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困意襲來,打個哈欠搖頭苦笑,在佟兒旁邊躺下,迷迷糊糊睡去。睡夢中似是回到那年初遇,藍衣男子緩緩走來,他笑,他說,這位想必就是與那江南二喬齊名的甄婉若甄小姐了?他說,此行能見到甄小姐,真是三生有幸吶。他是那樣好看,丹桂下的美景在我面前漸漸融彙成一片平靜的大海,我與他從此天高地闊、自在波瀾。

“小姐小姐?”

聽到佟兒的呼喚,身體随之晃蕩不定,好像是馬車在颠簸,我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坐在旁邊的佟兒,她有些擔憂的看着我,欲言又止。坐起身來,發現我們正身處一輛馬車之上,馬蹄聲清脆的踩在石子路上,發出噠噠聲來,心中疑惑,問道:“怎麽回事?”

佟兒聲音壓得低低,道:“半夜的時候聽到有人說話,後來好像是吵起來,我聽到有三公子的聲音,大概是他們找到什麽線索,所以循着蹤跡找到長門宮。但是那幫黑衣人卻在三公子找到我們之前,把我們丢到這個馬車,然後這個馬車就一直跑,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裏。”

我聽罷試探的将車子前面的門簾挑起一條縫隙,駕車的是用劍挾持我的那個人,他的袖口上繡着一個白色的浮雲紋,我記得。深深吸一口氣,能不能逃走全指望現在一搏了。

對着外面駕車的男子開口,道:“這位壯士,我知道你劫持我并不是你的本意,只是你的主上讓你這麽做,你不得以才為之。你能告知是為什麽要劫持婉若麽?就是讓人死,也要死之前讓人死的明白些吧?”

已經做好問一次不行就問兩次、兩次不行就問三次的打算,只等着摸清緣由,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找到機會見機行事,絕對不能讓他們從曹丕那裏得到什麽好處。

那黑衣人果然沒有說話,只是重重的鞭打馬匹,速度又快上一倍。我繼續道:“壯士,就算你不能告訴婉若為什麽,也煩請壯士跟我們說說話,也好讓我知道,自己是要生還是要死?”

他終于開口,收收缰繩車速放慢,淡淡道:“夫人無需問太多,小人不會告訴你任何事,如果夫人覺得悶,旁邊的箱子裏有幾本書,夫人大可以看看書打發時間。”

我驚疑的收回目光,發現旁邊果然躺着一只玄色箱子,慢慢将其打開,裏面靜靜地躺着幾本藍本。拾起一本随意翻開兩頁,皆是些詩詞。這些書很奇怪,全部沒有題目,扉面之上也沒有任何題字,內容平鋪就敘:入國而不存其士,澤往過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非賢無急,非士無以慮國……閉目思索一會兒,這是《墨子》,難道劫持我的人是和墨竹有關系的?那他們想從曹丕那裏得到什麽呢?是為墨竹報仇的?若是那樣會不會告訴他們墨竹安好,便可以高枕無虞?也可以換回我和佟兒的性命?

想到此似乎再一次抓到救命稻草,我試探着詢問駕車的黑衣人,“這些書好像都是《墨子》的藍本,敢問壯士跟墨家傳人有什麽關系麽?”

當中隔着一道車簾,外面的人什麽表情什麽動作都不得而知,但是馬車卻極重的颠簸一下,我和佟兒都碰到車窗上,随即馬車開始恢複正常,或許我的判斷沒有錯,這些人一定是為墨竹來的。坐定之後我再度開口,道:“壯士可是認識墨竹此人?”

我屏住呼吸良久,終于他将馬車停下,陰沉道:“你們下來。”

佟兒幫我挑簾,從馬車上下來才發現此處是一片荒野,路上到處都是硌腳的石子,偶有幾朵不知名的藍色小花被風晃蕩一下,遠處傳來貓頭鷹凄厲的叫聲,聽得人心中滲意漸盛。

他沉默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前方,冷漠道:“墨君矣,易己年,高山流水。”

佟兒扶着我站在馬車旁邊,卻不知道該怎麽接過他這摸不透風的話,只好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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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手解下腰間的酒壺,神色淡然的喝下一口,道:“墨家的人從來不參與政事,我與他雖是好友,卻不恥他醉心田園。現在各為其主,我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在其位謀其事,我的主上要跟曹丕做交易,挾持你是沒有辦法的事,夫人不要想着逃跑或是什麽,這件事跟夫人本沒有什麽太大的關系,我會保證夫人安全。”

我冷然大笑,“你們現今謀算的卻是我的夫君,你卻在這裏同我說跟我沒有什麽太大的關系?真是可笑,你究竟是誰?你的主人又是誰?究竟打算做什麽?”

他不再答話,只是默默地喝着酒,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心中憤怒難忍,我為什麽一定總要做那個魚肉?為什麽我就不能去做一回刀俎?狠狠掙開佟兒,甩的她幾步踉跄。我拾起地上雞子一般大小的的石頭,重重的砸向喝酒的他。我笑着看他,眼神裏卻沒有一絲暖意,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整日裏打打殺殺陰謀算計,很自以為樂是麽?做一個殺手貪圖那虛榮的名利很開心,是麽?”

他只是輕輕一閃,就輕巧的躲過我扔過去的石頭,站起身來看我,眼睛裏盛滿的都是不屑,“我的生活你了解幾分?男兒志在四方,我的主上并非庸庸碌碌之輩,才德不知要比曹丕要好上百倍萬倍,曹丕他憑什麽?”

“什麽憑什麽?”我疑惑

他冷笑着:“夫人如今過着太平日子,極盡榮華和寵愛,自然想不起來當初是如何模樣,女人在這亂世不過是被男人圈養着的金絲鳥,還指望能和雄鷹一樣麽?”

我不懂他說什麽,卻知道他們的目的絕對不簡單,現在我沒有絲毫辦法,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才能不被人利用去要挾曹丕。突然感到無力,真的無力了。癱軟的坐在地上,哭的難受。佟兒過來扶我,輕聲道:“小姐,為着肚子裏的……別想太多。”

月光灑下一地銀白,貓頭鷹的凄厲叫聲戛然而止,我望着漫天繁星,揮手擋住眼睛,凄然笑着。

清晨還帶着晨露的濕意,馬車又開始在荒涼的古道上颠簸奔馳,未幾穿過長長的蒲葦地,到得一個隐秘的莊園,此處渺無人跡,卻單單有一座修砌整齊的院子,黑衣人敲敲黑色的小木門,木門便被人吱呀一聲打開,從院中走出來一位身穿青色長袍的女子,面容冷漠,只是淡淡看我們一眼,便道:“回來了?主人等你很久了。”

黑衣人只是點點頭,連回話都沒有,對我道:“跟我過來。”

我雖然極不情願,眼下卻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只得随他進到院中。一路分花拂柳,我卻提不起絲毫精神,整個人樣子萎萎。方才進來的時候佟兒已經被青衣女子帶走,此刻一個人跟在黑衣人身後,行在冰冷陌生的庭院小道上,我有些冷意。

大廳的門敞開着,廳門上方左右各挂一大紅燈籠,殿內擺設極其簡單,書架、幾桌、軟席,殿中無人。

黑衣人将我扔在這空曠的大廳,在他離開的剎那我喊住:“你叫什麽?”

“易己年。”他頭也不回的離開,剩我茫然呆在廳中。

未幾細碎腳步聲起,熟悉的身影現身在大廳,身後跟着小厮,怔愣的看着他,一時無話。

他起步過來,施禮道:“嫂嫂。”

忽然有種蒼涼遍布全身,終于還是他麽?他也學會算計人了?權力之下本就沒有仁善一說,我緊緊望着他,看着他施施然的臉,早上的陽光溫暖,卻化不掉心中一寸一寸凝結的冰雪,親生兄弟,針鋒相對,而我卻成為他們之間交易的籌碼。

我冷傲的笑着,不知道這個孩子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其物尤故,其人非存。“子建,你哥哥可有對不起你?”

他屏退小厮,席地而坐,小心翼翼的将幾桌上的畫卷徐徐展開,那裏畫的是一幅花鳥圖,只是中間部分空白一片。他自顧研磨,思索着如何落筆,半晌擡頭看我,蘊笑,“嫂嫂覺得這幅畫中間該畫什麽?”

他對我的話避而不答,激起我心中一*不幹的怒意,一甩手,整齊攤在幾桌上的長畫被我狠狠扔在地上,帶落的硯臺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破裂聲。墨跡潑灑一地,濺在我白色的裙擺上,醜陋不堪。

他坐在軟席上默不作聲,半晌,自嘲般的笑了一下。“甄婉若,你真的喜歡大哥麽?”

我被他的話問住,更被他一聲甄婉若震住,我淡淡的笑着,波瀾不驚的回答:“感情的事你懂多少?朝堂的事你又懂多少?今日此舉,你做之前沒想過後果?你想怎麽樣?用我逼迫你哥哥将世子之位放棄拱手讓你?你與他相處的時間尚比我還多,怎麽會不如我了解他的秉性?還是知道事情一定會暴露,你在自掘墳墓?”

他也冷笑,豁然起身步步緊逼,眼裏的神色逐漸陰鸷起來,厲聲道:“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就因為你是我的大嫂?只是你那麽想我卻從未這般想過,甄婉若你在我眼裏只是個女人,是個女人懂麽?為什麽你可以嫁給大哥就不能嫁給我?我不會讓他再找到你,我會……”‘啪’一聲響亮的耳光回響在空蕩的大廳裏,他不敢相信的看着我,怒容滿面。

我收回手,定定看他,忘記怎麽去哭,似笑非笑的說着:“曾經我很喜歡一個人,這個人喬裝改扮不顧身份,和戲子混在一處,只是為了見見我,他曾經留下一把吊白玉墜的扇面做定情信物。後來我嫁人,他卻因為公事不能将我帶走,可是我對他的心意沒有變,這個人就是你的哥哥。後來邺城城破,他才會當着衆将帥和你父親的面要娶我為妻,因為我們彼此喜歡,如果我心裏喜歡的人不是他,早就不會茍活。你可懂?”

雖然故事的真實性很假,卻最起碼白玉墜扇面是真的,撒這個謊,是為着斷掉曹植的心意,曹丕對我極好,我沒有理由負他。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踉跄一步吶吶道:“原來他不是在家養病麽?原來他早就……”

我不懂他說些什麽,但是他和曹丕是親兄弟,我一直待他如同親弟弟,他怎麽能對我有這種非分之想?看着他,我容色淡淡:“子建,我不知道你和子恒究竟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可是你們畢竟是同母所生,比起你父親其他妾室所出的子嗣,你們是最親的,為什麽還要争得你死我活?”

他神色已經恢複平常,甩袖道:“我們之間的事,你懂多少?你都不知道二哥……算了,跟你說這些勞什子的事情作什麽?你是,真的喜歡大哥?”

我仰起臉,笑的溫婉:“是,我喜歡他,所以你要如何呢?”

他驀地朗聲笑起,語音低沉,“我能如何?自當是去負荊請罪。”

忽然心中難受,他只不過還是個沒有任何心思的孩子,只怕将我擄來這事絕不是他的主意,他決然不是有這種心思的人,我理理衣襟,平靜道:“我不想你因為今日之事,和曹丕之間生出嫌隙,派個人送我回去,就說是被山賊所截,你把我救回的吧。”

他直直看我,半晌咬着牙笑:“是,嫂嫂!”

我轉身,細碎腳步慢條斯理的踏出門檻,驀地身後的人幾近咆哮:“你就真的對我一點情意都無?我永遠都忘不了我們初遇的時候你的模樣。”

初遇時是何種模樣?我疑惑,轉回頭來看他。

他疾走兩步,面露喜色:“那時你很不開心,面容憔悴也不願聽到我喊你嫂嫂,如果你是喜歡大哥,為什麽會那樣?”

“是你多想,我沒有過,能待在你哥哥身邊,我覺得很好很幸福。”轉過身,微楊的風拂過柳枝,吹起幾縷青絲,留下一路悵然。

終歸我還是被禁在此處好些日子,閑暇之時會想,既然是曹植将我和佟兒劫持,起初怎麽會把我們關在長門宮?此事一直是個謎團,長門宮是皇室行宮,本來是當年館陶公主的園子,後來陳皇後失寵,就成為關陳皇後之所,自那開始長門宮成為冷宮的代名詞。即便是如今,也是皇家的院落。究竟這其中還關連着些什麽,不由讓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幾日後,曹植穿着簡單的儒服前來,吩咐園中住着的青衣女子将我們送回。臨了笑問我:“嫂嫂不覺得值兒英俊潇灑麽?”

我回他一笑,道:“英俊潇灑,風流倜傥,以後定會有溫柔淑女相配,郎才女貌,不羨鴛鴦不羨仙。”

他笑的燦爛,卻掩不住眼底的落寞。我曬然,掩進馬車中,輕輕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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