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刺猬
視線之內,幽幽暗暗,只有一根蠟燭搖曳出的光,照亮了圍在蠟燭旁邊的一圈人。
柴火間的窗戶早就被一個木頭架子擋住了。裏頭的光線大多來自那根蠟燭,小半來自門縫漏進去的光。黑暗之中,芯上的火焰随着長長短短的呼吸,在人臉上映出張牙舞爪的猙獰形狀。
“這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道詭秘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許嘉年定睛一瞅,講話的人居然是大伯家的兒子。他今年14歲,剛上初二,叫許嘉明,如今對着根燭火,神神秘秘沖衆人講述一個故事。
七十年前,那時候還是民國時期,奶奶也才剛出生。這一年上海已經有了十裏洋場,外國人絡繹不絕,交誼舞會旦旦不休,以貞操為首的束縛女性的陳舊的思想正飽受沖擊。然而在這個七十年前道路尚且不通的僻靜山村中,一切的外來思想流傳不入也不會被人所接受。這種情況下,一位黃花大閨女未婚先孕的消息引得全村震動!
以村長為首的村民疾言厲色地逼迫這個女人将奸夫交代出來,就連女人的父母也以女兒為恥,站在了村人那一邊。
持續三天的辱罵、毆打、看守之後,女人終于吐口,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了奸夫的名字,正是村長的孫子,不止如此,女人還當場拿出物證與人證,證明自己沒有說謊。
這個炸彈在渾濁的水池中再次爆炸,将每個人的心湖都炸出了一片渾濁污泥。
村長臉色鐵青地帶着物證和人證走了,說要細細調查,其餘村人神情各異,紛紛散去。女人家中,母親垂淚,父親唉聲嘆氣。
一夜之後,事情再度發生變化。
物證被指為女人蓄謀竊取,人證則一同翻供,說自己被女人蠱惑,做了僞證。這時候村長又出來表示,看在女人的父母始終兢兢業業替自家種田的份上,對女人從輕發落,只要打掉孩子就好。
如果沒有後續的事情,一場紛争也算到此結束。
可惜在打胎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女人大出血死了。女人的父母悲痛欲絕,想要将女兒葬在村子的墓地,卻被村長與部分村人拒絕,說是不吉利,幾番争執都沒有用處。不得已,女人的父母只能将女兒葬在山上。或許是出于補償心态,女人的父母賣地賣房,為女兒的葬禮大操大辦,并在女兒頭七的時候,拖着女兒上山埋葬。
那天天氣不好,從上午開始就一直淅淅瀝瀝地下着雨,女人的父母拖着女兒的屍體上山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
後來村人上山去找,不管是女人還是女人的父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只在山頂的水潭旁邊,看見了翻開蓋的棺材,以及沉浮于水中的鞋子。
消息傳到村裏,大家都說這一家子是死在了山中,父母想不開,抱着女兒的屍體一起投了水。
事情如果到了這裏結束,也只能算是一件讓人唏噓的慘案。
但此後一直到了第七年,一場異乎尋常的災難席卷了村長的家。先是村長的兒子兒媳被瘋牛撞死,緊接着就是目睹父母死亡的獨苗孫子生了一場重病,本來眼看着要好了,不知怎麽搞的,一天夜裏窗戶居然沒關,居然吹得這二十大幾的小夥子再度發熱,高熱持續三天不好,再醒過來時,就瘋瘋癫癫了。
連番的打擊之下,村長一下子垮了,也變得神神叨叨,逢人就說冤魂作祟,要請大師來收魂,可惜沒等真将那大師請來,他也一病嗚呼了。
眨眼之間,村中最有力量的一家煙消雲散,其餘村人尋思着村長最後的話,也覺得毛骨悚然,相約在一個天氣大好的日子裏,上山在水潭旁邊做了好大的法事,村中的人輪流哀哭,向那不幸喪身于水潭的人家認錯賠罪。
好在從此以後,山下的村子也就清淨了下來……直到昨天晚上!
故事說道這裏,許嘉明突然大叫一聲:“昨天晚上,有人上山看見了鬼影!”
驚雷在衆人耳旁炸響!
柴火間中氣氛一時僵硬。這些最大也不過14歲的人面面相觑,而後其中一個提出異議:“按道理來說,這個冤魂早六十年前報完仇了,現在都消失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吧?怎麽可能現在還在。”
許嘉明認真說:“你想想,鬼魂什麽時候最強?頭七回魂,七七輪回,七年報仇,現在正是鬼魂死去之後的第一個七十年……”
大家都在思考。
許嘉年也在思考。
鬼魂這種東西,他不太相信,但如果要說山上存在着某種人體平時不能看見,只在特定情況下能夠察覺的磁場……好像也沒什麽不對。畢竟從廣義上來說,大哥哥的存在也算在這個範疇內。
柴火間中再傳來細細的低語:“你是說……”
許嘉明同樣低語:“交疊的哭聲,模糊的鬼影,鬼影旁暗黃的火焰……”
正是這時,許嘉年突然看見屋子的拐角處閃出一片花花綠綠的褲腳,有人來了!
糟糕,我可不能讓人看見我在做偷聽這種壞人才做的事情!
這個念頭自許嘉年腦海之中閃過,他抓住門把手,三步并作兩步,從門縫旁跨到轉軸後,同時帶開柴火間的房門,藏身門後。
呼——
房間中的人只看見風帶開房門,陽光剛剛灑入,還沒來得及刺痛他們的眼睛,一個高大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口!
大伯剛來到柴房門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叫,呆在柴房的孩子争先恐後地從他身旁跑出去,眨眼就不見了。
大伯莫名其妙:“搞什麽?”他再看向柴火間,見點燃的蠟燭還放在地上,頓時氣道,“臭小子,居然在柴火間中玩火,燒起來怎麽辦!——”
他一步跨入柴火間,伸手去拿地上的蠟燭,并沒有注意到,在自己的背後,柴火間緊貼着牆壁的門被輕輕推出一道縫隙,一道人影從後閃出,蹑手蹑腳地走了。
中午十一點,宴席正式開場。
擺在小洋樓空地上的十八張桌子坐滿了人,你一眼我一語,熱鬧的聲音連一條街外都聽得見。
而後,特意向鎮中的音像店借來的黑色音箱也開始放起歌來,喜氣洋洋的歌聲之中,許嘉年跟着爸爸,和其餘哥哥姐姐,伯伯姑姑,在奶奶面前一字排開,跪下磕了三個頭,響亮喊了聲“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後,就得到了來自樂開懷的老人家的一個大紅包。
那紅包不是尋常的紙制紅包,而是安有扣子和拉鏈的荷包,荷包內白外紅,上邊還有金色的線繡出的花紋,十分精致。
磕完頭後,幾個孩子從大人身旁離開,又聚在一起,一通打開荷包。只見荷包裏邊,女孩子都是一個銀镯子,男孩子都是一個金的長命鎖。
這還是許嘉年第一次得到屬于自己的金銀首飾,他稀奇地捏了捏長命鎖,又小心地放回袋子,再妥帖地收入口袋,然後坐上桌子,和衆人一起吃起宴席。
宴席不好吃也不難吃,不過鄉下有別于城市的生日宴給許嘉年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直到這天雞都不叫的半夜時分,許嘉年的耳朵依稀還能聽見中午時分的歡笑與熱鬧。
他裹着毛巾被,在床上滾過來又滾過去,還是睡不着。
時間早從十一點走到了十一點半,屋外的燈暗了,聲音也消失了,只有月亮還沉默地懸在天空,溫柔照亮歸人的路。
“唉——”許嘉年長嘆了一聲,嘀咕說,“睡不着……”
這裏沒有游戲機玩,帶來的書又全都看完了,他一天練習小提琴的時間已經增長到了四個小時,實在不想再拉了,在家裏還可以找錯錯聊天,現在看這小鎮黑沉沉的模樣,人都睡了,也只有鬼了……咦?
月光疏漏,自下往上看去,小鎮的山像是粗陋的剪貼畫,糊在遠處。
許嘉年突發奇想:
反正我也睡不着,也許我應該上山去看看?說不定還能再見到另外一個神奇的大姐姐!
想到就做,許嘉年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偷偷摸摸換好衣服和鞋子,正要拉開窗戶從陽臺溜出去,突然看見角落豎着的小提琴,考慮三秒,當即一把抓住,邊跑邊想:如果山上真有什麽奇異磁場在,我還可以先給她拉個曲子溝通溝通,不都說音樂無國界嗎?
就算是七月的天,山間夜晚的風也有一點兒冷。
許嘉年獨自走在崎岖的小道上,橫斜的枝桠頗具藝術性,遠方的月亮始終跟随着他的腳步,就連路上的小石子,圓圓的,方方的,也挺好玩的。
從家裏一路來到山頂,總共花了一個半小時。
山頂的水潭置身樹叢中間,在夜裏泛着一種墨綠近黑的光澤,許嘉年繞着水潭走了一圈,又等了等,沒發現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
我不能直接看見大姐姐,或者說大姐姐在躲着我……怎麽辦呢?
直接叫人?好像有點傻。
碰觸什麽機關?許嘉年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墨綠的水潭上一掃而過,旋即挪開。這也很傻。
那就只有——
許嘉年拉開小提琴袋,将小提琴架在肩膀上,擺出了拉琴架勢,他決定就用沒有國界的音樂來和對方打個招呼,先拉一曲符合現在氛圍的音樂吧!
草木簌簌搖落,泉水聲聲幽咽,夜晚幽靜,小提琴的琴音落在山間,叮咚有聲,遠遠傳開,忽引起遠方的一聲長號,不知是什麽動靜。
一曲終了,雖然風更涼了點,夜晚更冷了點,但是除此之外,周遭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奇怪。
許嘉年有點遲疑。
難道大姐姐不喜歡這首曲子?或者大姐姐已經睡了,而這首曲子音調太低,叫不醒她?
那好吧。許嘉年換一種音樂,《金剛經》,這總沒有問題了吧?
然而問題依舊很大!
一首《金剛經》也拉完了,周圍依舊毫無響動,顯然方才的那聲長號已經是這座山最給面子的回應了。
許嘉年有點不開心了。
我誠心誠意地給你拉了兩首曲子,然而你理都不理我。別人只是随便上來,你卻至少出個聲,露個面!
許嘉年暫停音樂,擴大搜索範圍,在水潭及周邊地區繞來繞去,尋找可能的蛛絲馬跡。
忽然,一道隐隐綽綽的光伴随着影子,自許嘉年眼角掠過!
黑暗之中,許嘉年心頭猛地一跳,剎那想起白天偷聽見的那一句“交疊的哭聲,模糊的鬼影,鬼影旁暗黃的火焰……”。他在原地足足停了三秒鐘,才邁步往光亮處走去。
光藏在沒有路的樹林之內,雜草漫過腳踝,掃在皮膚上,癢癢的。
許嘉年屏息凝神,一步一步往正确的方向走去,藏在樹林裏的光影似乎也在等着許嘉年的接近,始終一動不動。
許嘉年終于走到光影面前了。
深更半夜,他定定地看着一件不知被誰遺棄在山中樹叉上的環衛工人衣服,久久不語。
從山上下來以後,許嘉年不止着了涼還有些過敏,尤其是腳踝一圈,密密麻麻的紅疹子看着挺吓人。不明就裏的許媽媽吓了一跳,第一時間就帶着許嘉年去鎮上的衛生所拿藥,好在過敏來得快去得也快,用水洗洗,再塗上一層藥,就肉眼可見的好轉了。
養病期間,許嘉年和奶奶一起呆在家裏看電視,很快從老人嘴裏聽見了另一版本的“山中女鬼”。
老舊的電風扇滋滋轉着頭,咖啡色的毛線從奶奶的膝蓋上滾落到地面,翻了兩個跟鬥,才穩住身子。這一幕被不知從哪裏鑽進來的貍花貓看見,原本縮在藤椅下的大貓終于蹿了出來,和毛線團打了起來,不一會就難分難解,貓中有線,線中有貓。
奶奶慢條斯理地抽着線,笑呵呵道:“那件事情啊,後來大家都猜測,打沒打胎不知道,實際上那個女兒根本沒死,是這一家子看着在村中過不下去了,又怕直接走沒法帶着財産,索性借喪禮把家業變現,裝死離開。要不然,棺木下葬都是釘死的,怎麽到了山上突然就翻開了呢?”
許嘉年覺得奶奶說的很有道理。
但他還有點疑惑:“那村長一家又是怎麽回事?”
奶奶說:“壞事做多了,就總疑心別人要來害自己啦!本來根本沒什麽聯系的事情,偏偏被他們想出個一二三來。”
許嘉年恍然大悟。
後來,他感冒好了,又和堂哥四處玩耍,某天晚上,衆人将燈關掉,只點個蠟燭,堂哥神神秘秘地說:“你們知道嗎?山上的女鬼道行又精深了。我聽人說,她現在已經可以在夜半時分吹奏樂器了。那嗚嗚咽咽的洞簫聲哦——誰聽見,誰就要被她迷了魂去!”
衆人的驚嘆之中,許嘉年無言以對。
呸,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再信謠言我就是錯錯!
暑假不緊不慢地走到終末,奶奶給許嘉年打的毛線背心和毛線襪子好了,看上去還挺漂亮的;大伯在某次遛彎的時候随手塞給了許嘉年一個小紅包,許嘉年打開一看,裏面藏着個小金條;堂哥和兩個堂姐打算合起來送許嘉年一個寵物,堂哥拍着胸脯說小鎮範圍內的寵物,許嘉年看中哪個抓哪個。
許嘉年獨獨看中了二堂姐養的刺猬生的小刺猬。
小刺猬剛出生沒多久,團起來的時候像個小刺球,也就虎口大小。一開始,許嘉年每戳小刺猬一次,刺猬就炸刺一次;但在許嘉年喂了小刺猬兩次東西之後,他每戳一次,小刺猬就露肚皮一次。
露出肚皮的時候,小刺猬像個不倒翁似躺在許嘉年掌心,尖刺朝下,身體朝上,嘴巴尖尖,四肢粉粉,需要好用力地搖動才能再四足落地。
刺刺的,笨笨的,真像錯錯。
他要把這個寵物送給錯錯,錯錯肯定會高興!
開學前的最後兩天,許嘉年終于和爸媽回到了家中。一個暑假不見,小區和他離開的時候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正當此時,“唰”一聲緊急的剎車聲,一個人滑着滑板攔在許嘉年面前!
急風吹動他的發梢和衣擺,汗水在陽光下晶瑩閃爍。瘦了整整一圈的錯錯一只腳站在地上,另一只腳踩着滑板來回滑動,他眉飛色舞:“許嘉年,你總算回來了!”
陽光正好,許嘉年一樣眉飛色舞,笑逐顏開,高興地嚷嚷道:“錯錯,我的錯錯,我的好錯錯!”
誰說小區變化不大?
小區變化也太大了!
錯錯居然瘦得跟我差不多了,我馬上就能打贏錯錯了!
第二卷 發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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