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

冬季的天總是不見幾分白,還沒亮上幾時刻,就很快黯淡下來。

四周景色憔悴的很,沒得精神,就如天地色皆是青灰一般,像病人的面色。

這種氣候總是不讨人喜的。

就在這樣冷寒交加的天氣裏,見一方石地上跪着個人。

他腰挺筆直,面色寧靜,黑澄澄的瞳仁像一池幽深的水,探不清情緒為何。

跪的越久,地磚上的寒氣愈發濃重,沿着膝蓋,蔓延至身心每個角落。

真是冷呀,砭人肌骨般。

天,更是陰沉。

似乎就快壓垮了那遠方的枯枝。

風料峭的吹,帶着刺骨的濕冷。

可是,就是這樣的灰蒙寡色中,天空中已開始飄下了縷縷白絮。

悠悠蕩蕩,輕輕柔柔。

沉凉擡眸,黑幽幽的眼中晃開一絲漣漪,他伸出顫抖的手,接住了飄至身旁的白絮。

不想竟是下小雪了。

也許再不過幾日,就會大雪滂沱,天地間瑩白一片。

沉凉的手是如此冰冷,卻不想還有點點溫度,那雪絮落到手心中,稍許,就化作了水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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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自己身上還是有溫度的,不至于凍寒到麻木的境界。

已經兩個時辰了。

常人都不會在這種天氣下待這般久的。

沉凉在外邊地上跪了這些時辰,可是遲遲沒聽到屋內傳來任何動靜,他穿的單薄,衣裳裏也只加了一層棉,如何也抵抗不過如此大寒。

空中白絮不斷落下,白的慘烈,猶如沉凉的唇色,不見絲毫紅潤色澤。

就在之前,夫人召他過來。

他不知何事,後來才知,原來是問他話。

說是家常,不似家常。

夫人重點問三句。

一則:你與衍兒究竟是怎樣?

二則:衍兒與你究竟是怎樣?

三則:你們倆究竟是怎樣?

話不過三,不離其一,多麽簡單的問題呀,可是沉凉凝眉,嘴唇嗫嚅張合,可是如何也答不上口。

一聽問話,沉凉心中千回百轉,閃現過許許多多片段,卻不能說出一個。

夫人提到的三句,實則就是同個意思,沉凉一聽,怎會不明白。

“怎樣”究竟是怎樣?又是指哪個方面?

說起來,他也不知道,又該作何回答。

徐氏等上片刻,不見沉凉出聲,便是細細打量這個比衍兒還小上一二年華的少年郎。

少年着白衣,青絲如墨,靈眸淡然,菱唇不點而紅,身上肌骨纖秀,姿态更是沉靜如水,好一個秀美的人兒。

可惜,擁有這副皮相的卻為一男子,真是禍哉!

徐氏盯着沉凉,面色柔和,眼神卻淩厲的很。

可再是淩厲,再是威嚴,沉凉也是遲遲不作答,徐氏盯着沉凉看上許久,最後嘆聲,看樣,這孩子不僅僅是姿态如水,心思怕也是難以探測。

沉凉眸中的光點淺濃交織,忽閃忽暗,心中百言宛轉其中,可是萬萬應不上一個問題。

許久,倒是夫人先開了口。

她用蓋子掀了掀茶水,輕輕吹散了氤氲在杯中的熱氣,眼神透過朦胧的霧水看着沉凉,緩緩說道:想必是屋內太暖,不便于思考,不如你去外邊跪上一會,也好清醒清醒頭腦,想清楚了告訴我也不遲。

這一跪,便是兩個時辰。

饒使身體再好的人也該支撐不住了。

期間,一個喚茗兒的丫鬟時不時來外面看看情況如何,再禀告夫人。

若是瞧仔細了,這個茗兒可不就是那夜撞見了容衍與沉凉相擁在亭子裏的丫鬟麽!

可是,這一切,容衍并不知,沉凉亦如此。

後面,茗兒再次來看時,見跪着的沉凉晃了晃身子,終于是傾倒在地上。

茗兒驚呼,喊道夫人、夫人。

徐氏從屋內出來,開門就是寒風蕭寒,呼呼掠過,突如其來的冷意使得自己身子不由顫抖了下。

灰暗的空中源源不斷飄落下白點粒粒,覆蓋在地面之上。

徐氏面色詫異。

這下雪了,天可就更是凍寒三尺了。

徐氏問茗兒:“這多久開始落得雪?”

茗兒回道:“落雪已有一時辰有餘了。”

雪沒下多久,因此不足以覆蓋地面,可是比雪還為慘白的是倒在地上的沉凉。

墨發少年,面色賽雪,黑的濃烈,白的明豔。

天地間似乎所有的色彩都在悄然消散,就僅存着這二色相間了。

徐氏掩下自己錯愕的神情,她不想這個小少年竟會如此堅韌,在這種刺骨的氣候中跪了這麽久。

方才還想說“潑醒他”的話語到了嘴邊就改口道:“送他下去吧。”

繼而徐氏一聲嘆息,似在遺憾,又似在惋惜。

******

等到安陽再次見到沉凉之時,已經是卯時,不足夜深,卻是夜将至。

是夫人那邊的人送來的。

安陽還在屋子裏就聽見了外頭的吵嚷,“有人在嗎?”

“诶——”安陽在裏頭應着,想着此刻誰還會來此,就出門看去。

見屋外不遠處拱門哪兒站立一人,瞧仔細了原是伺候夫人那邊人,他認得,是阿丁。

阿丁身高八尺,體型魁梧,與之趴伏在阿丁肩旁的沉凉比起來,着實有種不協調的怪異感,因為沉凉看上去太羸弱了。

而安陽不解的看着眼前情景,心生疑惑。

好端端的怎成這副模樣了?而恰好出聲的阿丁就替他解除了這個疑慮。

“快扶着吧,送他回屋,在冷風中白白跪了兩個多時辰怕是着了寒。”

“啊?”安陽吃了一驚,心中越發的矛盾,今天接二連三所發生的事實在有些令他難以消化,可他還是忙不疊地從阿丁手中接過沉凉。

阿丁也是個熱心腸,望着沉凉的神情有些憐憫,還特意對安陽囑咐了幾句,方才搓熱乎着手離去了。

當安陽從阿丁手中接過沉凉時,心裏唯一的感受便是:輕,實在是太輕了。

沉凉怎會瘦弱到如此境界,從衣裳外面摸着,似乎沒有幾兩肉。

安陽心思複雜的攙扶着沉凉一步步朝着他房間走去,直至到了屋裏,将沉凉放在床上,安陽才抹了一把額頭,喘了口氣,接着又連忙把炭火生起,置于床旁,不消一會,屋內才算有了些暖氣。

安陽坐着凳子,将手擡高在炭火之上,烤熱手,然後一邊看着床上的沉凉。

他見沉凉膚白如紙卻有顯微的潮/紅,一對疏淡清淺的眉不安的擰攏,眼睫輕顫,毫無唇色。

不好——

安陽擔憂的将另一只還沒烤熱乎的手置放在沉凉的額間,一探,果真滾/燙。

沉凉受寒而發溫熱。

突然又想起阿丁所說,他白白在冷風中跪了兩個多時辰。

這外面有多冷安陽又不是不知,何況今日還落了雪粒,這是大寒聚集才會有的現象,侍婢家仆都不願在這勞什子的天氣裏多待片刻,而沉凉何故要受這般罪。

真是替沉凉憤懑不已,說實在,安陽不是個多事的人,若不是平日裏沉凉待他很好,他可不願意管這閑事。

可是頂多安陽的怒氣也是在心裏想想罷了,就算他再愚笨,也該想到,罰沉凉的人是誰。

夫人,他可頂撞不起。

于是乎,安陽端來一盆熱水,把毛巾浸濕,擰幹,疊好,平鋪在沉凉光潔的額上。

然後反反複複許多次,到了後邊,見沉凉面上隐隐多了層細汗,安陽才松了口氣,再次将毛巾放在沉凉額間。

這次安陽坐在沉凉旁邊,稍顯癡迷的望着沉凉。

頭回這麽近距離的盯着沉凉看。

看他的眼,看他的鼻,看他的唇。

無論怎樣看,都是個極美的人兒躺在床上。

安陽心裏還有那麽一剎那想到,倘若将來自個娶得妻子有沉凉半分姿色都是他修來的福分了。

可是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就被安陽極力否定了。

周圍無人,他卻像個被人窺視了心事一般,面色微紅。

想什麽不該想的,安陽小聲在心裏責罵着自己。

怎可将男子的樣貌與女子相比呢!

真是糊塗呀!

安陽匆匆忙忙把冷了的毛巾從沉凉的額上拿下,後又幫沉凉将被子掖好,之後端着水盆出了房間。

那頭,容衍處。

打從安陽撞見了他與芍藥的樣子,容衍心裏就發慌的很,嘴上哄着芍藥,心思卻早已飄遠。

環着芍藥腰部的雙手也不自覺松開了。

他輕輕撫着芍藥的背脊,邊在她耳畔柔聲說道:“好妹妹,你再這麽哭下去,我可真不知怎麽辦了。”

對呀,容衍此刻是真不知怎麽辦才好了。

他現在心心念想着的是,沉凉在何處,若不是芍藥突然上門來,他怕是已經動身去找沉凉了。

聽着容衍這麽說,埋首在容衍懷中的芍藥擡起頭來,眸中淚光浮現,雖說沒有再流淚了,可是這梨花帶雨的模樣可真是我見猶憐。

一擡眸,容衍俊朗的臉龐就近在眼前,芍藥眼神迷蒙,埋藏在心底很久很久的愛戀似要在這一刻全部釋放出來,她咬了咬銀牙,狠下心來,丢掉了女子的矜持,湊近容衍,作勢要吻上去。

容衍驚愕不已,本能的反應使他稍稍側過臉,芍藥的吻一下落在了容衍嘴角處。

芍藥杏目瞪圓。

容衍亦是大驚。

房裏暖氣微沉,銅爐裏香氣安神。

容衍先反應了過來,看着芍藥半天說不出話來。

芍藥似在為剛才的沖動而後悔不已,被容衍過分質疑的眼神盯紅了臉。

在質疑什麽呢?

在質疑我是喜歡公子的吧,喜歡了很久——

很久——

入骨相思知不知?不知,不知。

原來最最癡傻的人莫過于公子了。

芍藥想着,窘迫難受,熬不住這份詭異而安靜的氛圍,而幾步退後,然後跑出了房間。

“芍藥——”

容衍喊道,就算及時伸出手,可是也只有絲滑的衣綢劃過手面。

到了這時,容衍才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了芍藥對他的情感。

這種感覺莫名熟悉。

求之不得,欲語還休。

他有情與沉凉,而求不得。

芍藥有情與他,亦是不易求之。

‘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淺。

容衍忽覺全副身心昏沉的很,整個人被煩悶所籠罩,早晨的閑适早已消散雲煙,他幾步走到床前,重重将自己摔在被褥之上。

他多麽希望這只是場大夢,醒來,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多少愛戀終究換來的是相思。

相思亦是一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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