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番外 桃花酒(上)
那是一年七月初七,我入師門五年有餘,第一次同師父一道下山。
正值戌時,天色還未黑透。走在街市之上,我小心抓着師父衣角,四處張望,見那街市兩側戶戶結彩張燈,飄揚于空的緞色绮麗,只覺新奇之極。
師父先我一步走在前方,一襲白衣,眉眼溫淡,容色比之那灼灼火光,還要奪目三分。
只是走在鬧市之中,便教不少姑娘看直了眼。
我雖極少來到山下,卻也從書本上知曉些放河燈的習俗,而今有了機會,便拉着師父一道去了河畔。
遠遠望見河面上飄着幾盞花燈,順着河水緩緩流淌,很是漂亮,我便也去讨了一盞。
我按照匠人所言,點燃了燈盞中紅燭,卻看他無絲毫動作:“師父不放一盞嗎?”
他目光望向遠處,眸光淺淡,明明就立在我身側,卻無端讓人覺得遙不可及。
聽到我問話,他才收回視線,低眉瞧了眼我手中燈盞,嘴唇動了動。他聲色醇厚,低語時音調偏沉,聽在耳中,煞是撩人。
卻只得一句:“鴻兒怕是不知…這燈是給死人放的。”
抱着河燈的我:“……”
他總是這般不解風情。
還記得,三月初三,長明山上桃花開得正好。他端坐于桃花樹下彈琴,弦音清越,蘊着內力的樂聲掃過,桃枝顫動,枝葉間桃花紛紛揚揚,仿佛一場花雨。
再看時,片片桃瓣落滿他素白衣衫。
我方自後山練劍歸來,懷裏抱着青吟,入眼便是此景,一時摒了呼吸,只怔怔望着他。
“師父,我看着桃花開得正好,不如釀上一壇桃花酒,來年今日于此同飲?”說話間,我從枝頭折下一枝桃花,含了片花瓣入口。
他瞧着我動作,略一凝眉,望了我眼,緩聲道:“…這花瓣可是苦的。”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說話,頓覺一股苦澀之味自口中蔓延,舌尖都有些麻了。正欲開口,先被自己嗆了一口,險些岔過氣去。
我彎着腰不住咳嗽。
師父忽然伸手,自我頭上摘下一片桃花,只見他十指修長,指間執一片桃瓣,愈發襯得指尖素白。
他袍袖微振,下一瞬,那片桃瓣便脫手而去,攜着破空之音,直直插入盤旋于樹下的黑色細蛇七寸!
桃瓣沒入蛇身,劃開皮肉。只見那蛇在地上扭動數下,便再沒了動靜。
卻聽他道:“這五步奎毒性甚強,取其膽,用來釀酒倒是不錯。”
方才聽他那麽一說,我這花燈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得尴尬地抱了一路。
他走在我身側,看我滑稽地抱着盞燈走在街上,眉心微攏,疑惑道:“為何抱着?”
“本想替師父求個平安。可師父都那麽說了,我這燈如何放得出去?”我低着頭,有些委屈。
聞言,他眉頭皺的更厲害了:“想放便放了,何必在意他人?”
“師父,這燈放的本就是個心意…”卻看他依舊一臉的不明所以,我嘆了口氣,不再試圖給他洗腦,“得了,就您這點情趣,活該單身一輩子。”
順着河畔往上游而去,二人都沒有再開口。
就這麽沉默了會兒,他破天荒地先開了口:“鴻兒想去哪?我陪你。”
沒料到他會開口,我一怔,方才正看着河岸邊停泊着的畫舫,只見其上張燈結彩,暮色之中灼灼耀眼,煞是漂亮。便下意識接了句:“河邊的畫舫很是漂亮。”
他順着我視線望了過去,目光微凝,卻是沒說什麽,牽起了我的手。
長久以來,他都是以一種孤高絕世的姿态,淡然旁觀,游離于人情世故之外。如今指尖與他掌心相處,才發現,與他那冷淡的性子不同,手心的溫度,竟是如此溫暖。
行至那畫舫之前,被迎來送往的俏麗姑娘攀上手臂,女子香粉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擡頭,瞧見那龍飛鳳舞寫着“天上人間”的招牌,才發覺這竟是一處秦樓楚館之地。
毫無防備之下被抓了手腕,我無措地想要推開那名女子,因我乃習武之人,又不敢用力過大傷了她,一時間便成了半推半就和她糾纏一處。
來到這裏後,師父從頭至尾都冷着一張面,想要碰觸他的,皆被一股無形之力隔了開來。那些女子無法得手,便都向我纏了過來。
不知不覺間,師父松開了與我交握的手。
被女子們那撲鼻的香氣包裹,直熏得我腦袋發昏,下意識的想要向師父求助。好不容易撥開面前女子,卻看他立在一旁,面上沒什麽表情,只冷眼瞧着我與那些女子糾纏。
他薄唇輕啓:“鴻兒說的來這裏看看,現在見了,不喜歡嗎?”
我忽然明白過來,提起畫舫時他為何蹙眉,他知道這裏是煙柳之地,卻又順從我的意思來了這邊。
師父他從來都是如此,對我的選擇,無論對錯,都不會多加幹預,只讓我自己學會去辨認。
今日亦是如此,我若不開口,他便不會出手。
我心裏清楚,只要我告訴他不喜歡這般,他便會趕走那些女子,繼續陪我過完這個乞巧之夜。
卻是心有不甘。
這麽多年了,他一直都是這般若即若離,有時候會待我極好,有時候又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我,明知道我讨厭的,卻又視若無睹。
我深吸了口氣,回瞪着他:“怎麽不喜歡了?我來這裏就是為了如此!”
“也好。”他如此說着,面無表情,與我錯開了視線。
我被那些女子簇擁着上了閣樓,畫舫之內,熏爐生香,紅色的薄紗層層疊疊,一層漫過一層。
我扭過頭,努力向身後張望,卻再也看不見他了。
待我被拉扯着送入房中,在紅木桌邊坐定,四五個女子自屋內帷幔中緩緩走出,她們衣着暴露,肩背處□□大半,稍一動作便露出胸口無限風光。
我只覺臉上發燙,低頭挪開了視線。
其中一個紫衣的女子嬌笑着,不依不饒坐到了我旁邊,身體柔弱無骨貼了上來,在我耳邊不住哈氣。另一個藍衣的女子則靠在我身側,替我斟酒。
我有些後悔了,不該為了賭氣為難自己。
待那藍衣的女子斟完一杯,我實在坐不住,打翻了酒杯,稍一用力擺脫了二人糾纏,起身正欲離開。
剛起身,不料還沒走兩步,只覺腳下一軟,渾身上下內力全無,竟是直直倒了下去。
我身體微側,栽倒在挂了簾幔的床上。
來到這裏後,我沒有吃閣內任何東西,而今結果,八成是那熏香之中摻了散功散!
心中大震。
那紫衣女子嬌笑道:“公子,既然來了我們‘天上人間’,不享受一番怎麽好離開呢?”
她一只手攀上我肩膀,将我翻過身來,靠近之時,女子身上的香氣纏繞上來,柔軟的肌膚與我相觸。
沒由來地讓人厭惡。
我想要推開她,身上卻無一絲力氣,眼看那紅豔的嘴唇就要貼上我的。
忽然,她悶哼一聲,身體軟軟倒了下去。
我一怔,卻看其他女子也都倒在了地上,沒了動靜。
一陣清風拂過,閣內窗戶大開。
小桌邊上,原本我坐的位置,毫無預兆的出現了一個人。
他轉着酒杯,偏過臉來,這才看清他的正臉——一襲玄色長衫,腰間別着一把劍,烏發在腦後簡單束起,銀質面具遮去半張臉,勾起的唇角含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他悠悠起身,先是去案臺上取了支毛筆,沾了些墨汁。不緊不慢踱着步子,最後站到我邊上,手裏執着筆,居高臨下瞧着我。
我死死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些什麽。
他垂了眼,目光對上我的,短促地笑了聲:“小小年紀跑出來喝花酒,真是不乖。”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夕番外,過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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