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

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很早認識”沈梧這事兒。

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天色晴好,承師父的情,我在樹上倒挂着曬太陽,他背着個藥簍自樹下走過。小夥子人長的挺好可惜心太黑,整一個斯文敗類長再好也沒用。

如果要對第一印象排個名,我對沈梧的印象絕對是有史以來的差,妥妥排倒數第一。

想着些有的沒的,沈梧已然起身,竟是準備走了。

我倒是有些驚訝,瞧着他方才态度,那陷入回憶的架勢似乎是要和我來一段長篇大論,卻沒想到這會兒居然什麽都不說就要走了。

我忍不住就問:“…你不說點什麽嗎?”

沈梧笑笑,聲音有些低:“現在說了,鴻兒大概也是不信的。”

這話說的還真沒錯,有了前幾次的教訓,我已經打定主意再也不相信姓沈的滿嘴跑火車了。

出門前,沈梧最後說了一句:“鴻兒,不管你心裏怎麽想的,我只告訴你一句——黎亦遠不是什麽好人,從前往後,都是如此。”

聞言,我在心裏冷笑。

師父不是好人用得着他來跟我說,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在世人眼中,黎亦遠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可在我眼裏,沒有師父,楚鴻是一早便死了的。

我不在乎善惡是非,只相信眼前所見。

而在我二十餘年的日子裏,所看見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就只有師父。

第二天,我算是長了記性,天還未亮就一個翻身自床上坐了起來,直勾勾盯着大門,打算看看姓沈的什麽時候過來。

可是我左等右等,長時間維持一個動作以至于脖子都有些酸了,可直到天亮也沒瞧見人影。

一聲輕響。

接着就看沈梧自屏風後走了出來,面上笑意不改:“沒想到鴻兒起這麽早,是為了等我麽?”

我本意是想瞅準了他每天什麽時候過來,好對此準備計策,最好能成功坑姓沈的一把。

如今被他這麽一說,只覺喉頭一噎。

沈梧今日穿了件淡青的道服,頭發用束帶系了,只殘餘幾縷在耳畔,腰上是繡有雲紋的緞帶,斷水就那麽斜斜別在腰側。那是歸雲宗弟子一貫的打扮,一板一眼、端方正直,穿在沈梧身上卻偏生的顯出些玩世不恭來。

沈梧道:“今日有客人要來,不能陪你玩了。”

看他的模樣,對于此事,倒顯得有幾分失落。

沒有姓沈的像個背後靈似的跟在後頭,我卻是樂得開心,連笑容也比平常多了幾分真情實意:“去吧去吧,不用管我。”

沈梧眨了眨眼:“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鴻兒一個人要是覺得無聊,陪我一道也是好的。”

我連連搖頭:“不會無聊的,你去吧。”

沈梧站在原地猶豫了會兒,沉吟片刻道:“現在人還未到,趁着還有時間,我教你吹笛子吧。”

看沈梧勢必要留在這兒不走的架勢,畢竟是人家的地盤,我也不好開口趕人,就半推半就地點了頭。

然後我就拿出了之前他給我的那只龍骨笛。

看着那只白色的骨笛,不知怎的忽然回憶起那日我在屋頂上吹笛子,聲音喑啞粗糙,宛若鬼哭狼嚎,就這樣師父他聽了大半個晚上。直到後半夜才終于忍受不住把我從屋上打了下來

再後來,我就跟沈梧離開了。

我知道沈梧的武功很高,并且神出鬼沒,不按常理出牌,就算憑我的功力也發覺不了他何時出現,又在那裏呆了有多久。

可師父卻不一樣,饒是沈梧天縱英才,再怎麽日進千裏,畢竟年齡閱歷擺在那裏,單憑武功,沈梧絕不及師父。

也就是說,那日師父一早便知道沈梧來了,也知道我要離開。但他卻沒有阻止,甚至連一句離別的話都沒有說。

他可能是真的對我失望了。

想到這裏,不知為何,只覺得胸口發悶,連帶着呼吸都有些不暢。

忽然,喉頭一甜,翻湧而上的腥氣被我生生壓了下去,嘴角卻還是溢出些血來。

沈梧目光一凝。

接着就感到一陣大力自背後傳來,身體一歪,接着便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沈梧一手環了我,一向漫不經心的神情如今卻有了些微的扭曲,手中力道極大,投過來的眼神也像是要在我身上盯出一個洞來。

我忍不住輕咳了聲,咳出些血來,不過胸口那股憋悶之氣倒是因此消散不少。

只見沈梧的眸色沉了下去。

他素來愛笑,不論是是否出自真心,又或者只是敷衍罷了,至少明面上擺出一副和善模樣。

而如今不笑的時候便有一股無形的壓力。

我平複了下呼吸:“不是什麽大事,從小就這樣,習慣就好了…”

“我知道…”沈梧垂了眼,偏長的眼睫在眼睑打下一小片陰影,聲音有些低“鴻兒從小身體就不好,動不動就會生病,當時我不知道為什麽,只知道那些外面庸醫都治不好你,所以便自己去學了醫術……”

沈梧擡了眼,定定望向我“可惜等我學會了,你便被人帶走了…再後來,将我也給一并忘記了……”

我腦袋尚有些昏沉,只依稀聽得他言語。

但是,在那麽一瞬間,我又好像忽然明白過來些什麽。

為什麽第一次見沈梧的時候他在采藥,為什麽作為歸雲宗首席大弟子,一個徹頭徹尾的劍修會精通毒術……

沈梧的手指在我臉側停留,指尖溫熱的觸感自皮膚渡了過來,過于近的距離甚至可以聽見他心髒跳動的聲音。

我有些不适地想要躲開,卻被他更用力地懷抱所禁锢。

沈梧的呼吸在我耳畔盤旋,只聽他道:“…我第一次見到鴻兒的時候,他才三歲,在路邊蜷縮着,就那麽小小一點。當時看着好玩,順便帶了回去……像撿小貓小狗一樣。”

“回去之後發現的确挺有意思的,稍稍一逗就哭了。算是給我找了個還算有趣的消遣,短時間沒有丢掉的想法,索性就放家裏養着了…”說着,沈梧輕笑了聲,胸腔輕微的震顫“可後來養着養着就變味了……”

“鴻兒不像我,他很弱,沒有辦法保護自己。要是沒有我在身邊的話,他一定活不下去的……我一直是這麽認為的。”

“可後來他被人帶走了,一去就是十六年……”

沈梧的聲音低了下去“……你知道麽,當時是我親自将他送走的。臨走的時候,他還拉着我的手,問我什麽時候帶他去鎮上買糖人…”

“他走不久之後,我便後悔了。所以我去找了他的師父,想把他帶回來,可那個時候他已經把我忘記了,連帶着和我在一起的那五年時間,一并忘卻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裏,胸口忽然湧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明明對沈梧所說的話一點印象也沒有,明知道沈梧說起話來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可我還是無端覺得悲哀。

沈梧的目光對上了我的,那黑到了極致的眸中盛滿了我看不懂的情愫,似是悲哀,又似是陰鸷。

沈梧勾了唇角“我以為是他離不開我,沒想到是我離不開他。”

我不知道沈梧與我說這些有什麽意義,讷讷道:“所以……”

“我會把他找回來。”

下一刻,他的嘴唇貼了上來,細膩的觸感在唇瓣上停留。

柔軟且帶着涼意。

猝不及防之下,我不由瞪大了眼。

沈梧的吻一觸即離。

再看時,他面上仍舊是那漫不經心的表情,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我神志恍惚之下的錯覺。

他伸手在我額頭上點了下:“時候不早了,我也該離開了。今日想起來了,就順便給你帶了顆糖來。”

我一愣,說實在的,我沒其他什麽愛好,對甜食倒是情有獨鐘,卻不信沈梧會有這般好心腸:“真的?”

“真的。”沈梧笑笑,自白玉小瓶內取出一枚做工頗為精致的糖果來,塞到了我口中。

那枚糖果甫一入口甜蜜極了,然而下一妙,剝去外面那層糖衣,便只剩滿口的腥苦味兒,并且迅速化了開來,連吐出去的機會都沒給我。

眼淚差點掉出來。

沈梧大笑出聲,心情頗好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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