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見
“喂,醒醒!”
一片白霧中,彷彿聽到有人在對自己說話。
那聲音冷淡粗暴,透著一股不耐煩。
布裏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一片雲霧之中,周圍淡淡的水汽讓人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的意識在慢慢恢復,先是聲音,然後感覺到身下冷硬的床板,空氣中泛着雨後淡淡的植物的清香氣息,只是自己的身體似乎還無法動彈。
“醒了?”
男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布裏艱難地將眼睛撐開了一條縫。
眼前的男人身體精壯,粗布衣服簡單地套在身上,腰上系著一根皮繩,四肢都露在外面,隱約可見皮膚下那肌肉的爆發力。
男人有一雙極度冷漠的眼。
冷漠中透露出幾許嫌棄。
布裏深吸一口氣,再次努力,才勉強從床上將自己撐起來。
僅這一個動作,已經讓他微微出汗。他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還沒等他再次嘗試,男人利落地閃身坐在他旁邊,強硬地將他固定在臂彎裏,另一手拿著一碗藥,不由分說地灌了下去。
布裏被溫度略高的湯藥到了舌頭,嗆得直咳嗽。喝完藥便又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靠在男人身上。
男人並不溫柔地幫布裏重新躺回去,拿著藥碗出去了。
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牆壁混合著泥土和石塊,風格很是粗礦。除了布裏躺著的床,房間裏還有一個木質衣櫃和一套桌椅,看不出是什麼風格。窗戶用厚厚的動物皮毛封著,屋裡沒有光,十分昏暗。布裏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憋悶喘不上氣,想想剛才男人的神色,大概是不願意理會自己的,只好扶著牆壁站起來。
一動才發現整個身體像生銹的機器,一動就全身疼痛,咯吱作響,他咬著牙挪到窗前,手剛剛要碰到皮毛,忽然聽到門響,緊接著右腕一陣劇痛,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被男人抓在手裡,逃脫不得。
“放開我!”布裏聲嘶力竭地喊道,而這聲音在男人聽來卻十分微弱。
見這人已經虛弱至此,還拼著命要逃離自己。往日種種忍讓,竟換不來最後一絲尊重。
手中的人膚色蒼白,手腳無力,根本不堪一擊。
男人狠狠喘了兩口氣,強忍住全身血液中流淌的暴怒,將布裏拖回床上。布裏經這樣一番折騰,也再沒了力氣。看到男人沖天的怒氣,默默歎了口氣。
“這位先生……”布裏時刻觀察著男人的神色,見他略有疑惑,連忙換了個稱呼,“能否告訴我,我是在什麼地方?我什麼也記不起了。不知道是不是給您添了麻煩,謝謝您……嗯……照顧我,如果我另外有住處的話……”布裏小心翼翼地組織語言,生怕一不小心再次點燃這頭明顯怒氣衝天的暴龍的神經。
“不用再費心思了,布裏。”男人聲音裏透出濃重的失望。
“失憶這招你已經用過三次了。”
布裏呆了一下,蒼白的臉迅速紅了起來。
“我不是騙你……”
“明天就離婚吧。”說完種種吐了一口氣,毫不猶豫地離開了房間。
布裏還在床上發呆。
離,離婚?
醒來以後對周圍的環境一點也不熟悉,以往的記憶一點也沒有,遇到一個時刻處於暴怒邊緣的高大男人,而這個男人還是自己的……伴侶?
布裏終於成功崩潰了。
男人在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夜幕降臨,布裏在床上瑟瑟發抖,恍惚間好像又發起燒來,他恍惚意識到自己應該去看醫生,可是無奈連眼睛也睜不開,直到後半夜,下腹也疼了起來。
心中正焦慮,聽到房間外面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攢足力氣朝外面喊,“救……救救我……”
帕羅德捕獵回來,像往常一樣把獵物仍在院子裏,換了人形剛要處理獵物,忽然手中一頓,仔細辨別,聽到房間裏細細弱弱的叫聲,一臉嫌棄地扔下獵物進了房間。
床上布裏已經燒紅了臉,冷汗順着額頭滴下來。帕羅德暗道不好,連忙用被子裹著布裏抱起來,大步朝祭祀家中走去。
布裏感覺到男人回來了,略微放心,顫抖著抓著男人的前襟,柔弱的樣子讓男人不禁心軟,想起他喊救命的樣子,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人能給他依靠。
這人,也就只有虛弱得失去了意識的時候才會依靠自己。
到了祭祀家裡,祭祀一看布裏情況不好,連忙吩咐帕羅德把他放在床上,身子躺平,而布裏因為腹痛,總是蜷縮著一手捂著肚子,另一手抓著帕羅德,大顆汗珠一滴一滴落下。帕羅德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握著自己的手,這種被依靠的感覺就像柔弱的流浪貓趴在鞋上不肯走,惹得他煩躁不安,卻又無法下重手将它趕走。
“愣著幹什麼!”祭祀沙德波克吼了一聲,“帕羅德,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是他身體這麼差的時候懷孕,現在性命危在旦夕,有什麼問題不能回頭再說?他父母也不在身邊,現在……”
熊族第一勇士帕羅德此時卻不太對勁,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呆勁。
“你說……他,他懷孕了?”
“他的身體你難道不清楚嗎?雌性懷孕以後症狀很明顯,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照顧他的,他再不好也是你的雌性,現在又懷孕了,聽我的勸,好好過日子得了,整天打打殺殺的有什麼意思……”沙德波克一邊數落帕羅德,一邊不停地給布裏治療,并配好一些草藥交給了帕羅德。
“這些帶回去,看他不舒服就用一些,但不能多用,超過劑量對胎兒不好。”
帕羅德仍是一副震驚中的樣子。
沙德波克見過很多初為人父的獸人這幅傻樣,心中好笑,對着帕羅德肩膀使勁一拍,“行了,別一副喪氣臉,你這獸崽子太折騰,他本來就身體不好,撐不住也是正常的,帶回去好好照顧著,孩子生下來什麼事解決不了?”
在沙德波克的唠叨中,帕羅德神情恍惚地抱起布裏,朝沙德波克說了聲“多謝”,便大步朝家走去。
說起小崽子,他並不是不開心,但他知道,布裏是不愛他的,布裏若是知道自己懷孕,恐怕又要大鬧一場。
他和布裏,很小就認識了。
帕羅德並不是熊族部落的人。他小時候被母父丟棄,與部族走散,流落在外,被布裏的父母收養。布裏從小身體很差,他們想要給布裏一個玩伴,也許有小朋友一起玩,會讓布裏多活動活動,慢慢健康起來。
然而這個願望最終也沒有達成,布裏終究還是太虛弱,連自家的院子都無法走出去,但這副瘦弱的身子竟也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十五歲。
因為從小生病,布裏性格十分乖僻,又因為父母和帕羅德都寵著他,他變得越來越任性,一個不滿意就哭鬧,一哭鬧就繼續生病。到了十五歲要結成伴侶的年齡,族裡大多數獸人都不知道還有布裏這麼一個人,帕羅德因為想要報答布裏父母收養的恩情,同意與布裏結成伴侶。
帕羅德雖然不是熊族,但因為他從小就身體強壯,每次都能帶回最多的獵物,熊族裏很多美貌健康的雌性都很對他很是仰慕。
帕羅德對雌性並沒有多少好感,從小在布裏家裡長大,布裏的病弱讓他覺得雌性大概就是一種責任,甚至是一種累贅,與這個念頭一同產生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煩惱和辛勞。
而這種抵觸在成為伴侶之後變成了完完全全的厭惡。
原因只有一個:布裏喜歡上了熊族組長的兒子烏格朗。十五歲的雌性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在他們的結契典禮上,很久沒有見到過外人的布裏一擡頭正好看到了對他溫柔微笑的烏格朗。從那一刻起,布裏就像瘋了一樣,一心一意地喜歡著烏格朗,這種絕望又不肯罷手的愛情一直折磨著布裏。後來布裏趁著帕羅德不在,硬撐著自己病弱的身體走出家去找了烏格朗,向他表白,結果還沒等到迴應,自己先暈倒了。
烏格朗把他送回了家,從那以後,族裡的人對布裏都由衷地不喜。
前幾天,布裏覺得是與帕羅德的伴侶關係阻礙了他和烏格朗,便向帕羅德提出離婚的要求。帕羅德沒有答應,布裏便鬧了脾氣,之後就一病不起。
而現在,帕羅德看了看懷裡的布裏,比他十五歲結契時更瘦了,一副沒什麼重量的骨架,走幾步都十分艱難。
帕羅德不知道布裏還能活多久,這種垂死掙紮的愛情忽然讓帕羅德產生了一種悲憫。畢竟是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人。布裏如果就這樣死了,大概自己也是會傷心的吧。
布裏還發著燒,兩隻手縮在胸前,臉上不正常的潮紅還沒散去。帕羅德回到家,把他放在床上,又思索起要不要告訴他懷孕的事。正要離開,卻被布裏抓住了衣角。回頭一看,布裏睜開迷濛的雙眼望著他。
“不要走……”
雖然這個人脾氣暴躁,但布裏自從早上醒來,一直都是這個人在照顧自己。於是在半夢半醒中,布裏自然而然地求助于這個強大的男人,希望他的陪伴能讓自己好受一點。
帕羅德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布裏,即便是病弱,曾經的布裏也一直是驕縱的。那種放飛自我的任性和現在布裏的任人擺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帕羅德翻身上床,躺在布裏旁邊,在種種複雜的心情中睡了過去。
夢中,布裏看到一個人。
只是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布裏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的青梅竹馬,他的青蔥年少,他的婚姻不幸,欺騙與背叛,一幕幕場景像破碎的默片電影一樣輪番在腦海中上映。
布裏頭痛欲裂,拼命想要找到這電影的開關,将它隔絕在自己大腦之外,磕磕絆絆卻是無用。夢中的布裏無處可躲,背叛的感情凝成了實質,像利劍一樣射向布裏,他無力阻擋,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萬箭穿心。
最後,自己苦苦護住的孩子也跟著自己死在那個人的情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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