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涼風

暖意熏得樹葉沙沙,涼風若有似無,勾起蟋蟀的唱腔。

一隊螞蟻手搬蜂蜜,沿曲折的樹皮一路向下,小心将橙黃晶體滾入巢穴。

陽光流照于作業本上,橫豎撇捺,每一筆畫宛然如刻。

後來,這天下午所發生的種種,對許嘉年而言真可謂記憶猶新。

他在校長家的小花園裏頭寫的八百字檢讨被校長盯着改了一遍又一遍,等到終于被幹了半輩子語文老師的老頭兒通過的時候,早已星鬥滿天,他的爸媽就坐在客廳之中,一邊對校長賠笑,一邊虎視眈眈地瞪着自己。

然而不知道手握搪瓷杯的老頭兒究竟和他們說了些什麽,等到許嘉年和爸媽一起離開之際,他們已經和平地問許嘉年晚飯想吃什麽了。

可惜屋漏偏逢連夜雨。

在許嘉年和爸媽一起回家之際,他們碰上了被盛爸盛媽揪着回家的盛薰書。盛薰書今天用鐵絲捅投幣口的事情被老板發現并削了一頓,回家遲了,導致盛爸盛媽出來找人,兩人随便一訓,就将事情的始末從盛薰書嘴裏掏了出來,并左手倒右手似地倒給了許爸許媽。

夜色離離,燈火輝煌,小區裏對門的一家再一次雞飛狗跳,四個家長文武同行,輪番教訓兩個小孩,兩個小孩一同罰站,唉聲嘆氣。

再後來,聲音歇了,燈光暗了,星星亮了。

天空的星星一閃一閃,眨巴眼睛,透過窗戶,看着同張床上相對熟睡的兩個小孩。

風吹起窗簾,吻過他們的臉。

兄弟學校物理化學實驗興趣小組的事情在十月國慶的一個星期後徹底落實了,在帶隊老師的帶領下,許嘉年連同其餘九個人來到一中,看見了嶄新的物理與化學實驗室。

全新的、從沒有見過的實驗室讓包括許嘉年在內的十位同學感到了一致的好奇與興奮,許嘉年站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一邊聽老師介紹,一邊看着擺放在桌面上的種種儀器與設備。這些東西他大多認識,購買過小部分,組裝過大部分,有一小部分有用,更多的就如同當年的過山車軌道一樣,總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但這不重要。

許嘉年興致勃勃地想。

重要的是,這一過程和結果,都很好玩!

不過對于一個孩子而言,讓他長久地堅持一件事,哪怕是一件他覺得很有趣的事情,都有些艱難。

到了五年級上半學期,效果挺好的實驗班還将繼續,但許嘉年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新的方面:他家裏買了一臺電腦,他迷上了上網玩游戲,加上正逢小提琴十級考試,他每天還要花功夫練小提琴,時間就有些捉襟見肘,許嘉年自覺沒時間去興趣班,就在班主任點名的時候婉拒了。

結果真是出人意料,不管是何老師還是他爸媽,半年前死活不讓他接觸這些的老師與家長又反過來一同做他的工作,而且說的話一模一樣:“我們不管做什麽事情,都要堅持到底。”

許嘉年将過去他們一致反對這件事的例子給舉了。

結果這些人又從從容容說:“過去和現在一樣嗎?過去沒有老師,現在有老師。老師說的,就是對的。”

算了,不管我舉出多少例子,他們都只會相信他們想相信的東西。

許嘉年的郁悶中,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飛。

時間這條漫長又短暫的河流中,流淌有無盡光芒,每一點光芒,都是一道神奇。

飛逝的時間中,上課下課做作業這些每日往複的畫面在他腦變得越來越淡,薄如輕紗;而骨碌碌轉過內環的鋼珠、燃燒在手上的大火、和錯錯一起被爸媽責罵的夜晚、用鐵絲啓動的街機,則随着時間的推移,變得鮮明又豔麗,成了一本藏在腦海中的彩色相簿。

蟬趴在紗窗上吱吱地亂叫着,一年中最熱的季節裏,從早到晚,總不缺乏這一動物的聲音。

剛起床的許嘉年打着哈欠,來到窗戶前,拿了課本沖紗窗一打,就把貼在紗窗上擾人清夢的蟬給趕走了。

接着他看了一眼時間:2002年6月26日上午8:30。

小學的畢業考試在兩天前已經結束,現在學校已經放假。許嘉年正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态,他在家裏轉了一圈,許爸許媽都在睡覺,家裏除了他的腳步聲外,只有挂鐘嘀嗒的響動。

許嘉年有點餓了,他先把稀飯給煮了,然後沖了袋豆漿喝,喝完之後感覺半飽,他又回到房間,撸起袖子,收拾起屋子來。

過時的海報、壞了的玩具、被蠟筆塗抹了大半本的舊書籍、在床頭貼出了個鯨魚的圖案的貼紙……緊接着,許嘉年從一個紙盒子中翻出了張手工小熊日歷。

這是三年級剛開學時候,手工課上老師布置的作業。

三年級時候,許嘉年很聽老師的話,做完了這張小熊日歷之後,還很認真地按照老師地要求在日歷格子裏填寫每日重要事項。雖然格子很小,壓根不能真将重要事情給記錄下來,但許嘉年那時候已經發明了只有自己看得明白的符號,比如畫個小太陽,就是被老師或者父母獎勵了;畫個三角形,就是被父母或者老師責罵了;畫個長方形,就是拿到了計劃外的零用錢;畫個鋸齒圈,就是碰到某些非常值得警惕的事情,比如1999年6月20號,他和錯錯打了一架,然後……

許嘉年緊接着看見距離20號沒幾格的26號,他頓時納悶:6月的26號上畫了一個紅圓圈,但紅圓圈并不是他慣用的記錄符號,看着這個突兀的圓圈,他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自己記錄了什麽,難道是自己提醒自己生日到了,可以買想要的東西了?

他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草草将後邊的記錄給看完,就把日歷卷起來,繼續收拾其他的東西。

漸漸的,房間外頭也傳來了種種響動,不過多久,許媽媽嚷嚷一聲:“對對,你去隔壁叫錯錯起床,過來吃早飯了。”

房間收拾的差不多了,大半箱子的沒用東西堆在許嘉年的腿邊,只等丢棄。他應了一聲,從鞋櫃上拿隔壁鑰匙的時候順便看了眼客廳的時鐘,上午9:13分,正好早飯時間。

鑰匙打開了隔壁家的房門。

近百平的室內躍層空蕩蕩沒什麽人氣,連茶幾都蒙上一層淺淺的灰。

從去年開始,錯錯的爸媽開始做生意,大早上出去,大晚上回來,一個月還要出差三四趟,也沒時間管錯錯,不在家的時候就把錯錯寄放在隔壁吃飯,一個月有半個月時間,錯錯跟着他一起吃飯。

許嘉年來叫人叫習慣了,到了二樓也不敲門,直接開門進去——

推門聲驚動了坐在椅子上的青年,他剎那回頭,與許嘉年四目相對!

開門的剎那,熟悉的房間就在眼前煥然一新。

牆體變了,家具換了,就連呆在裏頭的人都變成另外一個。

這一幕太具震撼力,除了讓許嘉年呆在當場之外,還剎那勾起了藏在他腦海之中的記憶,他于瞬間恍然:我想起日歷上那個紅圓圈的意思了!那是在說,我碰到了一件絕無僅有、獨屬于我的神奇之事——藏在錯錯房間之中的新房子和漂亮的大哥哥!

“你——”

他們同時開口,心情幾乎一樣地驚喜和好玩,還有迫切。

他們又同時停下,而後盛薰書搶先問:“我三天前見過你,你是不是叫做許嘉年?你——”他打量一下站在門口的孩子,覺得對方比自己三天前看起來大了很多,不禁問,“你今年幾歲了?”

許嘉年眨了眨眼。

盛薰書注意到對方的睫毛長長卷卷的,輕輕一閃,如蝶動翅,将欲飛起。

越來越多的記憶被勾起,前後兩次見面的細節開始在許嘉年腦海中相對照,許嘉年很輕易地發現了這兩件事之間的聯系,将它們都說了出來:“大哥哥,我是在三年前的今天見到你的,那天也是早上。我那邊一年,你這邊才一天啊!自從上次你消失之後,我天天來錯錯這裏開門,但不管是早上還是晚上,都沒有再見到你和這個房間了。我覺得要見到你們是有條件的,很可能只能一年中的今天上午,在這一刻,發生了某種物理現象,比如說空間重疊——”

許嘉年興致勃勃,越說越覺得好玩。

盛薰書看着許嘉年,他心中的迫切不見了,好玩也消失了,驚喜參雜入了別的許多情感,以致于不經意間流瀉出一絲莫名苦澀。

現在的許嘉年和過去的許嘉年重合了。

他突然深切地意識到許嘉年正站在眼前。

他認識的許嘉年,從小到大,都這樣思維清晰。

許嘉年開始繞着房間行走,再一次出現在這裏,以往茫然的一切全被解答,他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欣賞着這一切:放在桌子上的屏幕顯然是電腦,比現在的大肚子電腦可氣派多了;窗戶外的高樓大廈看起來有二十幾層,雖然真的很高,但擋住了我的視線,還有書架上的書——

許嘉年沒從堆在書架上的書籍中看出大哥哥的喜好,因為那上面什麽書都有。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架子角落的相片上。

相片上,兩個年輕人勾肩搭背,依舊在笑。

許嘉年有很多問題,他開開心心問起來:“大哥哥,現在是幾幾年?你叫什麽名字?你認不認識盛薰書?你和盛薰書有什麽關系?你是怎麽認識我的?”

……

“對了,”很多個問題之後,許嘉年忽然想起來,“我的未來是怎麽樣的?”

“我們分開了。”盛薰書低語。

始終不能傾述的,始終無法傾述的,在這一刻,跨越理智的界限,偷跑出來。

然而下一瞬,盛薰書被許嘉年臉上的納悶驚醒,從其瞳孔中看見自我的倒映。

滑稽,狼狽,無地自容。

痛苦像棉絮,塞滿盛薰書的喉嚨,吞不下去,吐不出來。他匆匆說:“我——我的意思是,你去國外讀書了。”

這句話落,室內無聲變化。

物品扭曲,人體變淡,再一眼飛旋,房間又恢複了平常樣子。

這時候,錯錯出現在房門外。

六年級的盛薰書還是個小胖子,許嘉年依舊打不過對方。他看見許嘉年呆在自己房門口,絲毫不覺得奇怪,說:“你來啦,叫我過去吃飯?”

許嘉年回了神,他神情古怪地打量盛薰書。

盛薰書十分奇怪:“看我幹什麽?”

許嘉年敷衍:“沒幹什麽。”

剛才他問了大哥哥很多問題,大哥哥也一樣樣回答了,他才知道漂亮的大哥哥就是錯錯,比較讓他驚訝的是,原來未來的錯錯是瘦瘦的。

我真笨!

這一次,許嘉年恍然大悟:

想要打贏錯錯,除了讓自己長胖之外,還可以讓錯錯變瘦啊!

“當當——”

客廳的中應景地響了一聲,九點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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