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我害怕
淩頌的目光終于落回溫元初的臉上。
那雙泛着水光的眼睛裏,藏着膽怯的憤怒,又近似于哀求。
他在等一個想聽又害怕聽到的答案。
他看到溫元初神情裏的哀傷,和欲言又止。
淩頌的眸光一點一點沉下,逐漸被淚水模糊。
溫元初看着他,終于啞聲開口:“淩頌……”
“你說話啊,……你到底是不是?”
“對不起,我騙了你。”
“你是溫徹。”
“是。”
溫元初只看到淩頌大睜着滿是錯愕的雙眼,臉上有眼淚洶湧而下。
淩頌的嘴唇翕動,再發不出聲音,身體不停地顫抖,漲得通紅的臉上全是滾燙的淚。
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幾近窒息。
“淩頌,你別這樣。”溫元初顫聲道。
他伸手過去,試圖又一次碰淩頌的臉。
淩頌反應極大地向後躲開,跌跌撞撞地從椅子摔到了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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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元初的眼瞳狠狠一縮,上前去扶他,被淩頌用力揮開手。
淩頌下意識地往後躲,哽咽哀求:“你別過來,我害怕,你別過來,我求你了,我害怕。”
溫元初收回手,不敢再動。
他跪蹲在地上,泛紅的雙眼定定看着淩頌,澀然出聲:“淩頌,毒酒不是我叫人送給你的,我沒想過要害你,從來沒有。”
“我喜歡你是真的,我一直都喜歡你。”
“不管是溫徹還是溫元初,我都喜歡你。”
淩頌卻仿佛木了一般,嘴裏重複地只有同樣幾個字。
“我害怕,你不要過來,我害怕……”
淩頌怕他,溫元初一直都知道。
但親耳聽到淩頌說出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感依舊不好受,血腥的味道不斷在口腔、喉管裏翻湧。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能讓淩頌不這麽抗拒他,他把這件事搞砸了,從淩頌親口問出來起,就已經徹底搞砸了。
“淩頌,……我保證不再騙你,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好不好?你不要怕,我不會碰你,我就這麽跟你說話。”
不管淩頌願不願意聽,溫元初深吸一口氣,以盡量平緩的語調開口說。
“毒酒不是我叫人送給你的,是那幾位宗室王爺,他們想要造反,想借我的手除掉你,再處置了我。你的師父刑道人跟他們勾結,他偷拿了你的調兵符,以救駕的名義去調動了京北大營的兵馬。”
“你以為你手裏的調兵符比不上我的一句話,其實不是,我從來沒有限制過你手中的權力,北營兵馬兵臨城下,城中亂成一片,他們借這個拖住我。”
“等我把事情處理完,進宮去見你時,……你已經喝下了那杯毒酒。”
溫元初艱難地上下滑動喉嚨,若非面前這個人是淩頌,他永遠不會也不願再去回憶那一幕。
當時的許多場景都已變得模糊不清,唯有淩頌七竅流血倒在大殿中、緊閉起眼再無生氣的模樣,這些年反反複複地出現在他的噩夢裏,一再地糾纏他。
不去回憶并不能就此忘掉。
每一次從噩夢中驚醒,下一次的夢魇就會變得更清晰一分。
如果不是眼前還有一個活生生的淩頌,他這十幾年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撐過來。
淩頌低着腦袋,縮在牆角落裏,依舊在低聲抽噎。
溫元初強忍着上前去抱住他的沖動,啞聲繼續說:“興慶宮,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滴水不漏,那回你喝醉了,哭着跟我說,我安排給你的那些人像是一直在監視你,讓你覺得害怕難受,所以我撤走了一部分人,就因為這個,給了那些居心叵測之人可乘之機。”
“都是我的錯,我沒有護好你。”
“我将馬太傅從你身邊攆走,是因為他過于迂腐,教的那些刻板的為君之道,在那個亂象頻生的時代根本不适用,只會帶你走上歧途,可我嘴笨,不懂得跟你解釋,只會強硬地做我認為對的事情,讓你誤解。”
“你因馬太傅的事情傷心氣恨我,我不敢再随意動你身邊的人,怕更惹你不高興。你的那個師父,我分明一早就懷疑他居心不軌,但沒有确鑿證據,一直按捺着沒動他,到頭來反而害了你。”
“我從前一直罵你無能廢物,其實我才是最無能的那個,我自以為是做的事情,結果卻造成了最壞的後果。”
“淩頌,我做過很多錯事,可我真的從沒想過要害你,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我怎麽可能會害你。”
“這輩子前頭十幾年,你把從前的事情全都忘了,我不甘心被你忘得這麽徹底,我知道那個人是你又不想承認他是你。所以才會說那些氣話,用那樣的态度對你。你的記憶回來後,我高興得幾乎要發瘋,但是很快我就發現我根本不敢讓你知道,我就是你前世最讨厭的那個人。我怕你知道了,再不會理我,會躲得遠遠的,我是個懦夫,我也是個懦夫。”
“淩頌,對不起。”
溫元初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淩頌始終低垂着腦袋,沒有出聲。
他或許信溫元初說的都是真的,但他本能地覺得害怕,甚至恐懼。
渾渾噩噩的腦子裏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溫元初的聲音被屏除在外,變得混沌不清,他給不出任何的回應。
靜谧的房間裏只有挂鐘的指針走動的些微聲響。
長久的沉默後,溫元初去浴室拿來熱毛巾,遞給淩頌。
更放輕了聲音,像是怕再吓到他:“很晚了,你去睡覺吧,這些都是從前的事情了,不要再想了。你不要怕,過去的事不會再發生,我跟你保證。”
“你現在不想見到我,我就不出現在你眼前。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想明白了,還有什麽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騙你。”
溫元初起身離開。
等他的腳步聲遠去,淩頌才似如夢初醒,爬回床上将自己裹進被子裏,一絲縫隙不留。
仿佛這樣就能回避心裏不斷冒出來的那些恐懼之意,不至于再害怕得渾身發抖。
将将退下去的低燒,很快又蹿了起來。
溫元初走出淩家,獨自一人在微涼夜色中站了許久。
淩頌流着淚的那雙眼睛,反複在眼前浮現,揮之不去。
他回來的第一年零六天,他知道了,他哭了,他說害怕。
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他不再害怕?
對不起。
淩頌昏睡到第二天清早,他媽來敲門叫他起床才發現。
于是接着打針吃藥,又在床上睡了一整天。
在那些徘徊不去的夢境裏,他看到許許多多的人,最後是溫徹。
那雙冰冷淡漠的雙眼,逐漸變得哀傷。
那個人也變成了溫元初。
周一清早五點不到,淩頌再次醒來,身上的熱度已經退了。
他擡手按在額頭上,恍惚間想起之前的事情,還當是自己又做了一場噩夢。
直到他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點開看到溫元初昨晚發進來的微信消息。
溫元初:我聽超超說你又發燒了,好好吃藥休息,別再難過糾結了,你不想看到我,我保證不出現在你眼前,我跟學校請了假,這一周都不會去學校。
溫元初:淩頌,你要快點好起來。
淩頌木愣愣地盯着那幾行字。
最後那一句,前幾天溫元初留給他的便箋上,也是這麽寫的。
這個人從來就不會說什麽特別漂亮的話,可即便是這樣樸實的安慰之言,他前輩子也從未跟自己說過。
淩頌下床走去窗邊,拉開了一點窗簾朝外看。
對面房間窗簾緊閉,沒開燈。
外頭還下着雨,灰蒙蒙的一片。
淩頌茫然地動了動眼睫,重新拉上窗簾。
七點十分之前,淩頌準時到校。
出門時他媽還特地問他要不要再請一天假,淩頌下意識地看向隔壁那幢別墅,愣了一秒回神說不用。
溫元初果然沒來。
一直到晨會和早讀都結束,第一節課的上課鈴都響了,淩頌身邊那張桌子還是空着的。
周一早上第一堂課是英語,淩頌心不在焉,怎麽都集中不起精神來。
課間時,王子德打聽來消息,溫元初确實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他的競賽初賽成績出來了。
數學意外的沒考好,只拿了省三。物理倒是考的很不錯,分數接近滿分,下周末要參加複試。
于是溫元初幹脆跟學校請假,說這一周要專心準備物競複賽。學校對他的期望很大,而且一周時間也耽誤不了什麽,馬國勝特地給他批了假。
王子德張揚他們幾個還在議論紛紛,都好奇得很,怎麽溫元初這次數學竟然沒考好?
淩頌頹然趴到課桌上,沒有參與他們的話題。
只有他知道,那天溫元初提前了半小時交卷,能考好才怪了。
可饒是這樣,他也進了省三,遠非一般人能比。
溫元初說不出現在他眼前,果然就不出現在他眼前了。
淩頌略略松了一口氣,心裏又莫名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悵然。
他們的月考成績也陸續出來。
溫元初又是年級第一,淩頌這次,卻沒考好。
各科成績都比上學期期末退步了,年級總排名更退了一百多名。
這個結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這幾天他一直病着,加上心思飄忽,沒考好太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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