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離開山谷,不過一時意氣。

因為知曉遲早歸來,哪怕物換星移,回頭看時,師父也永遠會在那裏,因為他足夠強大,強大到了無人能夠對他有所威脅,是以離去時便無多少挂念。

豈料這一去,便再難回頭。

沈梧帶我去了一處莊園,穿過圓拱雕花的石門,越過九曲回廊,層層樹木掩映之後是一處湖塘。池塘中央用鵝卵鋪了一條小路,橫跨兩端,中央是一處小亭,旁側梁柱上的印花褪色不少,紋路也被磨得失了原樣。許是年久不曾造訪,石椅腳下有了些許青苔。

沈梧帶着我走了段,至湖塘旁停留,望着湖心中央一座小亭,目色幽遠。

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摻雜了某種類似懷念的情愫。

我随他止了腳步,正不知該說些什麽,卻看他回頭,揚唇露出一個笑來。

他就那般望着我,開口“走了一整天,鴻兒怕是累了,先去歇息吧。”

他伸手,在快要觸到我臉頰的那刻,被我下意識地躲了開來。

他的動作在半空頓了下,五指緩緩收合,神情陡然變得陰鸷,卻又迅速收斂下去。

仿佛剛才那刻不過是某種錯覺。

然而回過神時手心已不自覺撫上了劍柄。

姑且算是對殺意某種本能的反應,提醒着我面前之人究竟有多危險。

沈梧從來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姓沈的家夥,很久以前便是如此。至于今日,不過是借了他的名頭從山谷跑了出來,另外就是為了查明一件事。

我不清楚沈梧在盤算着些什麽,不論如何,在他給我下套之前,遲早還是會走的。

在我來的這幾天,充分意識到沈梧此人閑得無聊純粹沒事找事的生活狀态。

照理來說,作為歸雲宗親傳大弟子兼之沈家下一任家主随便哪一個身份都能讓他忙得焦頭爛額幾個月都閑不下來。可人卻完全不是那樣,每天早上我睜眼都能看見沈梧雷打不動的坐在我房中的小桌旁,側了臉,支着腦袋瞧我。

可憐我每天一睜開眼都會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生生從雲裏霧裏的迷蒙狀态被吓到瞬間清醒。

為此我思前想後,三番五次在屋裏屋外設了無數陷阱,到後來連最小兒科的門梁上擱水盆都用上了,可還是絲毫不能阻止沈梧每日清晨前來探望的熱情。

不僅如此,沈梧此人簡直無聊至極,每天閑得蛋疼就拉我出去玩,你說這附近荒郊野外連雞都不見一只的有什麽好逛的,可沈梧不覺得啊。他就整天拉着我爬爬山,游游湖,再掏幾個鳥窩打幾只山雞。

我不止一次地懷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瘋,要不好端端一個人怎麽會突然變得這麽活潑開朗天真質樸,先前劍戟森森的樣兒都被狗吃了麽?

如此過了約莫半月,我終于忍受不了每天在姓沈的那“含情脈脈”的注視下睜眼,乘着三更半夜月黑風高,翻牆跑了。

走之前,出于人道主義還給他留了封信,大概就是說感謝他這幾日照料,我就先走一步,不用再來找我了雲雲。

可是走出去了大概一個時辰,我突然發現了一個不好的事情——我迷路了。

倒不是我有多麽不中用,老大不小的一個人了在片小樹林裏都能走丢,而是沈梧那個臭不要臉的在這裏布了陣。

早先就聽聞歸雲宗劍道與陣法齊名,其中最有名的一個陣法名取太極中的“八卦”二字,至于全名那有很長一段我也記不太清了。只是因為以前對這些感興趣便略有涉獵,對歸雲宗這個鎮守宗門的大陣也算略知一二。據傳“八卦”之陣乃是三百年前歸雲宗開山祖赤心道人所設,數百年來無一人能破此陣,同樣的,因為陣法設置太過繁瑣,對布陣之人的武功心性要求也是極高,稍有不慎便是陣毀人亡的下場。是以百年來只有關于這一陣法的傳聞,卻從未有一人能将其布成。

當時我還是少年心性,偏不信這個邪,對此陣研究了足足半年之久,準備好一切打算在屋外小樹林布陣的時候,就被師父掃地出門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但此刻,憑借我腦海中的那點記憶,在跟眼前的景物加以比對,我現在身處的這個迷陣,的确是“八卦”大陣中數百副陣之一的“失鹿陣”。

思及至此,我止住了腳步,不再往前。

最可怕的陣法不在于它設立陣的範圍有多大,因為不論陣法有多大,找到陣眼便能破了這一陣。最可怕的是這陣內變化多端,甚至有的陣眼的位置也會随陣法推演而有所變動。

至于這“八卦”大陣,不僅陣內變化莫測,随着布陣人心念微動,便是處處殺機。最為可怕的一點,而是這陣——根本沒有陣眼。

我在原地立了會兒,腦海裏閃過無數對策,卻又被悉數否決。

就在此刻,背後忽然傳來人聲。

“楚鴻。”

我一驚,猛的轉過身。

只見沈梧站在樹邊上,一雙眼就那麽沉沉看着我。良久,他垂眸嘆了口氣:“你走錯路了,那邊是賣包子的,毒宗總壇在這邊。”

我不知道他是何時來的,又在那裏站了有多久,張了張嘴,幹巴巴地開口:“晚上沒吃飯,有些餓了。”

沈梧看起來無奈極了:“早上才開業。”

我們就那麽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奈何勢必人強,我論武功比不過沈梧,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如今打過了,身處在陣法中,沒有他引路也是出不去的。

想到這些,我不由低了頭,不再言語,灰溜溜跟他回去了。

我坐在椅子裏,面前擺着各式各樣的小點心,擡頭就看見沈梧坐在我對面,素白的指間夾着薄薄一張信紙。

借着燭火,就見他越往後讀,眉眼間陰郁之色就愈發濃重。

只覺嘴裏的桂花糕都沒了滋味。

沉默半晌,沈梧将信紙在手中揉作一團,爾後五指收攏,只聽得細碎響動,再張開時便已化作齑粉,自他指間縫隙簌簌落下。

沈梧目光落回我臉上,揚起一個笑來,語氣亦是溫和:“鴻兒不喜歡這裏?”

我不知該作何回答,便低了頭吃東西。

“也是……在一處待久了終歸是會厭了的。”沈梧說着,倒了一杯茶,十分自然地擺到我面前“少吃些甜的,以前與你說就是不聽,最後牙疼了可沒處醫。”

我一愣,只覺他這語氣委實詭異了些,不像是對待同輩的态度,倒像是個為人父母的。

沈梧低斂了眉目,在燭光的照映下,無端透出些溫軟柔和來:“鴻兒…我們很早就認識了,不過你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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