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
來到沉凉他們住的院子裏時,外邊并沒有什麽人,安靜的很,大夥現在都在忙着做事去了,只因沉凉生病了,所以留在屋裏休息。
在昨夜裏,如果不是他親自來找沉凉,估計也就沒有人會告訴他,沉凉病了。
也是,區區一個下人,誰會放在心上,這偌大的府中,只有伺候好主子了,才是最重要的事。
人心随着趨炎附勢而變得冷漠。
而,他問了安陽,沉凉為何生病了?
安陽只是吞吞吐吐、結結巴巴的搪塞了個理由就這麽應付過去了,當時他一心想着去看沉凉,也就沒糾結過多,安陽倒是趁着他不留意的時候就一溜煙的跑走了。
這樣想來,也是有膩味。
當容衍到了沉凉門前時,才想到今天一早因為賭氣而出來的事,現在又莫名其妙的回來,還真是有些尴尬,正當他心中猶豫不決時,房裏傳來瓷器落地的聲音,容衍一緊張,急忙推開了門,問着“出何事了?”
屋裏頭,沉凉偏頭看着闖進來的容衍,而他右手還拿着茶壺,腳底是只碎了的杯子。
這下,就成了真尴尬了。
容衍站在門口,再沒動過腳步,進退不得,如何是好。
反倒是沉凉顯得輕松,他又擺好了一個茶杯在桌上,接着猶疑了會,再在旁邊擺上了另一個茶杯,然後右手提壺。一汩清流淌入杯中:“我剛剛不知道安陽幫我燒好了水,所以不小心被燙到了,”沉凉望着容衍解釋道,接着坐在了凳子上向容衍示意着,“我這兒沒有茶葉,只有熱水,如果不嫌棄可以過來喝點水暖和下身子,也比站在門口吹着冷風好。”
聽了沉凉的話,容衍心底忽然喜悅起來,看來沉凉溫熱快退散了,不然說出的話又怎會這般精神。
“進來進來,屋裏頭暖和,為何要站在門口喝冷風不是。”
容衍坐在凳子上,一旁就是沉凉,房裏有絲絲縷縷的沉香氣缭繞在鼻尖處,不知是否那香爐裏彌漫的香氣,還是沉凉身上的,總之,有舒心的功效。
給他倒得水,他遲遲沒有端起,只是目光灼灼,一直望着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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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凉執杯,溫熱的霧氣潤濕了他的嘴唇,一杯水喝下,唇畔沾濕而顯紅潤,像一朵緋色的花,有些,誘人。
但是目光下移,容衍就注意到了沉凉拈杯的手指處微微紅腫,估摸是剛才燙傷了,容衍面色忽然嚴肅,奪過沉凉手上的杯子,抓住他的手,“你被燙傷了怎麽也不處理一下?”
沉凉躲閃了下,抽回手指,慌忙站起身來,“又不疼,也無大礙,為什麽要處理?”
容衍頗有些無奈,可他還是堅持着再次抓住沉凉的手帶他來到床邊,“藥呢?”
“沒有。”
沉凉又想将手繼續抽回,可奈何這次容衍抓的很緊,沉凉怎樣也掙脫不了了。
偏偏兩人的性子都各自有各自的倔強,容衍這會也絲毫不退讓,“沒有藥的話,我就叫安陽去拿,反正一定要上藥。”
“何必呢?”沉凉低垂着面容,細細軟軟的發絲流瀉在臉頰兩側,遮住了神情,有低低淺淺的笑聲響起,更像嘲諷似的,“這點傷也如此堅持,容衍,你是沒有受過傷還是怎樣!也是,你是大家公子,府邸上下那個不是視若珍寶,生怕病着了,傷着了,有個一點點磕碰也會讓大家擔驚受怕好幾天!”
沉凉再次用力掙脫了容衍手中的禁锢,口中傳來的聲音有些決絕,“可是我跟你不一樣呀,我是個下人,這是一輩子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就這點傷,又算什麽?比這個重多了的傷我不知道受過多少回,可是我沒有時間理會那些傷口呀,等過幾天再去看時,它也就自己好了,你說是不是很神奇。”沉凉舉着自己的手放在容衍的眼底下,忽然擡頭對視容衍的雙眼。
平常中,容衍很少看見沉凉會這般模樣的,面上瞧着,平靜的沒有一絲漣漪,可偏偏的,那雙眼眸出現了難以抑制的水光波動,顯得不再淡然,而是少見的激動。
反觀之下,倒是容衍舒展開了原先頗為緊張的神情,眼底含着輕松的笑意,再次抓過沉凉掙脫出去的手,認認真真地問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為何會如此在意?”
一句問話,道出多少之前掩埋心底的喜悅悲傷。
兩人面面相視,彼此間都各執一詞,不知對方心中所思。
沉凉有些躲閃容衍的目光,他是個心思靈秀之人,這般情形之下,如若不是幾歲幼兒,怕都知曉眼下之事。
唯有裝作不知,也許就是最好的法子。
沉凉不言,獨自垂眸。
容衍眸光湛湛,握緊了沉凉的手,“你是與別人不同,不同于在我心中所占分量。”
就是因為在意,所以不願看見你身上帶傷,哪怕一點。
“你相不相信,我有情于你。”
藏匿在心中以為永遠也無法張嘴的話語在說出來那一刻卻是無比的輕松,原以為可以将很多事裝作熟視無睹,卻發現怎樣也辦不到,因為‘在意’二詞就像一根刺,駐紮在心底,然後愈加深陷。
情所起于一颦一笑,一舉一動,一泣一傷,從此,一往情深。
世間有情人,開始之時,往往不知心中藏情,只因彼此的言行皆能牽動自己的內心,驚覺之時,才發現早已淪落。
容衍抓住沉凉的手,一個用力,将沉凉帶進自己懷中,不曉沉凉是否已被眼前事物驚愣,他的下颌搭在容衍肩頭,心中有話,可是嘴唇張張合合,最終無一言吐出。
寂靜,突然之間,屋裏安靜的可怕,只有湊近了才知道彼此之間的呼吸如此沉重。
空氣彌散着冷冽的氣息。
容衍深深細嗅着沉凉耳鬓間發梢的氣味,興許是生病的緣故,沉凉身上徘徊着清淺的藥香。
不知不覺,沉凉的耳根處燒紅了似的,發了燙。
容衍将沉凉帶出了懷抱,然後凝望着他,慢慢伸出手來,撫摸上了沉凉的臉龐。
他的臉龐帶着冷意,微涼,纖長的眼睫之下,一雙恰似琉璃般剔透的眼眸正回望着容衍。
不知那漂亮的眼眸中是否含情,容衍也早已沒想太多,手指輕撫過臉龐,鼻梁,落在了嫣紅的唇瓣處。
低頭,盼想已久的念頭在今日終于實現,容衍吻住了沉凉,在他知情且清醒的情況之下。
一瞬間,沉凉睜大了眼眸,雙手捏緊了容衍的衣裳,他好像已經弄不清眼下是怎樣的情況了,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呼吸噴灑在彼此的肌膚上,帶着疏散不開的熱意,容衍漸漸加深了這個吻,唇齒交錯間,濕熱的觸感迷亂了兩人的神志。
可是,容衍不知,沉凉一向不喜他人過分親密的觸碰自己,所以他更不會知,沉凉後來為何會掙紮。
*** ***
正當情深處,沉凉開始感到自己逐漸喘不過氣來,透過朦胧的眼縫看去,眼前之人的面貌模糊不清。
以往掩埋心底的記憶開始如潮水般襲來,帶着肆虐的疼,仿佛眼前人與那個記憶裏醜惡的嘴臉開始重疊。
酒水滴滴答答落滿一地,那人不顧他的掙紮,用力地按住他的雙手,一張臭烘烘帶着酒氣的嘴直接就親上了他,他哭喊着甚至求饒,卻也換不來那人的憐憫……
有些人,真是死也不足惜呀!
忽然間,沉凉狠狠推開了容衍,眼底黑幽幽的沒有絲毫情感,他用寬大的衣袖擦拭了幾下嘴唇,語氣冷淡的沒有絲毫溫度,“髒!”
容衍沒有絲毫防備就被沉凉用盡了力氣推開,不小心往後連連退了幾步,手臂撞在了床柱邊,可即使如此,容衍還是聽清了沉凉吐出的話。
霎那間,鋪天蓋地的疼痛直戳心頭,手臂上的傷也不及萬分之一。
容衍直起背脊,邁出沉重的幾步走到沉凉面前,手緊緊按住沉凉雙肩,雙眼裏帶着強硬的光芒,“你說什麽?”
沉凉瞥開對視的目光,嘴唇漸漸泛了白,“我說很髒。”
“你再說一遍!”容衍的眼眶獨自發了紅,盡管有濕氣彌漫在裏頭,可他還是不甘心的又問了一遍。
沉凉沒有吭聲了,只是将目光瞥向一旁,沒有再看容衍。
“說呀!”容衍發了狠似的将沉凉的下颌板正對他,眼睛瞪得冒出了血絲,“你為什麽又不說了!!”容衍恍然失笑般,聲音裏含着覺察不出的害怕。
沉凉的眼底空洞洞的,此刻再沒了往日的神采盎然,與之容衍的戾氣,沉凉倒是冷靜異常。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髒,很髒!肮髒!”明明就是無法言喻的悲傷,說出口卻成了字字見血的利器,硬生生傷了彼此的心。
沉凉說出的話輕輕的,沒有了情緒的波動,“我這輩子不會愛上任何人了,無論男女,何況,與之相戀,我們本身也會被世人唾棄。”
裝過身去,背對容衍,沉凉垂下眼睫,遮掩住了眸光。
容衍怒極反笑,連連笑了好幾聲,一步一步走到門邊,字字铿锵:“男子又為何不能喜歡男子,我又為何不能喜歡你,如若心中無情,再多言談也只是借口!”語罷,容衍摔門而去,随着一聲重響,屋裏再度回歸沉默。
沉凉在這一瞬間,像是卸去了所有的防備與僞裝,他靜靜趴在了床榻上,不喜不笑,不哭不鬧。
世上有一類人,喜則大喜,怒則大怒,可是傷到極致,也就無聲沉默。
天色正在逐漸轉暗,難得一日的陽光即将要熄滅最後的光芒。
容衍像是怕自己隐忍住的情緒在瞬間崩塌,所以他走的極快,最後逐漸跑了起來,順着冷風咧咧,刮的臉頰生疼,可無論怎樣,也沒有心中的創傷來的猛烈。
從小到大,只要他歡喜之物,他便誓要得到,即使得不到,他也不會拱讓他人;可事到如今,遇此事,他卻是腦中空白。
人非物品,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假若用其手段得到人,卻得不到心,又将如何。
遙望天色,是灰黑的,因為季節原因,很少有家仆在外面待的,至少還需再等上一時片刻,才會有人出來挂燈,挂了燈,才會照亮路徑。
遠處有個池塘,天氣冷了,所以看上去好似沒有了流動性,水面像是結了薄薄一層冰,萬一有人不小心,沒看清路,失足掉進了池塘,怕是叫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理會。
這種日子裏呀,好沒有生氣,恹恹然,只覺得慘淡。
容衍向來讨厭這種季節,今日更甚。
不知不覺中,他竟游蕩到了小門,小門一向少有人把守,況且冬日裏,大夥都在屋裏頭圍着炭火,怎會有人出來,容衍在以往只要想出去玩,都會讓安陽引開把守門前的人,然後自個跑上牆頭,偷溜出去;不想今日,哪還需偷偷摸摸,大搖大擺、高聲吶喊地一路出去都不會有人阻攔他的。
不知怎的,容衍勾起嘴角,失聲的嘲笑起自己來,活像街邊失常的瘋子。
男子為何不能鐘心于男子?假若有情,千軍萬馬也是阻擾不得的,不是嗎?
沉凉、沉凉,果真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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