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星鬥稀,鐘鼓歇,簾外曉莺殘月。

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

虛閣上,倚闌望,還似去年惆悵。

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春欲募,思無窮,舊歡如夢中……”朱允淮細細咀嚼着,唇畔幽幽戚戚流洩惆悵。

好快!春天又将盡了。

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徹夜不寐,空對明月追思那段消逝如煙的飄缈歡情──

那是一段短如昙花乍現、如夢如幻,卻令他刻骨銘心的唯美摯情,盡管伊人早已芳蹤杳茫,他卻始終舍不得将她忘懷,總在夜深人靜時,深深纏繞心臆,任她侵入夢中,占據他所有的思維。

醒來後,便再也難以睡下,就這樣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的夜。

一年!

整整一年了!

三百六十多個為她癡狂的日子,好漫長、好難挨……

他,姓朱──一個尊貴赫的姓氏。一出生,便注定貴為人中之龍,一朝太子,未來的國君,人間至尊。

多麽高不可攀的身分,合該是一生尊榮崇貴,上蒼獨寵,讓他的生命好像圓融得無一絲缺憾,然而他卻遇上了她。

難以解釋為何毫無道理地為她傾心,着了魔似的狂戀上她,有如雲泥的身分差距,阻絕不了兩顆想合而為一的火熱之心,他不顧一切的陷了下去──在那個百卉争妍的春季。

他的心,就此失落。

第一次,他領會到何謂黯然銷魂──

◎◎◎

一直以來,他的身分,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差錯,二十年來,他也一直很用心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朱允淮”三個字,代表的是無與倫比的完美與優秀,他肩負整個大明皇朝未來的希望,也因此所有的事,他不但要做得比別人好,更要是絕對的無懈可擊。

也許是這無形的壓力太過沉重了吧,他好想喘口氣。

于是,他沒讓任何人知道,只帶了名随身護衛便微服出宮散心去了──就在他方屆弱冠那一年。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任性,也是唯一的一次。而,這唯一的一次,也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他沒想到會被一群不帶眼的盜匪襲擊,更沒想到會一時大意被暗算個正着,最最沒想到的是,他也會有龍困淺灘遭蝦戲的一天。

忠心護主的侍衛全力應敵,負傷的他力求脫困,因為他心知肚明,他絕對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殺出了重圍之後,肩上持續失血的傷口令他筋疲力盡,最後他昏厥在杳無人跡的偏郊。

洗完了衣服,柳心棠捧着木桶步上來時路。

仰頭看了看天色,腳下更是加快步伐,一心趕着回去給爹爹做飯。一個不留神,腳下絆了一跤,整個人往前仆跌,木桶自手中抛飛而出。

“呀──”她驚呼了聲。

咦,怪了,不痛耶!

她迷迷糊糊的半撐起身子,感覺到掌心所接觸到的物體有股濕濕黏黏的感覺,她低首看去──

“啊!”她倒抽了口冷氣,驚白了臉。

是……是血!

那她此刻不就壓在──

這一吓可非同小可,她飛快自這名昏迷的男子身上跳離,一時慌得失了方寸。

這人怎麽會躺在這裏?他……他到底是人,還……還是屍體啊?

用力咽了口唾沫,她硬着頭皮上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試探他的鼻息,感覺到微微呼出的熱氣,她重重籲了口氣。

幸好,他還沒死。

現在怎麽辦?救,還是不救?

此刻她已忘了方才還一心趕回家,她蹲在他身邊,做起心靈拉鋸戰。

他頭上腫了個包,“兇器”就在旁邊,顯然的,木桶比他的頭還硬。如果她沒良心一點,可以怪他害她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又泡湯了,可惜她多少還有點良知未泯,一不小心,愧疚感便濃濃地脹滿胸口。

好歹他身上有一處傷口是她的傑作,她得負點道義上的責任,見死不救未免太說不過去了──雖說是他先害她跌倒的。

不過,算了,看在他當了肉墊沒讓她受傷的分上,不計較了。

相逢自是有緣嘛,而且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壞人。

給了自己十足的理由後,她打定了主意,使勁攙起他,一步步吃力的往家門走。

◎◎◎

他身上的傷并不致命,所以在處理上沒讓她太傷腦筋,只不過失血過多,以至于一時體力不支,在調養上應該不會太費事才對。

一切打理妥當後,她松了口氣,坐到床邊打量他。

他有一副極好看的相貌。斂眉軒然,鼻如懸膽,優雅的薄唇緊抿着,沒有一般江湖草莽的粗犷味,是如此的清逸超凡,盡管只是這麽靜靜地躺着,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尊貴。

一般人不會有這樣的氣質,他的來歷必定非比尋常。

再者,他裝扮不俗,一看便知必是出于王侯将相之家。

柳心棠出神凝思,目光流連在他俊美宛如天人的容顏上,不舍移去。

她得承認他真的很俊,俊得優雅、俊得出塵,縱然此刻是落難的狼狽,亦絲毫無損他渾然天成的高貴清雅。

這一發怔,竟教她給看癡了。

稍一回神,她赧紅了嬌容,強行收回莫名眷戀的眼光。

天哪,柳心棠,你居然對個昏迷的男人心神蕩漾,這要教人給瞧見,那多難為情呀!

收拾起一瞬間的意亂情迷,柳心棠沒敢再多看他一眼,窘澀地匆匆退出房門。

“棠兒。”

一聲叫喚,使她收住步伐。

“爹。”她趕忙迎上前去,将長年沈纏身的父親扶到椅中,免不了又是一陣叨絮。“您身子骨不好,怎不在房中多休息一會兒?”

“一把老骨頭了,好不好得了都無所謂。”他真正放心不下的是這乖巧貼心的女兒,這些年強撐着病體折騰,只是不忍丢下心肝寶貝孤苦無依地面對這人世。

自從他那老伴撒手人寰後,他們父女倆便一直相依為命至今,這一熬,十數年也就過去了。或許沒娘的孩子總是格外早熟,小小年紀的心棠很曉得體諒他,從不任性哭鬧,懂事堅強得教他好生心疼。

然,他也深知留下自己這副不中用的身子只會連累她。女兒孝順,未曾有過半句怨言,他卻不舍得耽誤她的青春。

他只是在等!等一個能真心疼惜他女兒的人出現,唯有見她覓得穩定的依靠,他力能心無挂礙地放手。

思及此,柳老爹擡起眼,一手輕輕撫過女兒絕美脫俗的容顏,低低嘆息。“棠兒,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是的,爹。”柳心棠不明白父親為何突然提及她的年齡。

“可有意中人?”一個人,能有多少雙十年華?女人的青春有限啊!豈能虛擲?

棠兒不是沒人要,更明白的說,她擁有一張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容顏,只要是男人,少有不為她失魂傾倒的,但是她卻選擇了避開塵世紛擾,住到城鎮之外的偏郊,埋沒了自身百年難見的絕色之容,無争無求地陪伴老父度過年歲。

“提這個幹什麽呢?我又沒打算嫁人。”她挨着父親撒嬌。“棠兒要永遠陪着爹。”

“說什麽傻話!”他豈能陪她一輩子?唯有趁青春年少,尋個好人家托付終身才是要緊,偏偏他的傻女兒卻一年蹉跎過一年,教他如何不憂心?

她不急,他可急了!

“那個雷大少──”

“爹!”柳心棠沒等他說完便立刻截斷。“那種不學無術的浪蕩子,您耍我嫁他?我寧可出家當尼姑!”

父親口中的雷大少,是縣太爺的獨生子,半年前在山上迷了路,誤打誤撞地碰上了她,從此便癡纏不休。

這當中,他曾多次差人上門提親,全教爹給婉拒了。

此人風評不太好,平日魚肉鄉民,仗着自個兒父親是當地父母官便橫行跋扈,标準的纨子弟。

所以說,她豈能将終身托付給這種人?

“爹不是這個意思。”柳老爹為女兒的強烈反彈感到好笑。“我是要問你,這雷大少對你還是不死心嗎?”

“他根本是無賴!”

“當心點。這種目無法紀的地方惡霸,沒什麽事做不出來。”這也是他急着替女兒找個好婆家的原因之一,唯有如此,才能徹底擺脫雷尚鵬的糾纏。

他很難對女兒說出心頭的隐憂。雷尚鵬到目前為止還算客氣,但是他觊觎心棠的企圖心也強烈到不容忽視,再這樣下去,一旦他惱羞成怒,再也無法容忍時,會做出什麽事全是未知數,他們只是一介小老百姓,豈鬥得過人家?

“您放心,我會留意的。”見父親蹙着眉心,她柔聲安撫。

柳老爹輕點一下頭,想起了另一件事。

“對了,你救回來的那個年輕人還好吧?”

“沒事的,不過受了點傷,大概要不了多久便會醒來。我想,他大概是遇上盜匪洗劫之類的事件吧。”

會這麽想不是沒道理的,雖然他只是身着一襲簡單的綢衫,并不華麗,但那細致精巧的剪裁及繡功,一看便知絕非凡品,腰間再佩個白玉墜飾,襯托出一股雍容風雅。那身飄逸的白衫,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就算不刻意招搖也會惹人注目,一點都不像那個可笑的雷大少,一身珠光寶氣,庸俗至極!

“棠兒、棠兒!”

“呃……啊!”柳老爹連聲的叫喚拉回了她的神思。她一時有些忙愣。“爹,您叫我?”

“好好的發什麽愣?”柳老爹直覺女兒有些不大對勁,她以前不會這麽心神恍他的,面容上莫名的迷離柔光……很難形容。

“沒。”她低下頭,逃避父親探究的眸光,心虛地說。“我去做飯。”

身形隐入廚房,掩去微微發燙的面頰。

好怪,只要一想起那名陌生男子,心頭便會莫名地怦動,這代表什麽呢?

◎◎◎

昏迷了一日一夜之後,朱允淮終于清醒過來。

他不是正常醒來的,也不是痛醒的,而是──

臉上異樣的麻癢感覺,逼得他不得不睜開眼一探究竟。

這是什麽情形?

他微訝地挑起眉,一時間竟然好想笑。

“罪魁禍首”是一小絡垂落的青絲,随風翩翩輕舞,在他臉上頑皮地“橫行作亂”,一陣沁心的幽香飄過鼻翼。

好醉人的馨香。

他想看清佳人面貌,無奈垂落的發絲讓他無法如願。佳人正抵着螓首淺睡,他只能隐約将她的側容瞧個三分。

考慮了一下,他決定出聲喚她。“姑娘。”

“唔──”柳心棠還有些不明狀況,本能的左右張望,直到目光與他對上。

“你──”他啞着聲,忘記自己原先要說什麽,目光癡愣。

世上竟有這等絕代佳人!

視線交會的那一瞬間,他失了魂。

她有一張心型秀致的臉蛋,柳眉彎彎細細,訴盡無限風情;盈盈秋瞳似浸淫在迷蒙薄霧中,靈燦中帶着幽迷的美麗;小巧直挺的鼻梁下,有着不點自紅的朱唇,嬌嫩甜美得引人遐思……

她美得不可思議,有如白玉一般的臉龐,細致無瑕,一身的組衫布衣絲毫無損她的絕色,他敢說,縱然西施再世,也不過爾爾!

這般清靈絕俗的姿容,教他幾乎無法相信會是一名凡塵之人所能擁有的。

柳心棠沒留意到他的失神,唇角微彎,驚喜道:“你終于醒了!”

“是姑娘救了我?”畢竟有着二十年所培養的沉穩自律,他很快的應對過來,掩飾住自己的失态,一開口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不凡的泱泱風範。

“嗯。”她随意點了一下頭,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傷勢上。“你還好吧?有沒有什麽地方不舒服?”

朱允淮下意識的撫向前額。“頭有點痛。”

他眯起眼努力回想,記得昏迷之前,他好像沒傷到頭才對。

“呃……”說到這個就心虛了,柳心棠不太敢看他,因為她就是“兇手”。

朱允淮揉揉額頭,一邊觀察她的反應。

怪了,她好像很“羞慚”?有必要嗎?她救了他,不是嗎?

“尚未請教姑娘芳名?”一股異樣的感覺來得突然,抓住了他所有的思維,未加思索,話使出了口。

“我叫柳心棠,你呢?”

“朱允淮。”他未曾遲疑。

“朱?”不是說一般百姓不能姓朱,而是她一開始便覺得他不像尋常人家,如今再由他口中聽到這個“招搖”的姓氏,正好印證她的猜測,要說他是普通人她也不信了。

“你是皇親國威?”她訝異地盯住他。

朱允淮只是微笑,沒多說什麽。

要是她知道,他不但是皇親,而且地位遠超乎她所想象的尊榮崇高,此刻她恐怕就不只是“訝異”而已了。

由于身分特別,适當的隐瞞是必要的,然而不對她明說,只是單純地不想吓着她,否則方才他就不會毫無隐諱地道出真實姓名。

說不上來為什麽,他就是信任她。

是因為她放了他一命嗎?他無法分辨。

“你該不會要告訴我,要是早知道我是皇親國戚,你就不會救我了吧?”他半開玩笑地問。

“當然不是。”她急急否認,停了會兒又小小聲地補充道:“雖然為官者多半仗勢欺人,但我覺得你不會。”

“哦?”他有趣地挑起眉,這名小女子的率直敢言令人激賞,而她對他的信心更是教人愉快。“由衷感激你這麽看得起我。”

柳心棠莫名地羞紅了雙頰。“我可沒說什麽……”

“有。你說我和別人不一樣。”他自行演繹,然後下了定論。

“我……我才沒有……”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女兒家含羞帶快的模樣是這麽的迷人!

隐隐的情潮扯動心弦,悸動來得如此迅速,那是二十年生命不曾有過的感覺。

“心棠,你對權貴之家有所排斥,是不是?”

“沒有啊!”柳心棠似乎有些意外他會這麽問。如果真有那麽一點,那也是因為看透此地縣官的粗鄙嘴臉,很難不反感。

朱允淮輕籲了口氣,再度展露笑容。

他在乎她的觀感,他并不希望因為他的身分,而使得她對他有成見。

一手下意識的撫上胸口,他若有所思。

這道隐隐生疼的傷幾時會好,以及他何時能回宮等等問題,在此時來講,似乎已不再那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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