

紅豆包:“嗚嗚嗚……”

“兩次……”

“嗚嗚嗚……”

“好吧,三次……說好了,再撲三次, 撲完睡覺,哈哈哈癢癢……”

蘇毓:“……”

三次複三次,不知又撲了多少次,虎崽終于累了,打個呵欠,趴在小頂身邊睡着了。

小頂愛不釋手地撸着虎崽,一邊回想今晚發生的事,後知後覺地感到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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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湊到牆洞上:“師尊,我們叫那個店主賠錢,是不是不太公道,他也是被騙的……”

碧茶說過冤有頭債有主,聽那意思是太璞宗的人在蛋裏做了手腳,那店主又賠了蛋,又賠了好幾百萬,也太慘了些。

蘇毓一哂:“幫傀儡人讨錢的時候也沒見你手軟。”

“沒想那麽多嘛……”小頂臉一紅,嘟囔道,“只是想着別人都有,阿亥他們沒有,一定會難過的。”

蘇毓解釋過好幾次,傀儡人的喜怒哀樂都來自慧心石對真人的模仿,哪怕再惟妙惟肖,也不是由心而生。

但是傻徒弟似乎始終沒法真正明白傀儡人和真人的區別,對她來說,大淵獻就是活生生的人。

蘇毓無意同她掰扯這個,想了想道:“你覺得那店主人是無辜的?”

“不是嗎?”小頂沒想到師父會這麽問,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麽?

蘇毓淺淺一笑:“自然不是。”

小頂納悶:“為什麽?”

“一來,此人能在郁洲立足,将生意做大,與太璞宗定有往來,”蘇毓耐着性子解釋,“二來,若是真如他所言,顧家人先看上那顆燭龍蛋,他又怎會拿出來給西門馥看,惹得他非買不可?這樣豈不是得罪了顧家人?”

小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嗯……”

蘇毓接着道:“他會這麽做,當然是出自顧家人的授意,或許并不知道全盤計劃,但定然參與其中。”

小頂皺着眉頭冥思苦想:“師尊,我不太懂……他們怎麽知道,西門馥一定會買那顆龍蛋?”

蘇毓扯了扯嘴角:“你不知道這些人會為此下多少功夫。”

頓了頓道:“他們打算對你下手,定然早就将你周圍人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知道西門馥的性子,也知道他近來在搜羅珍稀龍蛋,也許在市司發函時便已經設好了局,只等着你們自投羅網。”

小頂吃驚地張了張嘴,這事已經遠遠超出她所能理解的範疇:“這些人是沒事幹,閑得發慌嗎?”

蘇毓抿唇一笑,小傻子說得也沒錯,那些宵小可不就是閑得慌,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又不肯下功夫,便想方設法用陰謀詭計害人。

小頂又道:“他們為什麽要害我?”

“他們只是借你試探我罷了,”蘇毓淡淡道,“你記住,外面不比歸藏。出門在外,凡事都要多想一想,提防着點總是沒錯的。”

歸藏在十洲三界的門派中其實是個異類,出了門派,到處都是毫不掩飾的弱肉強食,壓根沒什麽公道可言。就說那靈寵店的主人,即便真無辜,也會被殃及池魚,輕則破財,重則賠命。

傻徒弟悶悶地“嗯”了一聲,顯然有些沮喪。

蘇毓有時也不太明白,一個被父母兄長無情抛棄的小爐鼎,為何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天真,思來想去,只能歸結為傻了。

身為師父,他本該早點讓她明白世道人心的險惡,可只要一看見她無憂無慮、毫無陰霾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又不知不覺咽了下去——橫豎有自己護着,讓她再傻上幾年也無妨,就算将來他隕落了,也還有雲中子、蔣寒秋等人看顧着。

不過基本的防人之心還是得有的。明知這些話會讓她困惑苦惱,他還是不得不說。

他情不自禁地放緩了聲氣:“別多想,就寝吧。”

小頂答應了一聲,正要回去床上躺着,驀地想起一事,又把嘴湊了回去:“師尊,那個顧家的公子,怎麽和你生得那麽像,親兄弟似的。”他們同窗中有一對真正的同胞兄弟,也還沒他們這麽像。

蘇毓臉上的溫和笑意不覺斂起。這話換個人是斷斷不敢問出口的,也只有徒弟心無芥蒂,口無遮攔。

外間那些紛紛擾擾的流言,他自不會一無所知。

當年英瑤仙子與顧清潇結為道侶時已經身懷六甲,顧蒼舒是白宗主的血脈,在高門世族中幾乎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不過關于他本人的傳聞,便是無稽之談了。

蘇毓并無愠色,只是淡淡道:“世間面貌相似之人比比皆是,沒什麽稀罕的。”

頓了頓,又道:“在修道界,容貌相似有許多可能的緣故,血脈只是其一。我父母皆是凡人,阖族上下百餘口人命喪于妖魔之手,恰好你師祖路過,斬殺了妖魔,将我救出,全族唯有我一人幸免于難。”

長大成人後,師父帶他回祖宅看過一眼,惟見殘垣斷壁,父母親人的墳茔埋沒在荒煙蔓草中,早已經無跡可尋。

這是師父第一次說起往事,小頂未曾料到他的身世這樣凄慘,可她一只爐子,也不知道失去親人是什麽滋味,不知該怎麽安慰人,半晌才道:“師尊,你別傷心……”

蘇毓一笑:“那時候我還不曾記事,也不知傷心。自曉事起便與你師祖、師伯一起避居九獄山,也算得無憂無慮了。”

小頂用力抿了抿唇,下定決心道:“師尊,徒兒定會好好孝敬你的。”

蘇毓涼涼道:“不圖你孝敬,你少氣氣我就謝天謝地了。”

小頂莫名其妙:“我什麽時候氣師尊了?”她一直很聽話啊。

蘇毓又回想起方才在水鏡中,看見她光明正大問人家“欲龍”,不由腦仁疼,無可奈何地摁了摁太陽穴。

“沒有,睡吧。”他言簡意赅地答道。

……

歸藏一行人比預定計劃提前一天抵達,故此可在郁洲多停留一日。

翌日,顧蒼舒與太璞宗兩位長老親自前來鳳尾渡賠禮道歉,連山君可不是吃素的,昨夜他既放了話,那不想賠也得賠了。

葉離奉師叔之命前去交涉,發動三寸不爛之舌,果然不辱使命,恨不能把太璞宗扒個精光。

太璞宗三人下船時臉色都是青的,右長老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栽進海裏。

葉離送走了三人,失望地搖搖頭:“說起來是天下第二大宗門,卻沒有多少油水可刮,空架子罷了。”

西門馥是知道這些大宗底細的:“大衍和太璞傳承千年,門人弟子動辄數萬,看着鮮花着錦,其實尾大不掉,內鬥又狠,其實內裏早就虛了。”

他搖了搖扇子:“劍修門派都是靈石堆起來的,哪哪兒都要錢,也就我們歸藏家底厚,歷任掌門又生財有道,連外門弟子都有月俸領。

“在大衍和太璞,外門弟子壓根算不得弟子,就是雜役,根本學不到什麽正經劍法術法。就這樣,每年還得付一大筆束脩,要入內門,行拜師禮又是一大筆錢。

“對了,他們單內門就有上千人,內門之上又有入室親傳弟子,我們歸藏的外門弟子比他們的內門弟子學得還多,還不必執役、伺候師長。”

大部分弟子在拜師前都曾貨比三家,聞言都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當日下晌,太璞便派人将談定的賠償送了來。

葉離大方地一揮手,便給昨夜遇險的幾個弟子一人發了兩百萬,外加太璞特産的**琴一張、雲龍芝草一莖,蛟鱗寶甲一襲。

沈碧茶笑得嘴都合不攏,只能擡着下巴以防脫臼。

這天晚上,葉離生怕弟子們出門再惹什麽是非,便給他們加了一堂晚課——太璞宗被他扒得只剩褲衩了,萬一再出點什麽事,是扒還是不扒呢?

上完課,小頂回到房中,陪着虎崽紅豆包玩了半天猛虎撲食,聽見外頭水鴉叫聲,驀地想起昨晚在裏蜃市買的願珠來。

她捋了捋虎崽的腦袋,給它一只繡球:“我有事忙,你乖乖玩鞠,別來鬧我啊。”

靈虎崽溫順地“喵”了一聲,乖乖玩起球來。

小頂從乾坤袋裏摸出願珠,打開窗戶,按着沈碧茶教她的法子,施法讓珠子懸浮在半空中,令它沐浴月光,一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虔誠許願:“信女願和金師兄兩情相悅,結成道侶……”

願望要連着念上七七四十九遍,如此反複七七四十九日。

她剛念上六七遍,耳畔便傳來師父的聲音:“蕭頂,你又在胡鬧什麽?”

“沒胡鬧。”小頂有些委屈,她誠心許願,怎麽能說胡鬧呢。

蘇毓:“方才在和誰說話?”

小頂覺得師父管得有點多,不過她心中坦蕩,不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照實說道:“我在對着願珠許願呢。”

“許的什麽願?”蘇毓淡淡道,“說來讓為師也聽聽。”

小頂理直氣壯地把願望說了一遍。

蘇毓輕嗤一聲:“你知道什麽是道侶?”

小頂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屑,有些着惱,皺皺眉:“自然知道的,道侶就和凡間的夫妻差不多。”

這是碧茶告訴她的,其實凡間的夫妻是什麽她也不太明白,但是她不能叫師父小瞧了去。

“成了道侶,就可以整天呆在一起,”她又補上一句,“還可以一起修煉。”

蘇毓話裏的揶揄之意收斂了些,倒是帶上了些許語重心長的意味:“你還不懂這些,別整天瞎嚷嚷。”

小頂越發不服氣了:“我懂的,金師兄是我意中人。”

蘇毓揉了揉額角,懶得再搭理她,冷聲道:“随你。”

小頂撇撇嘴:“我去繼續念了,師尊別再打斷我。”

打斷了就要從頭來過,很費勁的。

蘇毓用一聲冷哼回答她。

小頂順順當當念完四十九遍,收回珠子,放在掌心端詳了半晌,卻看不出絲毫變化。

這和碧茶說的不太一樣,她納悶地撓撓耳朵,許是才一日,變化不明顯吧。

……

第二天便是啓程的日子。

天蒙蒙亮,歸藏衆人便魚貫下了船,登上太璞宗派來的雲筏,前往海中的傳送陣。

平靜的黑色海面猶如一塊無邊無際的黑曜石,那陣法便設在一望無際的海中央。

雲筏靠近,海水忽然掀起浪濤,天風海濤旋轉不止,形成一個矗立在海面上的漩渦,漩渦中忽然白光大盛,瞬間将雲筏吞沒。

小頂只覺兩眼一花,忍不住閉上眼,再睜開時,雲筏已在一片陌生海域上空。

這裏的海水不是黑色的,卻是晶瑩剔透的藍紫色,嵌在廣袤無垠的黑海中,猶如一塊熠熠生輝的紫水晶。

紫色水域的正中是一片八卦形的小島,島上遍地細白砂石,蔥茏草木翠色欲流,朱紅色的鸾鳥拖着長長尾羽,在綠樹間懶懶地飛着,像是一片片火紅的流霞。

太璞宗的執事操縱雲筏向島的西北方飛去,大約是兌卦的位置——那便是他們今夜的下榻處。

雲筏降落在一片風光秀美,樓臺宏麗的莊園前。

執事領着他們進了門,謙恭地行了個禮:“法會明日辰時召開,請諸位道君、仙子在此地歇息。”

葉離道了謝,将弟子們安排妥當,便讓他們呼吸吐納,養精蓄銳。

新弟子們不必上場,便湊在一起玩。

小頂這時才得空,從乾坤袋中摸出願珠,問沈碧茶:“碧茶,我昨夜對着珠子許願了,怎麽沒什麽變化?”

沈碧茶瞅了一眼,不由皺眉:“你可按照我說的步驟做了?”

小頂點點頭,把那些步驟說了一遍。

“不應當啊。”沈碧茶從自己的乾坤袋裏掏出一把七八顆願珠。

這些珠子買來時灰撲撲像石頭,這會兒已經瑩潤剔透了不少,還呈現出不同的色澤來。

對比之下,小頂越發沮喪。

沈碧茶摸了摸下巴:“珠子沒什麽不對,那就是你心不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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