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兩人面無表情地對視着,仿佛相遇在雪原中的兩匹孤狼,心底暗湧起微弱的欣喜,卻仍相互戒備互相提防。

聶歌忽然冷哼一聲,甩門而去。

顧聞弦也并沒有多餘的精力來安撫這個小公主,目送他的背影在一瞬間被木門隔斷,然後默默地拿了浴巾和睡衣,走進衛浴間洗澡去了。

站在噴頭下,熱水淋了一頭一身,身上麻木的傷口被熱水刺激,顧聞弦終于開始感覺到疼痛。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自己胸前的那個腳印,指尖剛剛觸到皮膚,就是一陣鑽心的疼痛,他悶哼一聲,倒退幾步靠在牆壁冰涼的瓷磚上,低下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姹紫嫣紅的痕跡,自嘲地笑笑,眼不見心不煩地挪開視線,洗豬肉一般地刷刷刷把自己洗幹淨,然後仗着寝室裏沒別人,把浴巾往肩膀上一搭就開門走出去。

剛跨出浴室門,顧聞弦就呆住了。

聶歌公主殿下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手裏提着一個大塑料袋,鬼似的飄在浴室門口,靜靜地望着他。

難言的尴尬從腳趾甲尖到頭發絲稍竄起,顧聞弦抓着扶着門框的手緊了緊,忍住立即将門甩上的沖動,假裝漫不經心地道:“你在門口呆着幹什麽?想跟我共浴啊?”他撇過臉不看聶歌,只用眼角的餘光幽幽地瞟了他一眼 ,盼望他能知情識趣地立即扭頭走人。

只可惜聶歌的詞典上從沒有“識相”這個詞,他仿佛一個逛紅燈區的老嫖客,從上到下将顧聞弦刮了一遍,然後滿意地點點頭,“本錢不錯。”

顧聞弦皮笑肉不笑地道:“怎麽,想試試?”

“可以啊,”聶歌朝他們床鋪的方向一扭頭,“去我床上吧。”

“啊……”趴在床上的顧聞弦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叫聲,然後把頭埋進聶歌的枕頭裏,暗暗咬住枕頭套。

上頭的聶歌果然毫不猶疑地發出嘲笑:“喲,愛妃的叫聲還挺好聽的,忍着幹嘛?叫出來啊。”手上的雲南白藥噴霧又在某處青紫的傷口上噴了下,然後不算溫柔但也不粗暴地揉起來。

顧聞弦疼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一副牙齒幾乎要将聶歌的枕頭套啃破,終于沒骨氣地讨饒:“你輕點!”

“你就是這麽個求人的态度!”聶歌擡手朝顧聞弦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啪”的一聲響起,兩個人都愣住了,顧聞弦又重新把頭埋回枕頭裏,聶歌尴尬地靜止了片刻,又重新開始顧聞弦揉起來,邊揉邊說:“不這麽揉藥效怎麽發揮啊,你自己憑本事挨的打,怎麽沒本事扛?”

“我怎麽覺得你這方法不對?”顧聞弦咬着枕頭套含含糊糊地說:“一開始不得冷療先冰鎮,然後再熱敷把炎症散開麽?”

終于将顧聞弦身上大塊大塊的傷口處理好了,聶歌自覺勞苦功高,面對他這種翻臉不認人的行為十分不滿,将手裏雲南白藥噴霧的罐子重重往桌上一戳,然後沒好氣地說:“你行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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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顧聞弦說着,翻過身的同時腳一勾,把聶歌撂倒在床,單手撐在他臉側,“那我上了。”同時另一只手悄然向下,輕輕地捏住了聶歌的褲頭。

在聽到拉鏈被“嗤”地一聲拉開時,聶歌死機的大腦終于重新運轉起來,他驚慌地一把握住顧聞弦的手腕,色厲內荏地道:“操!你想幹嘛?”

如果生活是一篇狗血小說,那麽顧聞弦此刻應當說“幹你”。

而他只是在聶歌的竭力掙紮中,輕松地扒下了他的底褲,然後在他光溜溜白嫩嫩的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聶歌大半張臉都埋在枕頭裏,露出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往後轉過去,看見顧聞弦嘴角若有若無的笑,然後罵了一聲“操”。

學生們都覺得學校是黑社會,可學校好歹會放假,黑社會卻是全年無休。

顧聞弦剛到家沒多久,外頭便傳來砸門聲,叫嚷着欠債還錢和滿口不堪入耳的髒話。他冷笑一聲,說:“他們倒是起得早。”

“弦弦,要不……咱們就把房子給他們吧。”顧媽媽頹然地坐在沙發上,低下頭,悄悄地抹了把眼淚。她四十出頭了,但美貌與風韻不曾削減過絲毫,往日富裕時,穿一襲得體的旗袍走在梧桐樹下,仍舊是這鋼筋水泥鑄成的森林裏一道優雅的風景,只是一朝肩負起生活的重擔,明媚的臉龐迅速地黯淡憔悴,像一朵脫水的花。

顧聞弦淡淡地說:“老頭兒同甘不共苦,自己帶着家産逃跑,只留了這間房子給我們,媽,你要是把房子給他們,咱們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我……咱們去租房子!媽把銀行裏的錢取出來去做生意掙錢,不信供不起你們兩個!”顧媽媽擡起臉,血紅的眼睛望着顧聞弦,焦急地說。

顧聞弦疲倦地嘆了口氣,說:“媽,你做不了生意的,別異想天開了,好好呆在家裏,別教我擔心。”

顧媽媽當了幾十年的富貴閑太太,在外在家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即便有做生意的本事,也早被閑适的生活磨去了棱角與沖勁,別說賺大錢,不賠本就不錯了,銀行裏僅剩的存款是他們最後的支持,若連這最後一點錢都沒了,那可真是末路窮途。

“那可怎麽辦……”顧媽媽又抹了把眼淚,“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挨打……”

她不說還好,一說,顧聞弦就又記起那天腦袋被按在地板上的痛苦與恥辱,嘴角輕微地抽搐了下,手指隔着衣料摩挲着胸口的傷,好在有雲南白藥的加持,已經不那麽痛了。他說:“沒事的,他們總不敢真把我打死。”

如果打死就好了,賠上自己一條命,他們總不敢再來打擾媽媽和妹妹,說不定還能拿到一大筆賠償,想想倒也不虧。

他陷入自己心底這樣隐秘而頹廢的念頭中,門外的聲音便遠了。

直到顧媽媽的聲音再度把他喚醒:“弦弦,弦弦,你聽聽,是不是有人在叫你?”

“現在除了那群黑社會還有誰會上咱們家來……”顧聞弦神思恍惚地喃喃道,耳朵裏卻真的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敲了幾下門,用懶懶散散的調子喊:“顧聞弦!顧聞弦!”

顧聞弦一個激靈,從沙發上滾了下來。

他怎麽覺得是聶歌的聲音?

“媽,你在這兒待着別過來。”顧聞弦說着,朝大門走去,閉上一只眼睛朝貓眼裏看。

果然是聶歌。

這厮不知怎麽找到的他家,眼下就站在門外,四周圍着一圈兇神惡煞的大漢抱着胳膊不懷好意地看着他,他卻仿佛渾然不覺,等了片刻見屋裏頭沒反應,又伸手敲了敲門,嚷嚷道:“顧聞弦,開門啊顧聞弦,咱們昨天才分開呢你這麽快就把我忘了?”

顧聞弦氣得直咬牙,心想這貨怕不是個傻的吧?轉念一想,他還就是個傻的!

門外頭其中一個紋着花臂的光頭見他執着地敲了這麽久,忍不住問:“诶,小朋友,你找這家的誰啊?”

聶歌十分不知天高地厚,冷冷地橫了他一眼,說:“管你屁事!”

“喲嗬!”一群大漢砸了半天門沒點動靜,心頭怒火正旺,剛好有個傻小子撞上來,紛紛來了勁兒,“老子還難得好好問人問題,你是怎麽跟你爺爺說話呢?”

“滾蛋吧,還爺爺,”聶歌輕嗤一聲,“成精的老鼈還當自己是鎮海神獸了,不就是一群混子麽?還是老得毛都掉光的那種,叫你聲臘肉都是侮辱了去世的豬。”

顧聞弦的心突突跳了兩下,聶歌再愣也沒愣成這樣,他這種行為簡直是故意跑來他家找打的。

門外頭的聶歌果然已經被一群壯漢按在地上打了。

顧聞弦一把推開門沖了出去,“住手!”

打完人的黑社會壯漢們又罵罵咧咧地走了,顧聞弦聽見其中一個恨道:“錢還不出,人倒是給打,可他媽老子打人也是費力氣的!還得賠上一頓飯錢!”這句話不知戳中了顧聞弦哪處笑穴,低着頭笑得渾身發抖。

聶歌狐疑地看着他,“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混着血絲的唾沫,“怎麽?你腦子被打壞了?”

顧聞弦冷冷地說:“你的腦子才是沒被打就壞了。”

顧媽媽哭哭啼啼地拿來這段時間一直備着的酒精,一邊給顧聞弦消毒傷口,一邊叫顧聞意也給聶歌擦擦。

顧聞意哭得一抽一抽的,淚眼模糊,下手也沒個輕重,酒精棉花重重地按在聶歌破皮兒的傷口上,疼得他差點沒跳起來,呲牙咧嘴地說:“聞意,別再對你哥進行二次傷害了。”

“學長,你怎麽這麽傻,幹嘛沒事兒來我們家找打啊?”顧聞意抹了把混着眼淚的鼻涕,“自己找打也就算了,還連累了我哥……”

聶歌聽到前半句話還有點欣慰,聽完後半句立即沉默了,半晌才讷讷地說:“我跟你哥好歹是一起打過兩次架的情分了,你也別叫學長了,叫我老聶哥吧。”瞟了一旁閉着眼睛默默忍受酒精消毒的顧聞弦,說:“你哥雖然挨打兩次有點慘,但能換來你們日後的平安倒也不算太虧,說起來,我才是倒黴的那一個。”

顧聞弦閉着眼睛冷冷地道:“我又沒叫你來。”

“我說了幫你讨回來,就能一定幫你讨回來。”聶歌說:“君無戲言。”

顧聞弦睜開眼睛,幽幽地望着他。

聶歌沖他咧嘴一笑,誰知嘴角剛好挨了狠狠的一拳,沒咧到一半就皺起了臉,“嘶嘶”倒抽着冷氣,輕輕按着嘴角,“這幫老混子真是臭不要臉,都說打人不打臉,他們肯定是看哥哥長得英俊,嫉妒,就專門往我臉上招呼……等上學了那幫女生見到我這副尊榮,芳心肯定要碎一地了。”

顧聞弦說:“她們可能更想在宿舍樓前放一串鞭炮。”

顧媽媽幫顧聞弦消毒完傷口,重重地将酒精瓶往桌上一擱,沉着臉說:“這位同學,我們家最近情況有些特殊,那群人蠻不講理,我家弦弦上次已經被那群人打過一起,這次為了你,又……總之我們家不安全,你還是少牽扯進來的好,現在他們剛好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再來,你趕緊趁機走吧,不要再來找弦弦了。”

“阿姨,我……”聶歌還沒來得及解釋,顧聞弦便搶先道:“不是的,媽,他是為了我們才特意過來這一趟的!”

聶歌轉過頭,定定地看着顧聞弦。

“為了我們?”顧媽媽看看顧聞弦,又看向聶歌,問:“我怎麽聽不懂呢?同學,你到我們家究竟是來做什麽?”

顧聞弦擡起腳在聶歌小腿上輕輕踹了一下,“問你話呢!”

聶歌哼哼唧唧地說:“阿姨,其實我家以前也是道上混的……”對上顧媽媽驚恐的眼神,他連忙解釋說:“不過現在是正經的生意人!上次顧聞弦回校,我注意到他身上的傷勢,就問他被誰打了……我當他是兄弟,兄弟被打了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觀吶!我就……就來了。”

他這一番說辭,顧媽媽沒聽明白,顧聞意也皺起眉問:“老聶哥,就是我哥被打了,你當他是兄弟,就要陪他挨揍一次嗎?”嗨呀,男生之間的情誼還真是難以理解呀。

“你在說什麽鬼話?”顧聞弦瞪了他一眼,說:“聶歌想替我解決這樁麻煩,他自己本事又不夠大,只好借他爸媽的手了。”

聶歌“嘿嘿”地笑了兩聲,“我直接跟我爸媽說要幫我兄弟解決一樁高利貸問題,他們肯定不會管的,但要是我也被這幫放高利貸的揍了,那事情就不一樣了。”看着顧聞弦笑盈盈地說:“沒想到你這麽快能領會,弦弦真聰明!”

顧聞弦懶得看他,扭過頭,沒好氣地道:“這種馊得不能更馊的主意,也就你能想得出!”

“什麽是馊主意?這叫苦肉計!”聶歌理直氣壯地說:“這種收高利貸的我都懂,本金肯定早就收回來了,他們就是惦記你家這房子才天天來纏着,就等着你們熬不住那一天!這種地頭蛇,報警沒用,就得黑吃黑!你們放心,他們揍了我,我老爹肯定得去找他們老大算賬,到時候肯定是帳和人情一筆勾銷,你們以後就可以安心住着了。”

顧媽媽終于聽明白了,頓時生出感激與愧疚,手足無措地握着聶歌的手道了半天的謝,說得聶歌這張厚臉皮都不好意思了,連忙抽出手,看了眼顧聞弦,說:“阿姨,你別道謝了,不都說大恩不言謝麽?”

顧聞弦幽幽地說:“頭一次聽大恩不言謝是這麽用的,看來你的語文還得好好補補,今天回去路過書店記得再買幾套語文卷子,回去我檢查。”

聽到“卷子”兩個字,聶歌後脖子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痛心疾首地看着顧聞弦說:“你就是這麽對待你恩公的?這叫恩将仇報,德育處主任可不能答應!”

顧聞弦說:“德育處主任就是專門負責打人的。”

聶歌說:“那也不能答應!”

顧聞弦的眼神在聶歌臉上流轉片刻,幽幽地說:“那你指望我怎麽報恩呢?”

聶歌正想答“也不用怎麽鄭重,你每星期再多加兩個抹茶蛋糕就好了”,話未出口,就聽見顧聞弦說:“以身相許怎麽樣?”

顧媽媽在廚房忙活,顧聞意也轉身回了自己房間,空蕩蕩的客廳裏,就只剩下他們一個兩個,沒骨頭似的歪在沙發上。聶歌沒有扭頭,也能感受到顧聞弦的眼睛落在自己臉上,他的目光一向冷淡,如今卻仿佛是錯覺一般,帶着撩人的灼熱,靜靜地、靜靜地,就逐漸蔓延起星星之火,噼裏啪啦在眉梢眼角炸開,幻化成一朵朵微小的焰火。

這焰火緩緩落在聶歌心頭,燙得他渾身一顫,說:“你……”

他忽然覺得,這樣好像還不錯。

顧聞弦卻已收回目光,垂下眼簾,認真地說:“謝謝你。”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篇文除了我自己之外居然還有一個收藏??是哪個天使小姐姐這麽善良呀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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