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微微一怔,我轉過頭來看他,揶揄道:“你舍得給他帶走?”

他慵懶的将頭靠在欄杆上微微閉眼,風拂過,卷起額前幾絲碎發,鼻翼輕輕扇動,更顯得水墨清淡。

“我又不是真的舍不得那些鴿子,不過還是要做做樣子阻攔阻攔的。”

他很聰明,真的很聰明,這樣一個聰明的人待在身邊,很安全、很危險。

擡眼繼續看着天空,幾片白雲早已飄出很遠,刺眼的太陽毫無遮擋的現在中天,失去避身之所。

他輕巧的從欄杆上站起,重又恢複冷淡,涼意漸盛。

“消息已經替你傳出去了,許昌到幽州的路程不算近,至多七天後就能收到回信。”

“嗯”我回應一聲,道:“這幾日多加小心。”

他微一額首,轉身退下。

我回過身,看着他的背影,腦海中驀地浮現出芝蘭玉樹四個字。他長得并不高,這四個字卻仍是那麽稱貼。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忐忑不安的等着放出去的鴿子歸來,希望袁熙得到消息能及時做出對策。

一天、兩天、三天……懷着希冀每天都會坐在院子裏盯着天空看,一看就是一天。

等信的幾天裏,曹植來過,問我對他作的那幅畫有何評價和感想。

我還沒來得及看,能有什麽評價和感想?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告訴他,否則會讓他覺得我很不重視,便回道:“我覺得很好,很不錯。至于感想麽,就是覺得你可以繼續在這方面深造。”

他很高興的跑走了。

曹丕來過,我正盯着天空發呆,他從我手中将書卷抽走,伸手在我眼前晃晃,見我沒反應以為我魔怔了,要喊大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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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目光默然看他一眼,轉身回房了。

墨竹每天傍晚都會提着金絲鴿籠過來陪我小坐,說一些諸子百家的故事與我聽。

我笑着說他:“還真把自己當成墨家傳人?”

他戚戚然,道:“總的把你給我設定好的人物演好,才配得上做個好戲子。”

我不置可否。

四天、五天、六天,直到第七天傍晚時分,仍然沒有看見他放飛的鴿子歸來。他照舊提着金絲鴿籠過來陪我,直坐到亥時,依然連個鴿子毛都沒看見。

他終于起身,淡淡道:“今天等不到了,這個時候沒飛回來,就飛不回來了。”

我固執的坐在原地不願起來,也不回答他的話。

他嘆口氣,道:“信鴿是最準時的飛禽,如果它不是被人捉住或是死掉,是不會耽誤時間的。”

雖然心裏隐約也猜出個大概,可無論如何也不想就這樣承認,頹然的坐在石凳上仰頭看向天上明月,一層朦胧光暈現于周圍。

這庭院深深,匿着幾許落寞思念與牽挂。

他見我默不作聲,随手拾起鴿籠,道:“墨竹要回去了,夫人也早些休息,明日的事情明日再想,不必憂思。”

只是微不可見的點點頭,說不出任何話,飛出去的鴿子是我全部希望,鴿子飛不回來,說什麽都蒼白無力。

墨竹離開後,佟兒過來扶我回房。

讓佟兒熄了燈,獨自窩在床上,已經數不清自來到許昌之後度過多少個不眠之夜,總是驚恐的,一閉上眼就會看到袁熙獻血淋淋站在自己面前,溫潤的眉眼上被濺上血滴。

就這樣睜着眼直坐到天亮,早晨趴在鏡子前望着日漸消瘦的臉,下巴像被削尖的白蘿蔔,兩只眼睛空洞帶着重重的黑眼圈,茫然的挂在臉上,真是被自己折磨的不成樣子。

日子過的像風吹,平靜如一灘死水。

三月伴随着最後一片新生的柳芽變成深綠而告一段落,天氣開始呈現初夏特有的熱鬧。我的情緒一直持續低落,飯也進的越來越少。

幾天前曹軍已經動身開始攻打幽州。自官渡之戰後,袁紹之死,袁家開始呈現一盤散沙,每每都是窩裏鬥得英雄,一旦面對強大的敵軍,像曹操這樣運籌帷幄的人,便只有坐等伏誅的份。袁譚和袁尚因為邺候之位相争讓袁家徹底分解。

袁熙尚在家中之時,偶有談及袁尚謀略,他私心裏還是偏向這個人脈比較廣、擁有多數支持者的弟弟。袁尚和袁譚被曹軍慘敗之後,袁尚就投奔他而去,這樣一來曹軍攻打幽州開始變的名正言順,或者袁熙他們兄弟同心,還可以以死相抵也說不定。心中這樣稍作安慰,只能懇求上蒼多做垂憐。

曹操本來是要親自帶軍,卻因為曹丕與我的婚期,耽誤幾天現今仍逗留于許昌。

墨竹每日間仍是将鴿子放風,終于在婚期的頭一天晚上,一只灰色的鴿子撲騰着翅膀飛回來。

他将鴿子抱起,從那只灰色的鴿腿上解下紅繩,将一白色的小布條交給我。

我看着布條上熟悉的字跡,淚水抑制不住。

為夫無事,安好。

再沒有什麽能比這六個字更讓人放心,近乎半個月提着的精神和夜不能寐的擔心方才釋懷,整個人像是虛脫一般,便直直倒下去。

眼皮很沉,試探着睜開眼,朦胧燈火如豆,床邊趴着個孩子,已經睡熟。手被人緊緊攥着,擡眼看過去,曹丕一手撐頭,想是困極眼睛閉着,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

讓他這樣握着很不自在,想輕輕的抽出來,卻把他驚醒。

他睜開眼看着我良久,才疲憊的攢出一個笑意,道:“不過是一只鴿子死了,你就吓暈過去,又害我擔心一晚。婉若,我該拿你怎麽辦?這樣拒絕我,可我毫無辦法。”

我試圖将手再度從他手裏抽出,他卻不撒手。皺皺眉頭,道:“手一直被攥着,麻了。”

他聽罷,才将手放開,溫笑道:“如果你認識我在先,還會這樣拒絕我嗎?”

我将手放進被子裏,只露出一個頭看着他,此時此刻他是玖一,不是曹丕,不是我的敵人,我恍惚的以為,或者他本來就不該和我是這樣對立的角度。

如果我認識他再先,可是從來就沒有如果。我見到他的時候,不管是玖一還是曹丕,都沒有初見袁熙時候的悸動。垂下眼皮,一點都沒有精神應對他,只低聲求道:“不要殺袁熙,你答應過的。”

他臉上的溫和忽然就不見,再度罩上那冷然的沉毅,站起來的身形就像一座大山,将我壓迫的有些透不開氣。

“明天之後,你就是我的妻子,不該想的事情不要去想,不要惹我生氣。”說罷他連看我也不再看一眼,轉身離開的時候帶落放在一旁的藥碗,‘哐啷’的碗碎聲吵醒趴在床頭熟睡的曹植,驚醒遠處伏在燈案旁打盹的佟兒。

他身形頓都未頓,大踏步走出房門。

曹植揉揉眼睛,起身去把門關上又回來坐下,兩手托腮的看我,一直傻笑。

佟兒過來收拾地上的碎片,埋怨的看看我,道:“就知道小姐又将大公子惹怒了。”

繼續縮縮身子,心裏是很開心的,管他高不高興,生不生氣。對曹植道:“你哥哥好像很愛生氣,你怎麽會來的?”

“我看到哥哥那天命下人炖鴿子肉吃,才打聽到是嫂嫂養的就來問嫂嫂讨要,然後就看到嫂嫂倒在墨竹懷裏。”

聽他這樣說,一時被噎住,佟兒收拾完,起身道:“可不是麽,大公子過來的時候,看墨竹的眼神恨不能将他淩遲,估摸這會回去,該為難墨竹一番了。”

我慌忙從被子裏坐起身,急道:“墨竹現在在哪?”

曹植被我這麽大的反應震住,好半晌結巴道:“他……他在廚房……炖鴿子。”

我很難想象,被我冠以愛鴿如命的墨竹,會以怎樣難過頹唐的模樣慘不忍睹的将手裏小小的鴿子拔毛、掏內髒、切塊、下鍋,有沒有眼眶通紅、淚水泛濫?

“是曹丕要他做的?”我問

曹植回道:“是,他說吓到嫂嫂的都該炖了吃。”

都該炖了吃?他可真是……轉回身躺下,扯開話題道:“現在什麽時辰?”

他抿抿嘴唇,道:“大概寅時,一炷香之前才聽到四更梆子響過。”

我點點頭,道:“你回去休息吧。”

他站起身,忽閃忽閃大眼,道:“一會天就亮了,我先去廚房,吃完炖鴿子就該上課了。”

我道:“嗯,好。”

待他走後,佟兒不滿道:“買回來的鴿子總共不過十只,被吃掉兩只走丢一只,一定要收些錢才行,不然多虧。”

看她這副憤憤模樣,我啞然失笑,道:“只怕現在更痛苦的是墨竹才對。”

喜娘托着喜盤和一衆穿着喜慶的丫頭鋪鋪排排貫入屋中,佟兒已經在幫我梳洗,那喜娘見狀尴尬笑兩聲。我打量她一陣,發飾齊整、髻上嚴謹的斜插兩支點翠花邊金步搖,很秀氣的娥眉,精致的臉廓,是個極标志的美人,不像是府上的丫頭。裁剪合宜的粉色儒群上繡制精巧梅花,腰間佩有上好五彩流蘇,襯得她緊致卻也過于招搖。

見我打量她,她微微俯首,道:“夫人可能還不認識我,我不是這府裏的侍婢。”

聽她不卑不亢的稱呼,尤其在和我說話的時候用‘我’便猜到她絕對不是一個仆婢,起身回她一禮,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總要說給我聽,那你就說吧。”

她擡頭看看我,有幾絲欣賞,道:“夫人大可喚我如意,如意不過是個舞姬,以前在吳國後被主人轉手送于丞相。”

她提起前任主人提的很淡,我有心想問問,但是覺得這是人家的私事,既然人家不想說,還是給人家留着心底的秘密的好。便道:“如意,這個名字很好聽,寓意吉祥。”

她将喜盤擱置在一邊,謝過我的誇獎,“請夫人讓這些丫頭幫您換好鳳冠霞帔,不要耽誤拜堂才好。”

她身後站着八個丫鬟,個個都是低垂眉眼,穿着一樣的衣服、佩戴一樣的環飾,梳同樣的雙平髻。

想說點什麽,這個親我是怎麽也不想成的,她卻搶在我頭裏,道:“夫人不要為難我們,她們都是提着腦袋過來的,包括我也是。丞相一早就吩咐,若是你不願成親,我們就不用回去複命。”說罷她從袖中掏出一個紅色的瓷瓶,放在桌子上,“這裏面裝的是鸩酒。”

站在原地沉默好一陣,她也沉默不語,終于我還是對她擠出絲苦笑,道:“換吧。”

她臉上露出一絲欣喜,轉瞬即逝,身後八個丫頭也似是松口氣開始七七八八的忙活起來。替我換好衣服,準備發飾的準備發飾,梳頭的梳頭,很快就将我收拾妥帖,退于一邊。

端看銅鏡中的自己,仍是清瘦倦怠。

整個婚禮下來,我木然的随他走過一道道門檻、拜過牌坊跪過父母,參拜天地,再木然被送于洞房。

眼神空洞的盯着蓋住眼睛的蓋頭,黃色流蘇垂在胸前,紅色的鞋子那麽刺眼。我竟然第二次入洞房,袁熙……嘆口氣起身,将身上的喜服脫下,疊放整齊置于床上,拿出事先早已準備好的白绫,我把它藏在大袖裏,沒有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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