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

酒杯碰撞,撒落下晶瑩的酒水,沉凉斜睨着眼睛,邊喝下杯中的酒,邊注意沉吳的神色。

快了。

沉吳眯着眼,使勁甩了甩了頭,胡亂說着:“怎麽這麽暈?”

沉凉嘴角上揚,笑容帶着三分勾人,垂眸斟酒,這次他使勁将手一擦,細碎的粉觸酒即融。

“父親,再喝一杯,喝完這杯,酒壺便空了。”

“空了?怎麽這麽快、快就空了呀?還要一壺接着喝。”似乎沉吳暈乎的很,說出的話迷迷糊糊。

沉凉細聲軟語接道:“父親雖說酒量好,可也莫貪杯,一壺足矣了,不像我,喝了幾杯醉意就上來了。”

沉吳聽後,閉着眼笑了笑,奪過沉凉手中的酒杯仰頭一喝,酒水馬上見了空,少時,還來不及瞎扯上幾句,就見沉吳雙目瞪大,咧嘴咬牙,手猛然撫上胸口,“痛!!”話音才落,沉吳就猛地噴出一嘴的血,桌上四處,無不是沾上了血水。

啧啧,真是浪費了一桌好菜。

沉凉臉上的笑容在這一刻統統隐匿消失,随之是近乎淡漠的神情,他輕輕一個轉身,避開了那些噴出的血。

最後那杯酒,已經将所有藏起的藥末都灑下了,加上之前喝的酒,量應該足夠了。

可是,沉吳還在掙紮,手臂四處亂揮,一碗碗菜肴不斷落地,瓷器摔在地上的聲音,凳子砸地的聲音,最後沉吳撐着身子,用力翻倒了整個桌子。

“砰嗵!”一聲,空中飛揚的灰塵宣告着這一切的結束。

不夠,還不夠——沉凉冷冷看着這一切。

沉吳近乎癫狂的喊道:“怎麽會這樣?有毒!誰給老子下的毒!”他一手撐着牆壁,整個面龐極度扭曲,雙目眦裂,嘴唇瞬間褪去所有的血色,他瞟到了站在近處的沉凉,另只手顫抖着伸出,指着沉凉。

“你這個畜生,是不是你給我下了毒!!看我不宰了你。”沉吳怒極攻心,嘴角又溢出血來,他試着往沉凉的方向撲來,可是失去了支撐力的他還沒邁出兩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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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凉輕蔑笑着,臉上很是無辜,“父親,你可是我至親至愛的人吶,我就算自己死了,也不可能會下毒來害您,您如此說我,我還真有些傷心。”

沉吳在地上喘着粗氣,嘴裏嘟嘟囔囔不知道發出了怎樣的聲音。

沉凉一步一步走到沉吳的面前,循循誘導:“不過父親,您仔細想想,說不定想要殺害您的人正是為您準備這一桌好酒好菜的人,會是誰呢?”

“是——是夫人!!”在聽了沉凉一番話後,沉吳用盡力氣吶喊道,可是又一會,他使勁揚起他的頭,看見了居高臨下盯着他的沉凉,又覺得匪夷所思。

“不、不會的,為什麽你沒有中毒……為什麽……”

沉凉冷冷嗤笑,“原來是夫人呀。”輕輕說出這句話後,沉凉蹲下了身,拾起腳旁碎了的瓷片,緊緊握在了手中,這一刻,他沒有緊張,沒有不安,沒有恐懼。

這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愉悅。

“父親,黃泉路上走好。”

“不——”

沉凉揚起手臂,用盡全身的力氣朝着沉吳的胸口插了下去,一霎那間,迸出的血花的激濺在他的臉上。

他看到了最後,沉吳目眦欲裂望着他,直至死去那刻,眼中任然充滿了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什麽?

不敢相信是死在了小畜生手上吧!

沉凉似乎用盡了一生的精力,完成了他渴望多年的願望。他跌坐在地上,看着雙手沾上的血,忽然就落下了淚。

他一直知道,淚水,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沒有什麽可以值得他去哭泣,可是他還是有忍不住的時候,而這一次,他開心呀!

可是為何,他卻笑不出呢,好端端的,哭作甚

十歲那年,他記憶尤深。

當時沉吳還沒帶他進古府,而是在另個鄉鎮上的私塾裏打雜役,當雜役一月中掙不了幾個錢,零零散散就十多個銅錢,都被沉吳買酒賭錢了,月頭不到幾天,錢便用光。

那時沉凉懼怕沉吳,總是躲他遠遠的,與之親近的倒是在廚房做飯的嬸嬸,她有一位孫子,名喚任玺;任玺聰明伶俐,嘴甜讨巧,私塾上下,大多數人,無不稱贊于他,喜愛于他。

沉凉很羨慕他,總是會受到很多人的歡心,當初私塾裏孩童甚少,夫子的內室因身子欠佳,多年未曾養育,因而很快他倆就玩到了一塊,時常一起趴在書院的窗口,偷偷聽夫子授課,夫子不是不知,只是默許了他們的行為。

朗朗之音傳來: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

沉凉竊笑,小聲說着:昨日夫子有講過,你說下一句是什麽?

任玺翹着下巴,自信笑道: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他們相互一笑,又是認認真真聽夫子後面念道的論語。

那樣的時光裏,沉凉感到很滿足,即使沉吳總是待他不好,可他認為有嬸嬸在,有任玺在,他便是幸福的。

可誰又知道,十歲生辰那日,沉吳犯下了怎樣罪孽深重的事。

沉吳根本不會記得他的生辰,沉凉問他,爹爹,我生辰在何時?

沉吳伸手就捏着他的臉,語氣頗不耐煩:你想哪日就哪日,老子怎麽記得。

可能由于當時沉凉的眼神太過懇切,沉吳後來支支吾吾随口說了個日子,沉凉聽了,滿心歡喜的笑了,沉吳揮揮手說:一邊玩去。

每個孩童,有幾個是對自己的生辰不期盼的,所以沉凉也不例外,他歡歡喜喜等來了十歲生辰,沉吳根本就不管這事,只有嬸嬸還記得,那日裏特意為他做了肉餡的餅,下了一碗陽春面,還有親自腌做的蜜餞,他與任玺共同吃了,嬸嬸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倆。

夜晚時,還餘下一個肉餅和幾個蜜餞,沉凉特意包好回去給爹爹吃。

不料推開了屋子的門,就聞到熏鼻的酒氣,沉吳又喝的酩酊大醉,幾個喝空了的酒壺散亂在腳底下,沉吳在屋子裏大喊大叫,胡言亂語,當時還小的沉凉十分懼怕這般模樣的父親。

可是那日是他生辰呀,他白天有嬸嬸與任玺陪他一起,他十分開心;所以他卯足了膽,巴巴的将手裏捧着的食物放在了沉吳面前,想與爹爹分享這個喜悅。

但,沉吳那剎那看他的眼神令沉凉心中重重一顫。

那種眼神就像看見了美酒,看見了銀錢似的,滿懷渴望。

你是誰呀?

沉吳打着酒嗝,迷糊的問道。

沉凉天真懵懂,口裏叫着:爹爹,爹爹……

那時沉凉眉目長開了些,可不似男子的英氣,反倒是秀美,唇紅齒白的,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好令人憐愛。

沉吳當即借着醉意,一把抱過沉凉,沉凉頓時害怕極了,小手亂揮着,懷裏油紙包裹好的肉餅蜜餞掉落在地上,滾了一地的灰塵,桌上還未喝完的酒壺也被碰觸倒在了桌上,酒水撒了一桌,慢慢淌過桌面,順着桌角,滴滴答答在地上砸開了水花。

沉吳把他抱到了床上,嘴裏的酒氣臭的熏人,他不斷念着:不想輸錢反倒贏了個小美人,值了……

沉凉不斷尖叫着,眼裏充斥着掩飾不住的恐懼。

當初沉凉才及沉吳肩高,無論如何也是抵抗不了的,空蕩蕩的房裏除了冷清的空氣,就無他人,沉吳的嘴一下一下落在他臉上,手中不停扒着他的衣裳。

就算沉凉再怎麽愚笨,也該知道沉吳此刻正在對他做何事。

他大口大口喘着氣,試圖來緩解心中恐懼、不安。

可是,沒有人呀,無論他怎樣嘶聲叫喊,也沒有一個人前來解救他,第一次,他體會到了絕望的心情。

木讷的他感受沉吳漸漸脫下他的亵褲,可恰巧此時,“砰”一聲,門被重重踢開,哭的稀裏嘩啦的沉凉看到了嬸嬸就站在門口,手裏捧着一套新的布衣裳。

後來他才知,嬸嬸早為他做好了一套入秋的衣裳,準備在那個生辰送他,不想他包好食物後走的太急,嬸嬸也是在他走後才突然想起,于是趁着天還沒黑,趕緊給他送了過來,不想遇到了這事。

沉凉以為是蒼天開了眼,卻沒想到是一命換一命。

他親眼看着嬸嬸滿臉震驚,之後怒目而視,罵了幾句畜生後,沖到床邊想要拉開沉吳。

可沒想到沉吳瘋了呀,瞪大了眼眶把嬸嬸惡狠狠推倒在地,放下床上的沉凉,走到桌角旁敲碎了其中一個酒壺。

如果說,前面沉吳侵略他的算是沉凉一生的陰影,那麽後來發生的事,将陰影演變成了濃烈的恨意。

沉凉眼睜睜看着沉吳竟然将那個砸碎的瓷片紮進了嬸嬸的肚子,還嫌不夠,他又拾起一塊紮在了嬸嬸的胸口。

沉凉不停哭着,明明嬸嬸都沒氣了,為何還要一下又一下的紮在嬸嬸身上。

那時沉凉對死亡這個概念還不深刻,他只是覺得,嬸嬸不會再睜開眼了,不會再給他做好吃的了,不會滿面和藹與他說話了。

而滿手是血的沉吳,當夜将死去的嬸嬸埋在了後院的土地下,後院裏栽種着一大片梧桐,可是處于深秋,梧桐都開始掉光了葉子,夜深了,月亮挂在樹梢頭,院子裏顯得蕭瑟寂寥。

之後,沉吳連夜帶着沉凉逃去了另一個地方。

沉凉永遠也不會知道那裏發生的任何事了,不會知道嬸嬸多久後才會被人發現?不知道失去嬸嬸的任玺該如何是好,誰又會可憐孤苦無依的任玺呢。

沉凉直到今日還不解,當初沉吳是真的将他當作了自己的親兒,還是大發了善心,以為幼兒心中純良,必不會有其它邪惡心思,竟然沒有把他一同殺掉。

他是不是也該感謝沉吳,當初留下了他這個禍害。

可惜呀,那日所見,将深深烙印于心中,時時銘記,永不覆滅。

……

此時屋子裏已經一片狼藉,沉凉茫然望着手上斑駁的血跡,安安靜靜的坐在地上,身旁就是死了的沉吳,沉吳雙目瞪圓,像是死不瞑目。

有什麽不瞑目的,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只是他殺了人,誰又來償他的命?

沉凉從地上爬起,一時間感到身子有些虛晃,站的不穩,可是他并沒停住步子,仍然一步步走到了門邊,打開了木門,門一敞開,外面白色的光瞬間照進他的眼睛,有些刺目,沉凉眯了眯眼,再睜開時,發現外面又下起了小雪,紛紛揚揚,撒落地面,遠處的景物看上去好像籠着一層飄缈的白霧,朦朦胧胧。

沉凉走的有些踉跄,出了屋子,雪飄落在身上,冷冷的在吹,卻也不覺得有冷意。

現在不過未時,天還大亮,沉凉不知為什麽,他很想去看一次梅花,這個季節裏,只有梅花開的豔麗而嬌柔,朵朵簇簇争先開滿枝頭,灼灼其華,像是絕世孤清的美人。

他步履徐徐到了梧桐苑,苑的裏頭就有小片的梅花樹,還沒接近,就飄來陣陣清新淡雅的幽香,隐隐瞧見粉紅點點;近了,才看見傲然怒放在凜凜寒風裏的雪梅,別的植株恹恹無神,也只有梅花如此精神。

可是梅花盛開也不過寥寥數日,過了花期,春初之時,別的花骨朵競相冒出時,它便落地無聲,化作春泥。

沉凉不知為何,獨自惆悵,有種綿長的悲傷環繞心中。

他興許見不到春日,花草搖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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